这是流经悉尼西南部一条河的内涌,河面浑白闪亮,两岸绿树成壁,河旁裸露大片大片的沼泽地,从沼泽的边缘伸延进去的一座用原木铺就、窄窄的小木桥偶然回传来几声行人的脚步声,小桥两旁嬉戏着野鸭和一些不知名的水鸟,间或会出现一、二只彩白相间、身体硕大的“唐鸭”在其间游弋。奇特的是,长年裸露的沼泽地却不腐臭,横亘其间的断树,还不时有一二只轻盈的水鸟在上面遛跶……我在梦中常常出现这片沼泽地,在沼泽地中居然还有个泥抗,好几次我亲眼看见“他”从泥坑里极力挣扎着想爬起来,可总是不成功,终于有一次他捉住了一根断枝,“突”地一声蹦了起来……拍拍屁股上的尘土,扭头向我咧开大嘴笑了笑走了……

其实,这是我十分错误的臆猜,他并不喜欢河,尤其是河涌,他不喜欢它的荒芜平缓,寂静无力;他喜欢的是海,烈日下光灿灿的海或是阴云下愤怒咆哮的海,我曾许多次陪他到海边,直到我厌倦了海边垂钓的乏味缩踡在家;而他,一个人仍是兴致勃勃地奔向大海……

他最喜欢蹲在烈日灸烤下光溜溜的礁石上,手持一根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鱼杆,这根鱼杆上的鱼丝不能飞前也不能拉后,只是紧紧地绑在杆的前沿, 顺着杆头直直地垂钓在海湾狭窄的潮水里, 鱼饵用的是鱼店买的, 专用来钓鱼的杂虾儿……他就这么蹲着,偶尔会点根烟,一动不动地二,三个小时,甚至更长时间,直到他的“猎物”被捕获为止;……这时侯的我,早己熬不住“等待”的烦闷和炎热,躲在海岸高处的某块礁石底下“荫凉”去了,……太阳落山时分,他自然会咧开他那有两只虎牙的嘴巴,轻轻嘘着只有他自己才能明白的曲调,走过来,向我努努嘴:“喂,走吧”……一身懒洋洋的我瞥见了他拎着的水桶里形形色色的战利品,精神顿时一振,便和他高唱凯歌回家向肚子“献礼”去了……

“他”的相貌奇特,见过他的人都不容易忘记:黑瘦的脸庞,个子中等,衣服裹着的肌肉却发达结实,猩红的眼睛透着机警,也不妨说是狡黠的神情,不经意时却露出一丝孩童般的憨气,他走路时身体稍有些前倾,步子很快,早些年他当过刑警,练过武术,尤其擅长擒拿术,他的身手敏捷大概就是这时候练出来的……,我认识他的历史很长,可以追溯到许多人意识上已将它精神终结了的那个年代。

 

那一年我17岁,高中毕业便到了帽峰山背后的一个农场当知青,这个农场很杂,有自己的机械工厂,灵芝菌厂,当然最多的是种果树,尤其是柑树和橙树;我当知青时分配在二区,那里三面环山,一面朝水,如果沿山径绕水库走到场部,至少也要一个多小时,当然,你也可以划船到对岸,但区里的船可不是你想划就能划的,如果你是领导,用船的机会就会变得很轻易;可对于我们这些“普通劳动人民”而言,基本上是个奢望。农场三年,我唯一获过一次“特权”,就是在刚去农场第一年的八月十五的“月圆之夜”,因不熟悉路径不小心跌下壕沟摔断手腕的尺骨和挠骨,也还是要熬到第二天,才得以获区里派船送回广州医治。平日我们出场部,除了走山路还可以游泳,全长大约二千米,但敢游的人特少,我就试过和一位身体强壮的知青游回来,游到离岸大概还有二百米,这位农友突然抽筋,差点儿没把他和我共同葬送在这座水库里;老天保佑,我搀扶着他终于慢慢地游了回来。……

我开文所说的“他”,全名大家都淡忘了,朋友们都习惯叫他“阿丁”,一沾上这个“阿”字,大家都知道这就是典型的“老广”称谓,至于这个“丁”字,据朋友间传闻,(从未经本人证实),是因为他父母在生他之前一连生了七个女儿,他母亲想罢手,但他父亲和父亲的母亲坚持抗战到底,终于在第八胎生下了他,“总算弄出个茨菇蒂”,他父亲一下子跪瘫在祖先神像前。“蒂”“丁”通音,从此“阿丁”就伴随他从襁褓中长大,走遍天涯直至寻不到踪迹……

“阿丁”那时在农场保卫科工作,像他这号“浪里浪荡”的家伙怎么能混进革命核心部门的,对我而言,至今还是个谜,那时他喜欢以“检查工作”为名在各个区四处流窜,我和他的友谊就是那时候建立起来的。

那一年春天,天气开始回暖,一大清早起来,干草堆积的屋顶上再不见厚厚的白霜,只有冰凉的水珠儿间或会滴溜进你的颈脖,使你不自觉地象乌龟似地向内缩一缩,再重新把脑袋伸出来,……那天在果园的空地上,指着新开垦的果园之间相隔的路径,我们柑橙一队的队长,那位曾经在水库里差点没淹死、被我慢慢搀扶回来的“大口仔”(我们都习惯这么称呼他,因为他的嘴巴确实比一般人的大)正在慷慨激昂地动员我们:利用业余时间为革命多做贡献,在田径山边种植花生,收成时和队里拆帐,三七分成,即队里占七成,个人占三成。……这主意大概是阿丁出的,“大口仔”说话的时候,阿丁就一直在旁边笑眯眯地看着我们,队长讲话后便向我们介绍说这位阿丁同志是场部保卫科下来检查指导工作的,……稀稀拉拉的掌声过后,这位黑瘦结实的阿丁同志便露出一口白森森的牙齿讲了一堆” 行话”[即提高阶级斗争觉悟” 之类], 他讲了有十多分钟, 讲了什么我都没听进去, 只注意到他有一双猩红的眼睛和结尾的几句:“三七分成好,既照顾集体又照顾了个人利益,也不要浪费了这些空地,也有助于我们保卫果园的工作……”那年头,大家都说“大公无私”,这保卫科检查工作居然管起个人利益,“真是闲得没聊”,我不由诧异地向他望了过去,他住了口,随手检了根树枝拨拉着枯叶钻进果树丛里,……而我却记住了这双猩红的眼睛。

当年秋季,收获的日子,由于我们精心养育,大家在一天劳作之余,相互轮班,许多人放弃了难得的休息、娱乐时间,终于种植出又结实又肥大的花生,从泥土里揪出来一大簇一大簇的……,总可以改善一下清淡寡口的生活了,大伙心里一阵欢喜……怎知道,一大麻袋一大麻袋分摘清楚的花生却被完完整整地运进了仓库,“大口仔”再也不提“三七”分成的事,有知青问他,他眉头一皱,大嘴一张:“都是国家财产,怎么能分给个人。”…… 当晚,我和同宿舍的小景——这个聪明的浑身上下都长满了心窍的小矮个,夜半时分,两个人悄悄通过食堂翻墙进入仓库,然后把窗子推开,运出一麻袋花生,再把窗栓卡在斜位,俩人跳出窗口后,将闭上的窗门用力摇几摇,以使窗栓扣下,拍拍手上的灰完事大吉……。我和小景用力抬着那麻袋花生移向宿舍……刚走出几米,走在后面的我就发现不远处有一双猩红的眼睛,里面燃烧着凶暴的火焰,我停住步子,不知所措地望着那双火焰,小景不知发生什么事,对着我连声催促:“快走,快走……”,我努努嘴,示意给小景,小景和我同时望过去,吓得差点跳起来,可奇怪的是,那双火焰竟渐渐地退敛,他燃起了一支烟,用力吸了一口,竟转身走了……我和小景一时也想不了那么多,赶紧抬起麻袋,快步搬回宿舍去了。

第二天,我想准会有什么事发生,怎知一天无事。傍晚,在渡口我见到正准备坐船回场部的阿丁,阿丁见了我,露齿笑了笑,什么也没说,上船远去了……,渡口在夕阳下显得分外怪异,就象一大块油彩在时间侵蚀下色彩逐渐剥落、褪色,直到变成灰濛濛,漆黑一片……

第三天傍晚,我吃完青菜加酱油的晚餐,正坐在辘架床上埋头看一本手抄本,突然兴冲冲地冲进一个人,喊着我的名字,我抬头一望是阿丁,真把我给吓住了,看他一脸高兴的样子,我的心多少有点安定,一脸困惑地问他:“找我有什么事?”“没什么,听说你有本手抄本,我想收缴一下”,我看他没什么恶意,再加上肉已到了他的嘴边,不给也不行,便边嘟哝着:“你保卫科还缺这个?”……边将书递了过去“《塔里的女人》这书不错,就是软塌塌了点;喂,听说你藏了不少书,也写了不少诗,能不能弄点看看”,阿丁猩红的眼睛十分柔和,一脸诚恳说。“你听谁说的?”我不解的问。“生产科的小赵是你的好朋友吧!”阿丁一边回答一边攀爬上我的辘架床,我一听心完全放下来,这位小赵,原来和我同宿舍,相处很好,“他对我说了你很多事!”阿丁蛮老朋地对我说,“所以你就放过了我”,我指那晚的事,“那倒不完全是”,阿丁若有所思地说“那个大口仔也太可恶了,说过的话不算数”。阿丁一边说一边居然翘起二郎腿在我床上抽起了烟来,他告诉我,他是保卫科负责蹲点来的,临来时小赵告诉他闷了可找我聊聊天,借借书……“哈,九个洞”,阿丁数着我蚊帐上被火烧出的九个大洞又高兴地嘿嘿起来,“我的蚊帐有七个洞,比你少两个”,阿丁拿起正在燃烧的蜡烛作状烧蚊帐,我可害怕弄假成真,连忙止住了他,我们一同哈哈大笑起来……那天晚上,我们谈了很久,从此彼此成了交心的朋友,我知道他叫伍丁,地地道道的广州人,和我同年,父亲是七级钳工,母亲是家庭妇女,人极善;他不大买父亲的帐但极依恋母亲,不过沾了父亲的工人出身,从小根正苗红,一路窜红,但由于毕竟平民家庭,家里人口又多(六个兄弟姐妹),一直家境贫困,无人管束,从小就喜欢在街头闹事打架,又喜欢乱看杂书,养成一副桀羁不驯的性格。所以,自小就总是在“进步和退步”之间徘徊,小时在学校,总是当什么劳动委员什么的,出来工作,没多久就调到保卫科,一混就混了大半年……

 

 

