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河千里万里分分合合悠悠远远而来,在陕西一小镇边缘水漫两岸几里平川。水起了,草木不活,沼泽如海;落了,千亩瓜田花生田沿河铺展,尤以西瓜为胜。这时候的黄河滩,绿得一塌糊涂,泥得一塌糊涂,让人确信生命的迹象一开始一定是绿色的,有了泥,有了人,人种出了瓜。
子在川上感慨逝者如斯,带着对宇宙和时间的感叹困惑乃至伤感,倘若又见了无垠的一地西瓜,满地脆生生的生命状态的铺陈,一定震惊。瓜的时间,如此真切实际而硕大辉煌。时间和生命并驾,在瓜的藤蔓里奔流游走,它就激情鼓胀。瓜这个秃子,傻乎乎越出了地面,一团银亮的翠绿,圆鼓鼓地安卧,带着滚圆的调皮,让思想家自嘲。
曾经想象过月夜的瓜田,然而竟然苍凉以至恐怖。这样想,月亮是时光的镜子,是黑夜里可见的宇宙的钟表,一切就阴暗了。黑夜开拓了人巨大的想象空间,大到整个宇宙。月光始终阴冷,星球之间有暗语,众星微妙诡异,瓜的体温很凉,虫和兽开始不安,遥远的世界的一群已逝的灵魂在幽暗中汹涌扭动,以至群星闪烁。而一群瓜,源至微小的一粒种子,受了魔力般奇幻硕大地存在。夜里自有一种魅惑,一种冲动,想到的邪恶的事,是揪断瓜的蒂,让它绝去气息,在黑暗里失却它的颜色和它的形态,或者变成有棱角的石头,在月光下冰冷。而最邪恶的事,是让其一个个碎开,瓜的遍野血肉,祭献于这黑暗而浩渺的宇宙的沉寂。
美丑善恶丕泰并存,生命的尽头永远死寂。然而,生命自有生命的态度和方式,夜里,瓜只是带着它的执着和片刻的洒脱,它在睡,它生命的高潮还不曾来到,它的色彩还不曾横飞。
自然界里,黑和白是本色,倘若要列举出生命的色彩,那一定是红和绿。红得热烈而激昂,绿得鲜活而饱满。一个瓜,就这样大红大绿地丰盈它毫不谦逊的生命,它的肚子一挺,大大大,窝心儿红透甜透,最后,突兀成巨大的形状,在瓜和果的世界称了霸。
瓜熟了。
先要存在一派缘自土地的劳碌繁忙。金黄的草帽,扁担很吃力,搂抱的双手,瓜田一条踩开的道,杂草深处车辙犹在,柴油的黑烟,地垄纤薄一抹榆荫,汗津津黝黑的脸,脖子的青筋暴起,笑骂过的粗壮的喘息,拳头下的瓜的碎裂,爽快的瓜的招待。瓜的喜庆简直可以入一张年画。四个白胖的娃娃,瓜瓤颜色的鲜红脸蛋,眉开眼笑,围着一个大大的西瓜。一个坠着腰收紧肚子使劲拉,一个撅着圆屁股用力推,西瓜犯了混,第三个娃娃抱,第四个娃娃骑。这姑且算作瓜的加冕的仪式,瓜自有硕果的惊奇和硕果的结局。
这个硕果要斩杀。
同样需要一个赤膊的壮汉,烈焰下手执一把闪亮的钢刀,向着饱胀圆满的瓜的肚皮抑或瓜的脑袋,用力砍切,只一刀,一股清冽入了感官,在骄阳下四散开去,瓜的汁肆意它的甘甜,瓜的鲜红的内瓤横陈它的骄矜,它酣畅淋漓地破裂,就此,一世功德圆满。
往往,这场对西瓜的斩杀因为西瓜形态的滚圆和汁液的鲜红以及汁水的横流和对人的头颅的砍杀有了联系,而且,都死于大刀之下,瓜的一分为二连同人的身首异处,很壮烈。只是,人是悲剧,瓜是在破碎中圆满。
瓜的归宿是刀下横切,快意的王的死法。而且,那黑色的瓜的种子嵌在肉里,如在沉思。于是可以这样比喻,沉思如瓜的黑色的籽。
“昔者庄周梦为蝴蝶,栩栩然蝴蝶也,自喻适志与,不知周也。俄然觉,则蘧蘧然周也。”庄生晓梦,一个有关虚实的寓言,何以偏偏选定了一只蝴蝶。
然而,这个梦,的确又是非蝴蝶无以寄托。
蝴蝶斑斓,大概大自然中没有一种物种如蝴蝶一般展示花瓣一样大朵的图案,挥洒它的色彩,在春日暖阳中自由自在地绚烂闪烁,迷离一片。它又极其优雅安静,取次花丛,在光影的繁华热闹之处洋洋乎悄然出入,时隐时现,几分高妙超然。它还甚为纤小,身形细弱,鳞翅轻薄,一时骤雨急风,便气息微微不胜摧残,实在易折易逝。蝴蝶亦能重生,它破茧、羽化,神奇地经历了由丑到美由死到生的转化,完成自身一场蜕变和轮回。
蝴蝶的这些特质,带着它的敏感,和梦结了缘。
庄子阐说自己的思想,善用草木鸟兽。他要表达梦,换成其他物象,都太沉重。唯有蝴蝶,翩翩然,静悄悄,稍纵即逝的花的精魂,超越了生死,在庄子的似醒非醒中,开辟了亦真亦幻的空间,成就了梦的姿态。
齐桓公欲杀管仲,鲍叔牙曰:君将治齐,即高傒与叔牙足也,君且欲霸王,非管夷吾不可。管仲为相。
齐国有淄、渑二水,水味各不相同,混合之则难以辨别,齐人曰:淄渑之合者,易牙尝而知之。易牙为庖厨。
易牙发明了鱼腹中藏羊肉的名菜,据说香气溢满了整个王都。
加点羊肉就香气满溢,那,加点其他的呢。凭借着杰出的味蕾和大胆的想象,一段时间之后,桓公的桌前呈上了经过调和的美食,前所未有的香气通过会盟的国君的鼻子带到各个诸侯国,从此令天下人回味。
“食物不光要美味,如果那样,就太过简单。绝不能停留在此!得迈进一大步才