鱼汤煮好了,这是用一种叫石狗公的鱼煲成的,这种鱼外观不好看,外鳞象石壳似的,处理起来也很麻烦,但煲鱼汤确是鲜味,阿丁每次都能钓到一些古灵精怪的东西,这次也不例外,战利品中有一条小鲨鱼,大约有一米长,这小鲨鱼剔去了细沙似的鱼皮,其肉嫩白其味鲜美之极;再看,居然还钓到一条八爪鱼,学名章鱼,圆圆的身躯,浑身长满了脚在乱蹬,当时钓上来时,看着那小章鱼胡乱挣扎的傻样,旁边的人不无妒忌地调侃:“什么人钓什么鱼。”阿丁听了也不生气,哈哈一笑就把战利品甩入水桶了……我小口啖着鱼汤,客气地说句:“怎么不叫大嫂过来”,’她还在烧别的菜,随她去吧,’“你跟大嫂怎么样?”我八卦地问了句,“什么怎么样?没戏”,阿丁不耐烦地摆摆手……,我俩所说的这位大嫂,是阿丁一位好友的妻子,现在和她那长势可人的小姑娘住在阿丁这里。阿丁这位朋友,姓柯,原来在中央某研究室工作,身材魁伟,说话沉稳,颇有领导气派,也是个群众运动的爱好者。在悉尼,留学生组织山头林立的时候,他和阿丁都混入某学生组织当领导,阿丁使尽浑身解数只能混个宣传部长,老柯没什么费劲就捞了个副主席,不过这位副主席命数不太好,他好不容易凑了一笔钱开了间快餐店,干了一年就赔光还欠了一身债,外表雄伟的他原来是个“亏佬”,干不得力气活也不会干技术活,被债主逼急了连夜卷席而逃,投奔阿丁来了,阿丁是个江湖义气为先的人,何况还是同一条战线的战友,二话没说就把他安顿下来了,尽管后来闲话时他也会向我抱怨几句:这位柯老哥臭袜几天不洗能把人熏倒之类,但大体上还是心平气和接受了现实。……但柯老哥仍然没能逃过命运的最后一击,……那时我在悉尼红灯区开了间小店,朋友们都传说是卖女性内衣、胸围什么的,其实纯属“诬陷”,而是卖旅游纪念品,与女性没多大直接关系。不过稍微可以炫耀一下的, 我可是在红灯区历史上第一家中国人开的店, 那地方贼特多, 吸毒, 贩毒, 妓女都特多, 当然人气也特旺一天到晚人来人往灯红酒绿没日没夜, 在那开店那是真辛苦, 每天劳作十多个小时直把你累的象条老菜干, 浑身上下找不到一丝可以磨磨牙的油脂, 每天早上六, 七点钟象条发瘟的鱼似地昏头昏脑地撞到店里开门, 晚上一, 二点钟又象个贼似地小心翼翼关门, 怀揣当天的营业额贼眼四溜, 偷偷摸摸回家; 而且还常常被明抢暗偷, 我就试过有一年圣诞前一晚, 被一个土著小伙冲进来抢抱一堆名牌T恤就跑, 这小兔崽子跑得何止比兔子还快, 我追随而去狂奔五百米瘫软在地, 冷静下来才想清楚, 即使追到了又如何, 搞不好还要挨上一刀, 何况和世界级赛跑冠军级的人种[澳大利亚土著女选手多次获世界女短跑冠军]竞跑本身就是个傻冒行为,——那天,生意清淡, 我一个人大白天坐在店里,勉力睁大布满血丝的眼睛企盼着腰包鼓鼓的游客能象水鱼似地游进店里同时还得防乌贼一般的小偷, 在我直瞪得眼珠子要突出来, 眼皮发涩, 也没半个人影连打哈欠时, 突然风风火火闯进两个人, 我精神为之一振, 放眼望去: 原来是俩闲人:阿丁和老柯, 阿丁一冲进来,惯常地把他腋夹的长方形黑皮包往柜台一搁,就滔滔不绝起来,他告诉我,最近在唐人街出现了一份中国留学生自办的报纸,叫《华文时报》,报刊老总是个上海人,名叫王光……,“我当然知道这份报纸,筹办其间,我还曾和另一位朋友到过这位王姓朋友家,看见他在小小的厅堂小心翼翼地剪贴着一篇篇文章,他的女友则在旁边当他的下手,忙里忙外,我当时看见这么简陋,吓了一跳,心里直嘀咕:这也能算办报纸。……想不到还真成了事”,“这份报纸现在被一个开超市的老板收购了,那老板是深圳来的,也是个广州人,很豪气,说赔本也干”。阿丁接着又告诉我:“现在这里的华人,尤其是中国留学生反映很强烈,每次一出版就抢购一光,杂文特别受欢迎,所以他们委托我办个杂文版,我把你也算上了一份”,阿丁有点居高临下,同时有不失诚恳地表现他在关照我,老柯一直站在旁边没吭气,微微地笑着……,怎知他俩走后才过了一周不到,阿丁就打电话告诉我:“老柯去世了”,我真是吓得头发都炸起来了,忙追问“怎么回事”,阿丁告诉我,那天从我这儿离开,第二天老柯就一直发高烧,住进了医院观察,一连三天,什么病因也查不出来,人就糊里糊涂死掉了,“又是一个糊里糊涂死掉了”,我不由长长地叹息了一声,象这样不明不白地死去的中国留学生,我在澳洲听到已是好几回。有一位中国留学生,姓张,也是一连数天高烧不退,病因不明,临死前,猛嗅朋友送来的鲜花,一迭声说:“我想活、我想活,生活多好”,直到咽气……。我猜想,一来或许是中国留学生普遍英语不太好,和澳洲的医生难以沟通,病症说不清楚,再者澳洲的医生大多养尊处优,临床经验病案少,所以自此之后,只要有朋友发现有不明原因的病症,我就第一时间动员他回中国疹治,对这里的疹断技术我一直存有很大的阴影……。老柯去世后,他老婆便和女儿千里迢迢奔丧来了,奔丧的结果就是投奔在阿丁家一齐过起日子来了,提起这位大嫂阿丁百般交集,长叹数声只剩下一句“我去哪她也要上哪”。不过阿丁对老柯那位如花年华,长势喜人的小姑娘倒是一腔温柔,颇有些父爱的意味……。现在,阿丁把小姑娘招呼过来,对着我说:“叫叔叔”,“叔叔好”,小姑娘甜甜地叫了一声,接着伶牙俐齿地数落阿丁这个碟不是这么摆、好的筷子怎么没拿过来,阿丁笑了笑没说什么,抬头吼了句“你也快过来吧”,大嫂“唉”地应了句,端着碟冷拌黄瓜一路笑着走了过来……,这顿饭很快就吃完了,我不便太打扰这貌似一家,实则不是一家人的团聚,便起身告辞了。

走出阿丁的家门,看着清朗的月光把路旁的一株株小树的细叶儿漂成了银灰色,在风中闪亮,我的嘴角毫无意味地抿出了笑容:“女人,阿丁居然不沾女人了,大嫂来了快一年,阿丁就老实了快一年,这只馋猫真转性了?”我不由地摇摇头,我敢断定,他和大嫂的战局很快就会有结果,或者是一方撤退或者就是大团圆结局,不过象阿丁这号如此酷爱自由、不喜牵挂的人真让他背上家庭似乎比较难。……

 

 

阿丁和女人之间多姿多彩的故事大部分我都知晓,他可以为女人出生入死鞠躬尽瘁赴汤蹈火不辞劳苦,但决不会交出心的全部。据我所知在他平生的许多某段日子他都在冲动地为某个女人奉献出全部时间全部体力部分物质(不管他有钱没钱,都决不会把钱全花在女人身上)。当然,这不包括他的情爱史上的最初起点和最终落点,这两点都非常罗曼蒂克,颇有些拍拉图意味。

据他向我反复多次地坦白,爱恋之心最初恋上那朵小花姓殷,是某市前几任领导的一位千金,当然阿丁恋上她的时候,她老爹还不是一方大员,大概还在“牛栏”里刚刚挣扎出来,那时阿丁正在广州某中学念书,那女孩是他的同班同学,小姑娘长得婷婷玉立,略有些偏瘦(这是根据阿丁的描述),但人很有灵气又很温和,他们俩常常一齐给班里出墙报,俩人合作无间配合默契,据我的推断是阿丁愿做下手小姑娘也没有颐指气使。阿丁不时偸觊着小姑娘白皙的小膊窝和小脚丫,青春之豆芽由此在阿丁脑中开始朦胧上窜,但很快就消止于无形,因为那年头学校里没有性教育,同学都忙于搞革命大批判,一毕业就或上山下乡或到工厂街道,总之各奔前程去了,……阿丁到了农场之后,整天象幽灵似地奔窜于农场各区,工作就是紧栓阶级斗争这根弦,令人生怕,很长时间在爱情方面没有什么斩获,直到有一天,邻近办公室、工会的小王,一位还在发情期胖胖的小母牛,晚上11点多窜进他的办公室,以请教为名打搅他的埋案读书,(阿丁可是个读书人)借问一些哲学名词,这正挠到阿丁的痒处,他正在庆幸找到知己摇头晃脑地解释之际,突然被小王抱住猛啃起来,弄得阿丁一时不知所措,但处于发情期、身体健实的阿丁很快就适应了这种姿式,即刻投入战斗,互相啃咬起来,当阿丁再有所进一步动作时,小王居然扭扭捏捏地说:“你不要动手动脚”,刚进入发情阶段的初哥不懂得这是女人发情的另一种表现,大为光火,一把将小母牛推拽出去……。当然,几天之后小母牛还是想方设法委身于他,只是对阿丁而言,倒象是自己被小母牛强暴似的,一点也激不起他想象中的美感,(直到多年后他才明白他需要的还是小母牛般强壮的女人)。此时他仍然把幻觉中脆弱的美感凌驾于肉欲之上,既然无法圆阿丁的美幻之梦,当然毅然决然割断和小母牛之间的苟联。继续孤身上路,如幽灵般地奔窜于农场各区队之间。

 

一直到79年文革结束,人性之光开始从长达十年的非人性的枷锁里逐渐挣扎、显露。阿丁才开始了他生命中真正灿烂的春天。这年秋天,阿丁考进了公安学校,两年后分配在某公安分局刑警队,在人生的道路上他才重新起步,但在性方面,他却突然发现自己长成了参天大树,成了个“猎艳”高手,在他身边经常围绕着三、五个女孩子,或纯情、或风情、或有才识,但似乎没一个值得他为之抛出全心,但他也都为这些女孩子鞠躬尽瘁,鞍前马后付出甚多,甚至经常是不求回报的。记得当年有位马姓朋友的似是还非的女朋友从南京来广州,由于这女孩子对马姓朋友来说是神女有心、襄王无梦,所以马姓朋友也乐得将这女孩出让给各位好友,以便共同切磋,这女孩亦是聪颖过人,见识不凡,杂书看的极多,和阿丁一聊就粘上了,阿丁和这位姓姜的女孩聊得兴起时那女孩说:“我在广州没有自行车骑”,阿丁概然拍胸:“我帮你搞来”。即刻冲上大街:在一个卖云吞面店铺前,一个胖子刚放下单车,转身想买斤生云吞,阿丁一把抓过自行车,飞身上车,还不忘回头向胖子丢一句“借你三天”……腾腾热气中只余下自恃粗壮过人、不需上锁也无人敢碰其车的胖子懊恼地跺脚,一迭声地乱骂……。阿丁对姜姓女孩的“忠义”行动的结果,据后来考据:阿丁和姜姓女孩最亲密的举动也不过在一个月朗星密的夜晚,俩人有规有矩地坐在越秀山侧门的百步梯上促膝谈心,那天晚上云彩很美,不过没发生什么事,……倒是许多年后,据说那位已过了婚嫁还没兴趣嫁出去的姜姓女子托人给身在澳洲的阿丁捎过句话:“我要是再见到阿丁,一定和他上床。”这句话着实叫阿丁美美地乐了好几天,庆幸当年没白冒险,从力气雄大的胖子手中“夺车赠美”……我还见过他一位相貌端庄的女友,那是位潮汕籍的女孩,戴着副眼镜,皮肤白嫩,斯文秀气,十分娴淑的模样,阿丁对她象捧着瓷娃娃似的,久不久带她出来在朋友间遛跶一下,女孩不大说话,静静地在阿丁身旁,阿丁告诉我们,这是他的真爱,但我总怀疑这类女孩怎能撩起阿丁的激情,阿丁也从未说过要和她长相厮守,但关系却断断续续,直到阿丁出国好几年才转嫁他人,这是后话……。有一位朋友还和阿丁之间产生过“桃色纠纷”。……这位女子颇有风情,姓杨名桃,长的唇红齿白,娇媚动人,阿丁后来调到区政府给区长当助理时这女子在区人大工作,眉来眼去,阿丁觉得这位女孩挺有意思,有段时间放马狂追,一追才发现这女孩不仅识书达理,而且能歌善舞,更使阿丁这个好玩之徒春心大动,但久追之下这女的却欲迎还拒,真正地对阿丁做到了有礼有节,把阿丁弄得个闷胡芦似地找不到下嘴的地方,好在阿丁芳草萋萋不愁春天,追了一段日子,心也就放淡了许多。这天恰好朋友开舞会,阿

丁缺了舞伴便把杨桃一并捎了去,杨桃的出现正如阿丁预料:顿使舞会生辉,阿丁的脸面增光,经过精心化妆的杨桃,在舞会灯光的闪射下,犹如一位仙女翩翩起舞,她始终脸带微笑,眉眼含春,就象一位选美折桂的女王,十分轻盈地随着众多前来邀请她共舞的男子旋舞;她对阿丁的朋友很好,并不挑拣舞伴,反正熟人开舞会,来来去去都是那十个八个朋友,阿丁的朋友对杨桃就自然更添好感,个个都觉得她得体大方、风韵迷人,本来无甚事发生,舞会结束一切都按原样生活。怎知就在这个月皎星稀的夜晚,共舞的其中一位舞伴居然捕获了杨桃的心。第二天夜晚就摸入了这位貌若天仙的杨桃小姐家中,卿卿我我共赴巫山……,据这位和阿丁极要好的朋友后来交代,美貌的杨小姐那天晚上给他留下了家里电话,第二天他按奈不住便给杨桃打了个电话,摸着话筒的时候很犹豫,几次想放下,一来怕杨小姐不应声,二来怎么着都觉得有点对不住阿丁,但再深想一下,杨桃此时又非阿丁女友,君子好逑,姑且一追有何不可,何况从昨晚杨桃的眼神,大致能感觉到对自己的春天的信息,想到这,D姓朋友不再忧犹豫,毅然决然按下了号码,电话那头传来的是杨桃惊喜的话语……。D姓朋友得知杨桃住址后,便千里奔袭去了……,其实他俩住得很近,一个是巷头,一个是巷中间,只是这条青石板铺就的巷子很长,全程走完约25分钟,也就是说从D姓朋友家到杨桃家中只隔约10~15分钟,真所谓“心有灵犀一巷通”,这一去就直通幽处了。在床弟缱绻之间,杨桃告知D君,她已不是黄花少女,是个离婚的少妇,是从广西军区逃过来的,她从小在部队长大,父母都是部队的医生,很年轻就被父母所逼嫁给了一位据说很有前途的年青军官,这位军官毫无见解和个性,按时尚标准是位老实人,乡下来的极壮实,没受过什么性教育也肯定没看过三级片黄碟等,但却性欲极大,和杨桃干事基本上是春耕犁地,直犁得杨桃尘土翻滚杂草乱飞痛苦不堪,一天还往往被强“耕”好几回,直弄得杨桃象头病赢疲塌的小母牛无法工作。杨桃在部队是干护土的,不忌讳谈这些: 她说那蛮牛常常把她干涩的阴道磨出血来,时间一长,怎么也受不了,便再三提出离婚;这男的一开始不答应,但时间长了,杨桃又总是拒绝牛耕,长久蹩着怪难受,那颗老实的心管不住那根活蹦乱弹的“耕具”,终于擦抢走火和杨桃同病区的另一位壮实的胖护士搞上了,这下只好签城下之盟了。 可那年头离婚,又是在部队,父母、本人都极没面子,走在军区大院象怪物似地,于是调动了所有关系,想尽了一切办法辗转来到广州,混迹在新族群茫茫人海中的……;D君是个初哥,相比之下有过床弟经验的杨桃便是“教母” 了,那晚良宵,扬桃犹如当年卢梭的情人华伦夫人一样耐心地教会了D君的基本步骤,手把手地把D君“那话儿” 放入自己体内……,尽管杨桃对干这件事心怀恐惧毫无快感,但她还是竭力帮D君完成了所有程序,一夜之间完成了从处男到男人的裂变,D君感激莫名, 许多年后他仍深深感激杨桃的美丽和圣洁,惊讶于她粉嫩洁白的乳房竟是他以后征战南北所见过的最美的双峰, 这丝毫没有亵渎的意思,而是充满了深深的敬意。是否可以这么说,在男性的成长过程,或许一个“教母”式的女性是合理存在的,你有幸遇上了你便可以跨越许多男女之间的“性障碍”,避免了长期在黑暗中摸索的尴尬,从此走上康庄大道。

阿丁似乎嗅出了一丝蛛丝马迹,他开始疏远D君,但对杨桃殷勤依旧,好几次扬桃和D君正在房间喁喁私语,阿丁就在门外敲门求进,直吓得杨桃和D君不知所措,只好秘不作声,但床头的台灯尽管暗淡还是透泄了主人的隐秘,阿丁锲而不舍在门外站立良久良久,直至深宵阿丁的脚步声才迟迟疑疑地离去;这弄得杨桃,尤其D君心里阴影极大,老象偷情似地惶惶不安,面对阿丁更是避之则吉,面碰面时总觉心里堵得慌,说不出的微妙复杂,时间久长了,也许是这些因素的综合表现,也许年龄之间的差异,渐渐地D君和扬桃之间的关系便淡了许多,有时还会撩起一些类似孩童无聊的争执。在D君和杨桃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远时,阿丁仍然没有放弃对杨桃的阻击……,终于在一个朦朦胧胧暖味的夜晚,杨桃向D君表示她已和阿丁“好上了”,D君心上掠过一丝淡淡的酸楚,长吁一口气,什么也没说,一言不发地离开了杨桃家,在路上,D君居然神情轻松地踢起了小石子, 哼着轻快的曲调回家去了。……

一个离了婚,而且对性生活充满恐惧的少妇终究是不可能和血气方刚的阿丁、D君之辈长相厮守的,不久阿丁和杨桃的关系也演变成好朋友,D君、杨桃、阿丁三人都成了好朋友,当然在当时,三人同时聚会探讨是不可能的。许多年后,在悉尼,阿丁和D君也小心翼翼地在一起谈论过杨桃,不过他们谈及的都是比较高尚的,下流的议论对于杨桃这样的女性肯定是不合适的。

 

如果说阿丁在广州的“猎艳”基本还常有艺术和生活的统一的意味,到了澳洲的阿丁,在性追求方面,在很长一段时间内,基本上演变成“狩猎”行动,他象一个横跨南北两极的猎人,从澳洲西边的都市柏斯一直转战到悉尼,留下了不少动人的故事。在我刚到悉尼的第一个晚上,躺在用澳洲特有的牛奶箱垒起,上面铺着从街上拉回来的两张旧床垫上,阿丁用手轻抚自己黑实的光上身,一边给我讲述他在柏斯的“艳遇”,那是一个菲律宾女郎,是他在帮人整理花园(所谓整理花园,即帮人家搬石块清杂树)时认识的,那女的大概是那户人家的女佣,(因为俩人语言不通,所以一直没搞清楚)。那天阿丁干活干得挺累,太阳又毒,便光了个膀子,凸起的肌肉在阳光下黑亮黑亮的,还向四周辐射浓烈的汗臭味,怎知那女的越看越高兴,越嗅越来劲,不知怎地叽哩呱啦就跟阿丁回家了,接着就是盘肠大战,(这都是阿丁说的),我一脸不信地问阿丁:“那你们俩怎么沟通呀?”阿丁稍稍抬起头,将枕头往下拉了拉舒服地吁了口气:“当时和我同屋有个上海仔,英文很好,他来做翻译,他一边在外面叫,我们就在里面干,真是过瘾死了”,阿丁眼睛溢出了笑意,瞧我没吱声,又轻轻吁了口气,“我一直怀疑这女的怀了我的孩子,现在不知上哪去了”,一阵悲哀的沉默,我脑子里转了转,还是不信,不过一想和阿丁交往的历史,他倒没有撒谎的记录,就不由我半信半疑,再怎么着也不关我的事,管它呢,我倒头睡去了……

阿丁临去澳大利亚最后一次恋爱亦是令人瞠目结舌无话可说。那是在阳春三月的一个下午,暖暖的阳光照得人懒懒的,我在西华电影院门口无意中碰上一位通过阿丁认识的朋友,一提起阿丁,这位朋友一脸阴郁满腔意见,我顿时起了好奇之心便随他到西华电影院二楼的咖啡厅,各自要了杯冷饮细细听他道来:这位A君的姐姐发生了婚姻危机,他姐姐怀疑丈夫有了第三者(那年头说话比较斯文,不象现在小蜜、二奶的乱叫)。A君认识阿丁好几年,一直关系不错,又知道阿丁刑警出身,现在抽空也为朋友干些盯捎翻墙爬水管之类的勾当,便把这事告知了阿丁,阿丁听了没吱声,过了半晌才说:“好吧,有空我帮你查查,”熟知阿丁的A君一听大喜,知道阿丁已把这活儿揽了下来。几天后,阿丁打电话告诉A君,说确实有个女的,是师范学校毕业当小学教师的,具体资料过段时间再给他,……这一过就过了无数个“这段时间”,老听不到回音,A君急了到处找阿丁,阿丁都不回复、好不容易找着了,阿丁轻松地答了句“搞掂了”,A君忙追问:“那证据呢?”“她跟你姐夫都散了伙,还要证据干什么。”A君回家一问,果然姐夫现在天天按时回家再也不提离婚这句话,A君觉得这下奇了,平日无事A君和姐夫也常干些偷鸡摸狗见不得外人的事,“外边的事”还能聊几句,他便把姐夫拉到门外,偷偷问:“怎么断了”,姐夫一脸忿恨、咬牙切齿:“都是给阿丁害的,现在那女的跟阿丁好上了。”自此之后,A君全家上下都对阿丁愤恨不已。……到澳洲后,有一次和阿丁聊起这事,我问阿丁这是不是真的,阿丁无所谓地耸耸肩膀:是真的,这女的不错,“很女人味”,我说:“那人家很不高兴呀”,阿丁吸口烟,大口吐了出来:“干嘛不高兴,我和那女的好了,他姐姐和姐夫不就合家团圆了嘛,这是最彻底的办法,这傻×。”我细想一下也对,真是骂不出什么名堂,阿丁嘿嘿一笑:“我又没收他的钱,又没签约,谈不上什么职业操守,他不高兴就随他去呗……”,这个“呗”字阿丁拖得很长,这是他表达一种特别感觉的习惯语。

 

过了不久,又发生一件事,害得我灰头土脸,败走麦城……。

我在阿丁家住时,原来清一色的男人,未去前是三个男人,我去了就是四个了,房子是红砖筑的二层公寓,每层两户,都是二室一厅,阿丁租下的是二楼朝大路的,厅对面是一条小路,象把利剑直劈过来,这在风水学上是个大忌,我一直说这邪,劝阿丁搬,可他就是不听,后来果真应验。不过房子确是好房子,一头一尾两间房,面积却不小,大约有十几平方,最好用的是厅,大约有二十平方,还有门,可上锁,完全可以独立成房,整套房子光亮明净,楼下配有一个上锁的车房,房租也便宜,阿丁就贪这几点,一直都不肯搬,直到出事……这是后话。还是说说当前:和阿丁同屋那两个男的都是北京人,一个叫李雷,另一个叫陈威,原在北京都是倒爷,专门倒外汇和免税店的电器,这三人都在同一间厂上班,干得活都特累特重特危险,专门“清理”旧机器、旧设备上的铁锈、废料,再说简捷点,就是专门做翻新旧机器、旧设备前的苦活。三人原来感情较好,但住着住着,都是男人(大概是缺乏荷尔蒙的平衡剂)就不对劲了,一开始是小吵,这个饭煮得不好那个菜炒得不香,互相抬抬杠,到后来就大吵,谁也不服谁,全甩手不做吃的了,不过多少也有点怨我,间接造成了这个状况,我新来乍到,一开始又没工作,便天天在家煮饭,(当然我的那份饭菜钱是阿丁出的,阿丁声言在我没找到工作前,他大包大揽坚决不收我的饭菜钱),我每天满头大汗,花样翻新,饭热菜香把这几个家伙吃得美滋滋的,怎知这一下就把他们彻底惯坏了,到我找到了工作,没工夫服侍他们,便又恢复了我没来前的轮班制度,这下可乱套了,这几个家伙竟无法恢复常态了,阿丁还好些,因为他对烹调,如许多广东人一样,有一种天性的热情,每次炒菜都能倾注入无限的快感,但那俩个北京哥们就找不着感觉了,每次一轮到他俩,竟无人肯下厨,推来搡去,竟无人再愿意动锅勺,阿丁勃然大怒,和他俩大吵起来,几乎动上手,那俩哥俩都够“块头”,尤其是陈威,一米八九的个子,腰圆膀阔,都不是好惹的主,但再看阿丁那一身“野味”,猩红的眼睛能喷出火来,黑实的肌肉全象弹弓要蹦出来,一副杀气腾腾的样子,再加上我在中间梳来劝去,总算没闹大,结果却散伙了,房子是阿丁租的,走的自然是李雷陈威,临别大家都很友好,北京人胸襟大,阿丁也不小鸡肚肠,明细帐算清,老酒灌几口,俩人歪歪扭扭走出了老家,阿丁仗义怕他俩酒后出事,一声不吭把他俩扶上车直接送到新家去了。

李雷和陈威走后,阿丁沉默不语,对着阳台对面那条利剑似地小路天天发呆,我劝阿丁“搬吧。”阿丁懒得搭理我,转身回厅招招手“过来尝尝茶”,对于茶,我是个二混子,喝与不喝都无所谓,只能一般意义识别什么是好茶坏茶(一般中国人都会),阿丁比我似乎精通一些;只见他从房里捧出包装精美、有一巴掌高的茶叶罐,用指甲撬开顶盖,从里小心翼翼倒了些茶叶入茶壶,然后将水冲入茶壶,“这是去年的龙井,很香,不过口感会“沉”一些,没有新茶那么鲜香扑鼻”,我低头看看说话间阿丁倒入我茶杯的龙井,嫩青的指甲般大的茶叶渐渐舒展,泡出的色泽浅黄澈亮,入口果然满腔清香,口感确实“沉”了些,而且不够悠长。我呷了一小口后放下杯子,“果然有点门道”,阿丁眼睛溢出光彩,接着有点伤感无奈地说:“这还是我最后那个女朋友送给我的,喝完就没有啰。”我问“就是那个?”阿丁默默地点点头,大家都知道指的是谁,又是一阵沉默,阿丁挑起了话头:“我们还是赶紧找人合伙吧,不然这些房租我们俩是顶不起的(有工作后我已按时交房租)”。我点点头表示十分赞同,接着我喋喋不休对阿丁说:“我研究来研究去,之所以你跟阿雷他们过不去,说来说去都是因为这屋里阳气太盛,雄性荷尔蒙得不到平衡所致,要彻底解决这个问题,非得找一、二个女的进来,万万不可再找两个雄性生物,当然公猪公狗还可考虑,公龟公兔都可以将就,只是不可再找两个大男人进来。阿丁听我越扯越远,忍不住“嗤”的一声把嘴里的茶吐了一地,笑出声来:“好,好,就依你,这事你去办理,我太忙了,实在没工夫。”阿丁说的是大实话,他实在太忙,干得活太苦太累,每天五、六点钟就得起床上班,晚上八九点钟才回来,一身臭汗洗净吃完已经十点多钟,快上床睡觉了。我接受这一艰巨任务,便开始思筹找俩老实可靠还得勤快不多事的女同胞进来。说来也是凑巧,在我做Part time的学校,正好有个女职员在找房子,说起我打工的这所学校,还是得简单介绍几句,这间叫TEFL的英语学院,八十年代末在中国市场可算是大大有名,那老板叫林乔洲,是个潮汕籍的华人,长得很富态,他有一个手下叫林德江,30多岁,人很能干,也很活跃,东颠西跑帮老板拉了不少生意,这个TEFL学院集团最旺盛在全世界有七八所分校,澳大利亚黄金海岸有一个村子都是这老板买下的,在国内许多城市搞得声势浩大尽人皆知,和我当时所在的市领导关系也弄得不错。市侨办的公司定点为他招生,时任侨办主任的公子就在该学院帮老板打工。当时这个学院派人来本市招生做宣传时,我帮忙写了两篇吹捧文章,借这些文章的余味来到悉尼后,林德江便让我在学校办公室做个兼职文员,6元澳币一小时,每周工作二十小时,交完税后每周人工114澳元,依我从小养成的习惯,再穷也得从工资抠出20澳元存入银行,其余全部花掉(想不花掉也不可能)。这女的和侨办主任的公子沾亲带故,便在我们叫“阿东”的这位公子介绍下,在办公室做些贴信封、抄通知等下手活。阿东还有一个小舅子姓林,我们都喊他叫“Johu”。“Johu”和“阿文”(即那女的)家里是世交,从小一起长大,大家都有点意思,二十岁的阿文个头不算高,1米6不到,但长得面若桃花,媚眼丝丝,最奇的是一天到晚嘴巴不停,永远说个没完也不觉得累,闭眼睛睡着后梦话倒是不多,显示出良好的身体素质。一个豆蔻年华、充分发育的女子,烈火般地经常撩拨Johu,可惜Johu并不是干柴,只是涉世不深、一片纯白、经常显得有点羞涩的青年,他对阿文的撩拨常常是不敢触及、躲躲闪闪,阿文邀他一齐去游泳,他必定让阿东陪同,阿文邀他出外吃午餐,他必定连我们大伙一块儿捎上,弄多几次,阿文无趣极了,但Johu又从不拒绝阿文的邀请,所以阿文撩拨劲头并未完全消失,我私下问Johu对阿文如何,Johu 吱吱吾吾,竟然一脸羞涩,弄得我反倒不好意思再问下去。

 

这一天,暮日时分,阿文拉着一个叫阿心的女孩一块来看屋子,俩人看了表示满意当天就搬过来了,阿心长得实在不敢恭维,宽宽的脸盘,两只眼睛很滑稽地向鼻梁两边挤,皮肤粗糙,象铺了一层沙纸焦黄焦黄的,还好一脸的诚恳,肯定是个吃苦耐劳的劳动人民。我和阿丁自然欢天喜地迎接她们进屋,趁着无人的间隙我偷偷警告阿丁:“不要碰那女的(指阿文),她已经有男朋友了。”至于阿心我连提都懒得提,阿丁的猫嘴再馋也不会吃大芥菜头吧。

住下来后,大家相处倒是很融洽,整个屋子经常欢声笑语充满春意,屋里、阳台凭空多了许多色彩缤纷的女性物件,我和阿丁都觉得心里多了层温馨,烫平了以往的愤懑凶暴。阿丁以老革命自居,经常对我们、尤其是那两个女的指点江山:告诉她们如何在黑暗摸索前进的方向,实践的机会就是每周五的晚上。我们所住的区域,每逢周五,本地人就会将多余的旧家私旧电器扔到家门口的大街上,第二天一大早垃圾车就会将它们搬走。阿丁带着我们,象幼儿园阿姨带着三个小朋友,满街去转寻找合用的旧家私电器,暗黄的灯光下,那些断胳膊少腿的旧桌子椅子,那些上了锈的洗衣机、录音机不断闪烁着她们残余的媚姿,希求能够得到我们的赏识,不用再稞弃在寒冷的大街上,那天晚上成绩不错,检了一张长条形的旧沙发,沙发是吉黄色的,旧是旧了点,不过布料还结实,坐起来也不摇晃,另外最大的收获是检到了一部旧式的烘干机,这样我们以后下雨天也不必再担忧衣服无法干了。尽管那烘干机每用一次都象飞机着陆前的轰鸣声“轰隆隆”吵得一屋子人无法交谈,但我们还是象聆听最美妙的《春天交响乐》一样充满喜悦。第一个星期,各自买菜,我和阿丁一伙,那两个女的一伙。阿丁收入高,每月五、六百澳元,他只收我连房租带伙食三十澳元,多一分钱都不要,再说给就踢我出门,那两个女的每周每人三十澳元房租,伙食自给自足。我就等于是阿丁管吃管喝了。那两个女的和我一样,刚来不久,收入低,银行又没有存款,只好勒紧腰包过日子。每周俩人搭朋友顺风车,到悉尼最大的菜市集散地“弗里明腾”搬菜,四澳元一箱的土豆,再去肉铺买来两只五角澳元一个的鸡骨架。回家后把土豆和鸡骨架搅和在锅里,再分装入饭盒放进冰箱,每顿匀一些。阿丁每天很晚回来,没注意她们吃什么,有一天正好碰上了,一脸的生气:“怎么吃得这么寒酸”,说话间,把土豆炖鸡架“扒拉”倒一边,粗声粗气地招呼她们:“来,坐过来,一块儿吃。”那俩女的,顿顿吃同一样饭菜,早就吃得吐酸水了,一看我们这桌面又是红烧肉,又是蒸肉饼,盈黄能滴出油的咸蛋外带一大盘炒得清香四溢的西兰花,赶紧把屁股挪了过来……,从此之后,阿丁这个幼儿园阿姨算是做“彻底”了。不过阿丁并不甘于只做幼儿园阿姨,当然事情的发展,尤其是男女之事并不是“人算”就可以把握的。至少此时的我就算不出阿丁跟这两个女的发展及结果……。

大家关系越来越融洽,彼此天天都在打情骂俏,不过还止于群体活动,阿丁半真半假把阿心认作“契妹”,火一样的阿心依她的本性有意无意地撩拨屋里的两个男人,这天吃完晚饭,阿文伸出她葱白圆润的手臂让我给她挠痒痒,那时候的我,一般习惯高高在上给小姑娘演讲一番,至于为她们做仔细周到的服务工作当时还未学会,就找了个借口躲开了,阿文也不气恼,便自顾挠了起来,阿丁看在眼里,没吱声,低头咽下最后一口汤。到了晚上11点,我在房间独自一人,不见阿丁的踪影,又听不见他的声响,便觉得有点奇怪,就走了出去,看见厅门半掩里面似乎有些声响,不及细想便推开了门,不看犹可,一看吓我一跳,阿丁趴在那破旧杏黄的沙发上,阿文正蹲在他身上为他按摩揉背,俩人看见我都不搭理,继续他们的工作,我心里“砰砰”乱跳,一声不吭赶紧退出掩上厅门回到自己的房间。定神舒口气,心里暗叫“坏了,这两个家伙肯定来事了。”依我的江湖经验,这样的壮男荡女肌肤相亲干柴烈火还不烧得旺旺的。我脑子里不时闪出“Johu”一脸羞涩的样子,“唉”,心里不由叹了口气,“女大不中留,慢火熬汤这时代是行不通的了”。

果然,阿丁和阿文如胶似漆粘在了一块儿。阿丁从此很少再回房间睡,那间可以掩门的厅就成了他俩的运动天地,不过他俩都比较注意影响,很少发生不恰当的声响,我曾试过竖起耳朵在厅门外听了半天,除了电视音响越开越大之外,其它的音响基本上听不到,电视机关闭所有音响也停下来了。我只好常常一个人躲在房间里,有时侯想找阿丁谈点事也找不着时间,象个怨妇似的在房里等到深夜,恨恨地蒙头大睡。这种咫尺天涯的感觉还不要紧,最可恨的是那小娼妇开始以阿丁夫人自居,在这小小的几十平方尺的空间里主持起家政来了。她开始象小泼妇似的要求家里的各种用品各就各位,很好,井井有条。开始要求厨房桌面地板干净,不可留丝毫灰尘,很好,卫生洁净。开始和对门的邻居吵,要求他们不可在洗衣房摆放杂物,因为这是公共的地方,邻居们退缩了各自搬走自己的杂物,这大大的好,公共利益不可侵犯。这小娼妇越活越开心,越过越得意感觉是非凡的良好(当然她不会懂得“非凡”的含义),于是在细枝微节上也进行新的一番家政举措:每天下班回来,她必定安排厨房各人的活儿。一般是我煮饭、切菜、炒菜,阿心洗菜,她负责擦桌子洗碗,至于阿丁因为回来的晚就全免了,因为阿丁回来的晚,往往我们三人先吃,于是她便头等大事一副女主子模样地指点着桌上那几碟我炒出来朝气蓬勃、香气四溢的菜肴:这盘是留给阿丁的那盘也是留给阿丁的,桌面的三菜一汤,往往只剩下一菜一汤允许我们下箸。至于她,等阿丁回来俩口子再美美嘬一顿。我给阿文折腾三五顿,弄得每顿吃饭都象做贼似的,而且她监留的都是叉烧, 牛排之类的让人流不出口涎就只好流泪光看着是怪难受的上菜, 所以我总是控制不住筷子的方向,一不留神下错了箸便引来一个大冷脸,我终于明白,该我退出的时候了。好不容易挨到星期六,这个晚上阿丁休息,他和阿文胡天胡帝折腾到半夜,我耐心地一直等着他,直到快凌晨他才打个哈欠走进屋里,看我还没睡,一脸惊讶:“老哥,怎么陽亢啊”,说着不怀好意地笑了笑;我说,“阿丁,我想通知你一声,我要搬走,”他大吃一惊:“怎么回事?”我简单地说了一下基本情况,并表示理解地告知阿丁这都是顺理成章的事,阿丁听了,半晌没吱声,眨巴眨巴眼睛挺诚恳地说:“兄弟,只要你说一声,我马上把阿文赶走”。我当然明白要我“说一声”的内在含义,不过有他这番表白我也舒坦许多。我对阿丁说“算了,世上没有不散的宴席,再说你在澳洲两年多,好不容易才泡上个女的,何必弄得大家都为难,还是我搬出吧”,阿丁这下急了,把城砖似的胸脯抡得咚咚响:“老哥,你记住,我永远是兄弟情第一的,只有她走没有你走的事。”我注意看了看阿丁黑实的胸膛,上面没有一丁点胸毛,只是胸肌上有几条蚯蚓似在突突地乱窜,我沉默了一阵,从阿丁的新烟盒抽出一根烟,小心地把烟嘴往床沿顶了顶,然后把火划上轻轻地吐出一口“不要劝我了,我今天晚上就搬,等安置好了我再通知你,” 阿丁知道我的脾性,不再说什么,只是呆呆地看着我。我大口地吐出几圈烟,突然感觉胸口很闷,如同窒息一般,我又象刚进这屋似的嗅出了一股死亡、邪乎、凶暴的气息,窗对面的那把利剑正在无声无息斜斜地插了过来……

 

我走了之后,阿丁和阿文快活了好几年,尤其是阿丁成名之后,既是悉尼著名杂文作家,又是著名的社会活动家。阿文即以名人之夫人的身影伴阿丁穿梭于各种公开场合。当然以阿文的素质,但并不太清楚这种身份和普通妇人的区别,对这种场合的各种活动,包括跳舞(阿丁有段时间很喜欢组织舞会),阿文一律没兴趣,在这种场合她仍旧找寻各种机会张扬她的个性、表现她的欲望——几年后有一次阿丁开舞会邀我参加,一见面我和阿文便无拘无束地交谈起来(我走时阿文并不知原因,也并未翻脸),舞会开始后,阿丁兴致勃勃地和各种女子在舞池旋舞,我和阿文因为对跳舞却提不起兴致,就坐在角落聊天,但彼此的谈资有限,再加上音响太吵,聊了一会儿我俩都累了,便百无聊赖地东张西望。突然阿文站起来,热情洋溢地对我说:“来,我来给你按摩按摩。”说话间已站到了我身后,用双手使劲地帮我揉捏头颈肩膊,闪烁的灯光下我仍感觉已年近三十的阿文依然面若粉桃,依然媚眼丝丝或者说更增添了些许妖媚风韵,阿丁停住舞步,匆匆走过来,脸色刷地变得十分难看,阿文仿佛一点感觉都没有,继续在我颈背又捏又捶。我诚惶诚恐动弹不是不动弹又不是,只是盼着舞会赶快结束。舞会结束后,和阿丁一起下电梯时,趁无人时我轻声地对阿丁说:“这个女人,一个男人是满足不了她的”,阿丁听了默然无语,眼睑默默下垂。

不久后,阿文就在一个阴云密布的夜晚,乘阿丁不在家,静悄悄地投怀送抱到一个身体粗壮的人称“大只佬”的顺德仔那去了。阿文走得自有她的道理,她觉得此时阿丁老是玩那些乱七八糟的杂事,工又辞了,钱又弄不了几个回来,再说那些社会活动经过了新鲜期,现在是非常非常的厌烦,早就拒绝一切阿丁热衷的各种Party了。再说阿丁一天到晚在外面泡,经常不回家,回家也三更半夜了,男女之事自然无法提起兴趣,阿文在这方面索求甚旺,浑身的欲火常常烧得她咬牙切齿,如真给阿丁戴绿帽不如自己一走了之,反正又没有正式注册,合则在一齐不合则分,“这都是为阿丁好”阿文后来对朋友说。但阿丁不明白,他对阿文说不上有深切的爱但也从来没想过和她分手,而在其内心深处还有些依赖。阿文突然不辞而去,阿丁很长日子里咬牙切齿,经常对我们声言要找那个顺德仔“只揪”,(粤语: 单挑之意)但从没骂阿文半句。当然阿文的新址无人知晓,“只揪”之说也只是阿丁一腔激愤空守廻音而已。

 

 

阿丁成名了,他成名得很迅速,在短短几个月里突然象一颗巨硕的新星闪耀在悉尼上空,尤其是华人社区,“阿丁”这个名字几乎无人不晓,他的活动也遍布悉尼的大街小巷,即使是最偏僻的角落也能嗅得出他浓烈的体味。他和七位杂文作家,在一份叫《华文时报》上大出风头,他们的文章纵横驰骋,尖刻犀利,有时侯甚至是胡言乱语,但却往往歪打正着,而且由于这些作家很多原来在中国大陆就是干这一行的,所以,文学素养和看问题的目光  见解自有独特之处,,因而在这一批近几年赴澳的中国留学生中极有市场,往往得以宣泄了他们郁闷的心绪,启示或共鸣了他们的思维,有一段时间,真到了“洛阳纸贵”,之程度,只要一有这几个人的文章,报纸销量即刻大增,满街满巷人们都在议论这些文章,尤其是阿丁的文章,文以其独特的风格,遣词造句的另类,宏观形态的把握,独领风骚,深深吸引读者的眼球,而且也是最多争议的一个,由于他的许多文章针贬时弊,并往往对事对人,自然有人赞同有人反对,但很奇特的现象是:不管是推崇他还是谩骂他的人,对阿丁的文章都是先睹为快,不能罢手,许多人是一边看一边咒骂,但骂完了下一篇还是抢着看,抢着骂。这有点象中国土产“指天椒”一样,辣得令人窒息但同时令人上瘾,回味无穷,就这些骂者而言,相信是不一定同意阿丁的观点,但仍然被他辛辣的文章所呛着,潜意识中也消泯了他们心中的某些块垒。几位作家后来被称为文坛上的“悉尼八怪”。几年后,被香港一家叫《新报》的报刊将他们的作品称誉为“澳华文学里程碑”。相信如果阿丁不是失踪,他在文学史上,尤其是杂文上的成就会更上层次,成为澳华文学史上独树一帜,别开生面的人物也未为可知。阿丁成名的另一原因则是积极参与社会各种公益活动。在八十年代末,澳大利亚尤其是悉尼的大陆留学生突然猛增,整个华人社区的大陆新移民一夜之间倾斜了天平。但由于以往的原因,政府资助的帮助新移民解决各种困难的机构竟然只有香港、台湾、越、棉,寮等地的新移民,大陆新移民就象孤雁一样被遗弃在外。再加上几万中国新移民的突然聚集,自然会产生许多意想不到的问题,有的语言不通、有的因为不懂本地法律、习俗,许多人缺乏对本地各种福利、援助及政府机构的了解,留下了许多遗憾和不应的错失,简单举个例:有位女学生签证过了期,但她和一位有澳大利亚身份的男士同居了二年,然后由于感情不合,被这男的将她一脚踢开。她竟被当作“黑民”捉了起来。并被关押在拘留所,准备遣返回中国。尽管依照澳大利亚法律规定,同居期间亦可算实际婚姻进行居留申请。这女的如果没有进行法律咨询和有人担保,她就会被胡里胡涂地遣送离境。诸如此类的例子不胜枚举,而且由于留学生的大量聚集,又都是年龄半大不小的青壮年,许多人家庭天水相隔,又缺乏华人、尤其是中国大陆特色的文化娱乐,其郁闷心绪可想而知。于是许多相应的团体、协会、机构应运而生,在澳大利亚登记这类社团组织极为容易,只要你愿意花上四百多澳币,再遵循一些必要程序,如需设立章程,即可招摇过市。在经历三、四年郁闷的“临居”生活,又对澳大利亚律法渐次熟悉,久静思动的中国留学生便纷纷各竖旗帜,协会、团体满天飞,什么“中国学生权益会”,“中国新移民救援会”等等。这些组织有些三、五人,也有的上百人。不甘寂寞的阿丁也成立了一个“中国留学生特别委员会”,该组织具体人数多少至今是个迷,有人说它三、五百人,也有人说它二、三十人,更有人说它一、二个人。是阿丁既当司令又当士兵,然后找某一个女性朋友挂名秘书,不过不管它实际人数,但在当时却是非常具有影响力的,原因一来是因为阿丁名气大,二来阿丁和传媒关系好,只要一有该“特别委员会”的主张、声明之类,肯定是头版头条,当然阿丁的声明、主张往往显得正气凛然,而且又不收留学生的任何费用,没有“债权人”和“债务人”潜在的签约关系。因而引起许多华人、尤其是大陆留学生的共鸣、支持。同时也遭到不少反对的骂声。阿丁真的称的上是在“骂声中成长”的一个人物。一个时期以来,阿丁夹着个长方形、黑色人造革公文包,不管是烈日暴晒,还是大雨滂沱,他穿梭在悉尼的大街小巷、郊野。尤其是唐人街和悉尼边缘的拘留所等地,更是常常能见到他越发精瘦亦越发精神抖擞的身影。尽管其貌不扬,三叉拳骨,黑瘦的脸膛,猩红的眼睛,看起来嘴角象被牵动着一跳一跳,一急起来话语就无法连贯,瓮声瓮气,但他仍然以他坦荡的胸襟、诚恳稍带天真的眼神,独特的人格魅力赢得了不少人的信任和支持。特别是身处困境、因为各种麻烦被关入拘留所、监狱、或是遭遇各种祸灾的留学生,阿丁就更是他们的救命菩萨。只要阿丁一接准了这类信息,他不管身处何方,有多少手边的杂事都会放下,第一时间飞车赶到事发地点,尽他的所能去帮助这些处于困境的人们,好几个逾期居留、被抓入拘留所的留学生都是阿丁将他们担保出来的.记得阿丁曾告诉过我一件事,有一位上海来的留学生,由于不恤身体,一天打三份工,工作超过十六个小时,营养又不足,长期啃过期的干面包,最后得了个胃癌,死之前死捏着阿丁的手,嘶哑着嗓子,断断续续地叫着:“我怎可以死?我怎可会死? 我父母还等着我搞惦身份回去看他们。”死时身边没有一个亲人,更谈不上女朋友,户口存款更已是零。阿丁帮忙凑足了殓葬费,送完了他的全程。但他死前的神态,最后的话语却在阿丁的心灵留下了一个终生的印记。阿丁在中国新移民福利会的筹办和创办初期,给予了极多的支持,而且完全不拿报酬,百分百的义工。该会的创始人、现今纽省上议员黄肇强先生,提及阿丁仍是唏嘘不已。即使是阿丁当年的许多反对派,私底下仍佩服阿丁助人的精神。他们不喜他的是凡事太较真,过于执拗,有时是天真甚而荒唐的思维和作法。但任何时代如果还有天真,就说明这个世界还有一斑纯白的空间,在四周污黑的色彩中有时是显得那么难能可贵。

说他荒唐和天真,源自一件典型事例:有一位议员,在帮助中国留学生取得居留方面出了不少力,事办成后,据说拿了一些钱,阿丁为了此事愤怒不已,认为这是不应该的,并将之公诸于众,于是引起一片咒骂之声。这种问题就看你站在哪个角度来看,是非判断各有其说。但不管如何,阿丁在这件事上就象初出江湖的雏儿,把黑与白、是与非划分得如此清晰,可能吗?当人们为生存博杀得焦头烂额,被迫用尽各种手段时去赢取生存时,你能用正常的律法、理性、书院式的思维来判辨这一切吗?大家都认为不可能,但阿丁认为能,所以他就象一个堂吉诃德似地单人匹马向风车猛冲,……当他冲过虚幻的影子,勒马四顾时,才发现,旷野只余下他一个人,寒风倍冷。

 

 

阿丁深深地卷入世俗纷争之际,他的爱情却得到了质的升华。在他和那个“小狐媚”分手之后,在很长时间内,他都处于孤家寡人状态,偶然也会打打“野食”,但打完“野食”之后他会觉得更累、更烦,短暂的欢娱会换来一丝伤痛浮在心间。社会空间扩增,知名度上升,隐隐的使命感,又在潜意识中虚幻了灵魂,同时也更净化了灵魂。阿丁需要一种灵魂的占有,灵魂的刺激,灵魂的愉悦,他并不在乎别人说什么,重要的是他能找到这种感觉——许多年后,当阿丁失踪音讯传来时,H君正坐在他那不大、但却雅致整洁的书房,遥望着窗外隐隐如猛兽般勃动的黄浦江,他默默地吐了一口又一口浓浓的烟雾,一直呆坐了三个多小时没有说过一句话。此刻H君的脑海里,想必正回忆着同是他的挚友阿丁和他前妻“小芸”“柏拉图式”相恋的故事……

当年的H君是悉尼滩头最有才华的文人之一,尽管他英文不好,但还是被礼聘到当年悉尼风头最劲的《华文时报》当总编。他温文儒雅,行文潇洒华丽,为人宽容大度充满智慧。他的时任妻子是他的少年恋人,长年相恋却无结果,小芸嫁给了北京的一位高干子弟,小车出入中南海,显贵一时,但小芸是一位极富个性的女子,长得肌肤似雪,身段窈窕,一双秀目清亮动人,最难得的是她有一副金桑子,只要她愿意,绝对是一个专业歌手,但她生性自由,为人又热情随意,喜欢交朋友,谈吐不拘小节,很快就和丈夫及丈夫的家人产生间隙,一怒之下远走天涯跑到了日本去留学。留学其间办妥了离婚,然后和远在澳大利亚的H君鱼雁传书,旧情复燃,二年后从日本风尘仆仆投奔H君来了。澳洲的日子平淡而自然,但却拢不住小芸的心。H君尽管一表人才,风度翩翩,一米八几的大个子,面相忠厚,但却为人谨慎,思虑过多。他总是习惯了在各种势力、各种关系中取平衡,出语谨慎,惟恐失语伤人,相对于小芸的清爽性格,说话噼哩啪啦,一条肠子捅到底,俩人长久相处的方式,似兄妹多过夫妻,我试过多次与这夫妻俩相聚,弄得我都有点难受,只要小芸一开口,H君就一脸紧张地叮着她,常常打断她的话,让她这句噤声那句也不要说。弄得一桌子气氛一扬一抑,莫名其妙的很,不过大家既知道这两夫妻是一顶一的好人,都装作在意和不在意之间让尴尬滑了过去。但有一个人却被小芸的性情深深地吸引住了,那就是阿丁,在我们的小圈子里,阿丁对小芸的赏慕(只有此词比较贴切)尽人皆知,不管阿丁身在何处,只要小芸一声召唤,阿丁必定出现,而且腼腆得象个大龄未婚青年。H君穷文人一个,长年清贫,即使现在当个华文周报的总编,报酬也仅够温饱,开一辆车龄七年的日本二手车租的是平民聚居地的二房一厅另一居室还租给另一位开出租车的老乡。小芸没有工作,新来乍到又领不到救济,生活的压力可想而知。小芸又是个长年漂浮在上层社会的女子,喜爱热闹、高质素的生活。现实生活无法满足她,所以有时她也会去歌厅客串唱唱歌、弄点外快。那时小芸常去的歌厅是一个叫“文华社”,的娱乐中心,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尤其是悉尼不允许开赌场之前,“文华社”在华人社区可算大大有名,它是一座集赌博、娱乐、饮食三者合一的文娱中心,一栋五层楼的建筑物,地厅是自助餐厅,一楼清一式老虎机,约有百部之数。二楼是歌厅和酒吧。四楼以上是舞厅和餐厅,曾经盛极一时。尤其是天性好睹的华人社区,那更是一个许多华人、尤其是中国留学生休闲、娱乐和发财狂梦的聚脚点。“文华社”不仅常常用重金礼聘东南区当然也包括本地的一些著名的华人歌星,而且它常常在华人各大报刊大作广告,标榜“刀仔锯大树”二角赢十万澳币的赌博游戏。即把上百部机的赢彩数额汇总一起,只出一个十万元的大奖,所以每隔一段日子确实会有一个人中奖,喜孜孜捧着十万大奖走人,但更多的却折戟沙场,输尽身家的。我有一位朋友就在这里输掉了26万澳元,那段日子,一到大家猜测临出大奖的那段时间,所有上百部机都挤满了人,有的是几人合伙的,有的是夫妻开档的,也有的是赤膊上阵的,更有的是一个人占二、三部机,没日没夜疯狂地按钮(老虎机的键盘)。人人瞪红了血红的眼睛,空气弥漫着肉博的气流,大有不把老虎机打服誓不罢休的气概。当然最后胜利者只有一个,而且也很可能遍体鳞伤,囊中无几的。但不管怎么说,毕竟总还是胜利者,大部分人都是给老虎机打趴下,垂头丧气袖手离去的。这种盛况一直到悉尼允许开赌,毗邻海边的现代化豪华大赌场拔地而起,“文华社”的赌场就风光不再了,不过该中心的歌舞娱乐却历久不衰,毕竟对于需要慰籍和娱乐休闲的华人游子来说,这还是一处难得一寻的好地方。在歌星空场的时候,“文华社”也会请些本地无甚名气但歌唱得不错的歌手来充充场。小芸歌唱得好,人也长得清雅大方,这种机会常常会落到她头上。因为唱歌都是夜里,H君干报纸的又是个夜猫经常分不开身。只要小芸有求,阿丁每日都必定丢下手头任何紧急或不紧急、重要或不重要的事来接送,风雨不改。每逢小芸想吃什么好吃的,只要一开口,第二天餐桌上就总能见到这道菜。记得有次我们去H君家里聊天,顺便开餐,半天不见阿丁,我们都很诧异,问小芸,小芸嘻嘻一笑:阿丁听我说喜欢吃皇帝蟹,他刚才打电话来说刚买好了在送过来。“妈呀,皇帝蟹”我心里惊叫了一声,吐了吐舌头,“阿丁那份失业金,也未必够买一只皇帝蟹”,……不一会儿,阿丁真拎来了一只威武雄壮的皇帝蟹,还乐呵呵的,真当着面,大家都不好再说什么,反正大家平常也没什么机会吃得着,沾了小芸的光,我们都吃得挺痛快。在小芸面前,阿丁温文尔雅,全没了往日那种冲动胡扯的劲头,说话有板有眼,小芸说话时,H君在旁照例紧张兮兮,进行监控作用,阿丁呢,则默默地注视着小芸,时不时微笑。说话间,小芸提到,来悉尼快一年了还没去过坎培拉,阿丁即刻发言:“我送你去”,随后补充一句“反正我也想去赌二把”。乖乖,从悉尼到坎培拉来往车程至少六, 七个小时。不过阿丁说想去赌也是实话,当时悉尼没赌场,好赌之人全得上坎培拉。不过陪小芸这大概是真意了。H君把这一切看在眼里,照例不说话,显出一种长者的笑容,尽管这微笑里我仍能察觉到一丝嘲谑的意味,但应该客观的说,更多的是宽容。H君胸襟气度毫无疑问具有长者风范,尽管在这拨人中他年龄最小,但气度和修为悉尼滩上的文人无出其右,饱经沧海的他很清楚,象小芸和阿丁两个出身教养完全不同的人是很难真正扭合在一起,阿丁对小芸是一种渴慕,而小芸则是嘻嘻哈哈地带有一种无所谓的好感及迎合。更何况他跟阿丁又是极好的朋友,在阿丁没有明显侵犯他妻子,他妻子同样没有明显拒人千里的表态前,他不可能有什么作为,他也不愿有什么作为,男女之事在他平和的心中是看得很淡很淡的。“随缘就可以了”他常说。而对于阿丁而言,这绝对是一次柏拉图式的升跃,或许在他内心,少年初恋时的感觉又在隐隐复活,精神上、想象中的快慰、气质、语言、甚至气味上的互感使他感受更多的欣喜,这是那些恶俗的女人无法给予他的。所以,尽管他和小芸没有肉体上的接触,但他仍旧很快乐,他可以在小芸去歌厅唱歌的时候,默默在台下痴坐几个小时,可以无休无止地陪小芸逛街、买菜、看热闹,他可以在小芸召唤下随时开车送她到任何地方,他可以入不敷出地为小芸买来任何她想吃的食物。只因为小芸开心,他就很快乐。这种柏拉图式的快乐一直持续了很久,一直到小芸忍受不了悉尼生存的压力和清苦的生活,翩然回国,小芸走时没有通知任何人,因为她跟H君的感情也处于分手边缘。当然,她打了一个电话给阿丁,通知一声但拒绝任何送行行为。阿丁坦然接受了这个现实,而且为这个电话内心一直感激小芸。

 

 

阿丁失踪了,他失踪得全无征兆莫名其妙;在他失踪前大约两个小时打电话给我约稿,参与他的讨伐行为:两日前悉尼好几位单身妈妈级的女人写了一本华文合著并进行了签名活动,弄得华人社区有一些许骚动。阿丁一看内心大喜,自从留学生居留大抵搞惦,他已寂寞了很久,即使他用不同的笔名在报纸上互相对骂,也没多少人搭理他,这会“搅事”的机会来了他又岂容放过,何况调侃调侃饱受跟跄却自觉风华依旧的单身女人也惹不出什么大麻烦(况且他本人就不是一个怕麻烦的角色),于是挥笔写下一篇“远看迎春花,近看苦菜花”之类的玩艺,并且督促我等加盟。当时我已躺在床上病得半死不活,话都说不清楚,但为了免浇灭他的洋溢激情,只好胡乱写了几句狗屁东西传真了给他,话筒的那头阿丁显得生气勃勃,完全听不出任何异象,二天后,文章见报当日,阿丁现任的同居女友(距小芸回国已有二、三年了),一位上海的女子在电话那头哭哭啼啼说“阿丁失踪了”,我掐指一算,她所说的日子就是他问我要文章的那天。“胖妹”告诉我,那天晚上大约11点多,阿丁打了个电话给她,告知她,马上驾车回家……,就此杳若黄鹤再无消息,她一开始还以为他因事在朋友家过夜不归,等了两天都不见人影,打电话又没人接,这才意识到事情不妙,于是打电话给各个熟悉或不熟悉的朋友,均无消息,匆匆报案,警察摸不着头绪……。阿丁失踪的消息很快就象炸雷一样砸在华人社区,并以飓风的速度刮向全国,阿丁以其知名度和复杂牵扯的背景,引起主流社会的足够重视,警方在一年之内两次在全澳洲各大报,电视等媒介刊登寻人启示,但一切均无结果;整个大活人就象从来没有存在过竟然寻不到一丝踪迹。据警方出示的公告:阿丁失踪的二天后,有人还见过阿丁的那辆白色“荷顿”,还在闹市经过,警方一周后,在华人最大的聚居地之一“波活”镇的主街道边找到了那辆失车。而车内整洁干净没有丝毫打斗痕迹;除此之外再没有任何别的线索,即使这点可怜的线索也得不到丝毫回应,一切都象开始一样终止在原点。但江湖上却传言纷纷,各种各样的说法传遍了悉尼每一个角落。有人说阿丁是因为睹输了借了高利贷还不起给干掉了。说的也是,阿丁倒是个赌博积极分子。记得当年我刚到悉尼时,第一次见阿丁,他就正襟危坐在翻扑克牌的老虎机旁,全神贯注不断地在按红与黑的按钮。终于有一次翻过能赢五百元的大关,他兴奋地叫了起来,拉着我灌了两大口啤酒,完全不顾我风尘满面,刚抵澳洲的狼狈,大谈他的赌博心得:据他说他熟悉电脑那套程序所以总是赢多输少,(但我很怀疑这种说法)。直到许多年后他找到一份工是在俱乐部做清洁工,其中一项是清洁老虎机,他才明白,无限痛苦地告诉我:老虎机的电脑是严格按照赢大利才放小头的程序,是轮空数千甚至数万个数字才赏奖一点零头给你。自此他对老虎机索然无味(我怀疑他在清洗的同时又常常瞅到旁边无人时狠踹数脚老虎机以涉愤,因为我那段时间见到他的脚总是有点跛)。幸好这时候坎培拉已有了赌场,过了大约二年,悉尼才允许开赌场,从坎培拉时代他就开始迷上了轮盘赌。轮盘赌的大体方式是在桌面上划格36个数字,赌徒把赌注压在自己心水的数字上,然后由庄家转动轮盘,以轮盘静止时定格数字定输赢,选中该数字赢,不中则输。阿丁偏好这玩艺,他说他经过深刻研究,完全可以猜度出轮盘转速的规律,赢面很大。在江湖上流传着当年他上坎培拉赌轮盘的具体战例:那一天,气候很好,大致是属于天高云淡、风和日丽的那一类,由朋友连某开车,俩人一起上坎培拉赌场,车进了坎培拉市内,熟知阿丁性格的连某不顾心急如燎的阿丁强烈反对,强行把车开进加油站灌满了回程所需的汽油;在赌场门口,变得一脸冷静的阿丁拎起一个小塑料包朝连某叮嘱了一句“等一等”,急匆匆“蹬蹬”地跑入小树林,蹭了一会儿便两手空空地跑了回来,又一努嘴,俩人便走进了赌场,见惯了阿丁怪异举动的连某也没去理会太多,就随阿丁一块儿去赌场内分头博杀起来。坎培拉赌场是政府开办的,赌场不太大,但麻雀虽小,五脏齐备,里面歌台酒肆、住宿一应具备,服务设施及服务质量都不错,,这比以前开办的远在布里斯本的木星赌场和后来开办的悉尼的Star“星”赌场要好。客人赌钱,一般都有座位,还免费提供各式饮料,赌注也可以从最低二元澳币赌起,达到一定赌额吃住都免费。我认识一位年近60岁的赌场老手,是东南亚来的,在华人社区小有名气,为人也挺仗义,开工厂的,但生性好赌兼好色,奇特的是此人极有分寸,长年驻赌却毫发无损,最喜欢赌的是牌九,而且喜欢做庄家,计算极冷静,据他所言是赢多输少。但我很怀疑,因为眼见他的生活状况并没有太多改善,但能够长至七八年在赌场内混足亦确属不易。他的好“色”也极有特色,他从不去找情人或出嫖资随便找个妓女上床,而是长年流连赌场,熟悉好赌的年轻女孩。平常熟络了,一旦这女孩某日赌清了本钱,无路可走,连食、宿都头疼时,他便主动邀请那女孩入住他长年免费的五星级包房,并提供食物(均是赌场免费提供)便不花一文解决“人之欲”了。我有一次在坎培拉赌场赌光了赌资,就是靠他出借二百澳币,最后翻本赢回五百抽身走人的。……阿丁这回进赌场直杀得天混地暗,两眼发直最后是血本无归。据连某后来向我们介绍,阿丁以二千澳元的赌本,一度赢回九千多澳元,朋友们都劝他收手,他两眼一瞪,猩红的血丝寒光逼人:“冲过一万我就走人”。正象他当年在老虎机铺,常常为了冲500澳元赢标而不过最终囊空如洗,索然回府一样,这次也为了最后这区区数百元,最终不仅把原已赢到手的九千多元输光,最后连二千元本钱也全数清袋。可见阿丁在赌场赌的不是金钱,而是气概,是“男人那股劲”。但这也有个好处,他把概念上的金钱看得很淡,绝对不会为翻本做出借高利贷之类的傻事。“达标”或清袋都走人。当然“清袋”的概率永远比“达标”不知要高出多少倍。只是今晚阿丁的“收尾”工作也颇为独特,充分显示了他作为刑警出身的头脑慎重和周全;他步出赌场后便一头扎入了门外的小树林。连某看他在黑林子里摸索了半天,最后掏出了一个塑料袋,边跑边一路叫嚷:“吃宵夜、吃宵夜”,一路小跑回来打开塑料袋与连某分享,仔细一瞧:原来塑料袋装的足有两斤的各色食品,里面有饼干,饮料,蛋糕等。连某才恍然明白,因为赌场规定不能带食品进入,阿丁早料到可能有此一败,早把裹腹的点心用塑料袋装好藏到小树林里去了;汽车里的油箱汽油也灌得满满的。被赌场洗劫一空的阿丁和连某继续高高兴打道回府,路上,五音不全的阿丁还破锣似的嗓子大唱革命歌曲。这种赌钱不问输赢,只赌理念和气概的同志怎可能去借高利贷?不大可能吧?你是否也同意?

也有人认为阿丁是死于政治谋杀!我认识的一些政界人物都有此看法。不错,阿丁是曾经评击过某国会议员,说他涉嫌受贿,并将事情闹得汤汤沸沸,喧闹一时。问题是,阿丁当时的指正由于得不到支持的证据,群众层面也得不到强力的支持,最后是不了了之。何况这些国会议员早已习惯迎受来自社会各方的各类评击,所谓“食得咸鱼抵得渴”,经过多少暴风雨反复洗刷才能浪迹于国会议员这一行列,下手于不足为道、名不经传的一个小记者,似乎也缺乏有力的支持实据,况且,政治谋杀从来都是一件必须周密谋划又极易出漏的蹩脚行为,一个位高权重的人物,犯得上去冒这个稍不留神足以毁掉自己一生的“险”。再者,在澳大利亚政坛,将政治和谋杀搅在一起的先例极为罕见。在这位国会议员所属的希腊裔籍社区更是绝无先例。

也有人传说阿丁死于黑社会仇杀。在阿丁身上,确实很易混淆“黑”与“白”的界线,他天性好动,朋友又杂;本人又喜欢出头掺乎事,不知不觉踩过界或得罪何方神圣也未尝可知,但“死于非命” 却轻易难下判断, 我问过一位熟知黑道的朋友, 他告知我: 黑道杀人一般是惩戒性的, 捅你五, 六十刀通街皆知, 无声无息地失踪极为罕见, 何况现在的黑社会也再不是简单的打打杀杀的凶徒,他们也有自己一套行为和做事的准则。阿丁没有冒犯他们怎可能会遭到“毒手”。当然我不是警察,也不是“死因研判庭”的法官,我仅作为阿丁的朋友,一个典型的江湖大闲人,胡乱扯几句而已。

不过,我还是比较喜欢以下的几种说法:

有人说,阿丁是被情报部门招募去到别国执行责任去了,或者干脆说直点,被某一国的情报机关招募当间谍去了。理由是,阿丁很早就与这里的警察部门有瓜葛,而且他还是政府确定的法庭的陪审员。在另一件震惊华人社区,我的另一位朋友,当年来自广东电视台对外宣传部的编辑王战美被杀案,在破案过程中,阿丁确实是主动请缨到警局协助破案,为案件侦破起到了一定作用。当时的王战美和她来自上海的男朋友是死后一个多月才被人发现双双被劫杀死在屋里,尸体已经腐化,俩人身上绑满了绳索,嘴巴封上胶布。死状极惨,但门窗都没有破坏,显然是熟人所为。初期的侦查遇到了极大的困难,因为事件已过了近二个月,全然没有任何线索,现场也找不到任何可供把握的证据,警察大为头痛,这时阿丁主动走进警局,凭助自己曾当过刑警的经验,帮警察出谋划策,提供看法。至于策划了些什么,提议了些什么,没人可知,但在第二天的报纸,就大标题刊登新闻说从香港请来一位资深刑警帮助破案,提供了破案方式云云。谁也不曾想到,这位所谓的香港资深刑警竟是阿丁。不管阿丁的谋策有无作用,总之不久后案件就破了,作案的果真是王战美男友的朋友,三位赌输了钱、赌红了眼的家伙,他们利用和王战美的交往,了解了她的存款还有一万多元,便在某一个月黑云低的夜晚,以找王战美男友“酒糊涂”喝酒为名,敲开了王家的门,便在酒醉耳热之际突下杀手,硬逼王战美说出了银行密码,再扯光他们俩人的衣裳,将他俩赤裸裸地绑在一起,口鼻全都贴紧胶布,直至窒息而死。至于在此过程有无侵犯王战美,因时隔太久,尸体已腐烂而无从判辨,不过人既死了有无被侵犯相比之下已变得不那么重要了。……仅从这一点就确定阿丁和警察有密切交往毕竟显得过于草率。但这种说法至少还设想阿丁还活着,这会令人舒服些。

曾找过一位自称为“易经专家”的能人给阿丁算命,他赠了四句诗,大意是说阿丁躲在大海边一个幽暗的地方,至于那地方在哪?他躲在那儿干什么全说不清。所以,还是不必深信为好,不过这也佐证了某类仍是有士大夫心态的文人,臆测阿丁是激流勇退,躲在某一处深山或老海边修书养性去了,若干年后跳出来又是条学富五斗的好汉。阿丁居然能力耐住寂寞了,好!以后又陆陆续续久不久有人回来报料:说在广州某街头;柬埔寨某丛林边;更奇的是竟说在南非遇上了阿丁,说的绘声绘色,其迹似真,不管真假,至少能慰籍家人和一班老友之心,当然也可喊声“好”。

 

 

迷迷糊糊之间, 我和阿丁、D君、马姓朋友,、Z女士又坐在街头“大排档”喝酒,那是一家在解放北路的大排档,[现已拆除]大排档有位十七、八岁的男孩叫“彭仔。人很勤快,嘴巴也乖,每次我们几个人在那里都会叫上几瓶酒,几个菜,大家常点的是一个叫“炆凤爪”的煲仔菜,烹调办法是将凤爪炸透了再加些冬菇支竹、粉丝之类的一起炆,端上来时汤汁还在“突突”的响,放在桌面一揭开盖顿时蒸气腾腾,香气四溢;还有一盘是辣椒、紫苏炒田螺,再来一大盘干炒牛河,一碟广东人必备的油菜。那时候大排档的桌椅都摆在马路边,卫生条件当然不足为道,但“露食”街头顾盼人来人往,车水马龙,凉爽透风,自有一番潇洒。阿丁爱喝不善喝,一瓶啤酒没喝完,便脸热发红,红得象“猴子屁股”似的,然后便扯开嗓子,身子前倾,手臂不住上下摆动(此时我常常怀疑他是否以为自己置身在游泳池),从喉咙里断续吐出他刚看完某本书的最新见解:什么“场”啊,“存在主义”,“厚黑学”,“熵”呀之类的,直到大家都听得云山雾罩,头疼欲裂于是便换个话题,谈谈女人之类的,很舒服彼此都满意了。但绝没有一个人提到“钱”字,这样“恶俗”的字眼现在在餐桌上无处不在,但那时的我们,绝无人去谈,尽管那时大家都缺钱,也极想弄些钱,但不知怎地坐在一起,就忘了谈这个“钱”,这也真是的,怪了。

 

 

又是一夜无眠,深宵坐起,窗外树影婆娑,夜雾正浓,我百无聊赖地坐起来,点燃一支烟,慢慢看着灰白的烟雾在空气中渐渐幻散:突然阿丁面容严肃地站在我面前,翻卷着稍有些变形的免唇眯眼看着我,我大喜过望,一把揪住他,一迭声问他:“你跑哪去了, 同志们找得你多苦”,阿丁显得松松垮垮,闪身缩后,皱了皱眉“有什么好找的,我这不挺好”,“你到底去哪了?”在我连声逼问下,阿丁才极不情愿地告知我:原来那天晚上他和“小肥猪”(他时任女友的昵称)通完电话,便驾车回家,但不知怎地也许是和朋友分手前喝多了两杯(阿丁极不胜酒),开着开着竟迷了路,一直开到半夜,竟不知开哪去了,路两旁布满浓黑的密林和石壁,再打手机没有了讯号,就这样一直开到快天亮汽油也尽了,只好弃车步行:微微曦光中信步走进一座丛林,很奇特的是这座丛林竟象是有魔法似地吸住他的脚步不住往前走,树林很空阔,每棵树形状都差不多,叁天入云,阳光均匀地洒布在树木四周,应该是按树淡黄的颜色在阳光下显得很温暖,阔大的林子没有一丝声响,也看不见一只小生物,一切都象画境似地自有一股消魂蚀骨的魔力吸引他向前走,就这样一直走……走了不知几天几夜,也不觉得饿,也不觉累乏,就这样走了不知多久多久,把以前的记忆差不多都忘光时,终于走出了森林,呈现在眼前是一座深深的山谷,山谷栽满了青色的、无边无际云海一般的葡萄藤;天,洁净得没有一丝儿污垢;水, 清冽得没有一末儿尘埃。他一下子瘫坐在地,渐渐溶化在那无影无形的葡萄酒香之中……,“我知道我再也不会离开这里了,这里就是我的归宿”阿丁如是说。

 

 

许多年后,双鬓斑白的我有一次和朋友开车到离悉尼数百公里的猎人谷寻酒喝,我走着走着迷了路,钻入了一个从未见过奇异的山谷:那里的云压得很低,呈淡紫色,无边无际的葡萄则是淡黄色的,脚下翻卷的泥土是赭红色的,山谷的顶部远远飘入一条纯白的丝带,依稀是一条蜿蜒的河流;山谷的底部长满了各色各式的花朵:有玫瑰,剑兰,丁香,康乃馨,郁金香等等,可都奇怪的是只有色没有香,我忽然发现花丛间缀满了翩翩欲飞的蝴蝶,再仔细凝望才发现:那竟是一簇簇色彩亮丽的蝴蝶兰,同样无味无香,山谷里弥漫着谜一样的静谧;我突然觉得很累,便找了块山石坐了下来,坐下来才发现,在我平望过去透过树木的间隙,竟发现不远处的流溪边矗立着一座木房子,房子是用一根根粗实的圆木拼垒而成的,木头呈暗黑色,房子建筑得很粗糙,但显得很结实,很干燥,我站了起来,不由自主地走了过去:在木屋的门前,我看见一个背影很熟悉,正蹲坐在地双肩一耸一耸地在忙乎着什么;我差点大叫起来,也许是听见这边的异响,也许是人类固有的敏感,那背影竟慢慢地转了过来,那脸面绝对是我从未见过的:面色黝黑,头盖骨象史前人类凸现宽大的前额,鼻孔象猪似地向上翻卷,目光迷茫,没有笑容,一切仍是静静的,我注意看了看他正在忙乎的双手:原来正用一把小刀往木块使劲地雕刻着一个头像;我怎么看着这已成形的头像越来越象年轻时的阿丁,心里一阵激动泪水忍不住流了出来,我冲上去用英语结结巴巴地问他:“ 这是谁, 你认识他吗?”这奇异的雕刻者仿佛没听见我的问话,根本就不搭理我,仍在一下一下地用力雕刻着头像……;直到我问累了,觉得自己象个傻子:“天下活着的人还多的是相象的呢, 何况木制的雕像?”……远处传来了朋友焦急的呼喊,看看天色暗下来了,我才一步一回头地离开了山谷……,走出山谷后,朋友们问我发生了什么事,我结结巴巴告诉了他们,他们好奇起来,嚷嚷着让我带他们进这个山谷,我回头再找,却怎么也找不到了,远近处触目可及都只是一团团浓浓的云雾,他们便一致嚷嚷说我活见鬼,乱吹牛……

……只有我心里明白,这绝对是真实的……

 

 

 

 

 

 

 

 

 

 

头像

作者 chulei

澳洲华文作家,资深编导。曾发表散文集《悉尼故事》、小说《寻踪时代》《无可归依》,杂文合集《悉尼八怪》,诗集《大海的石像》。编导电视纪录片《澳大利亚天空下的华人》。曾获多项奖项。

发表回复

您的电子邮箱地址不会被公开。 必填项已用 * 标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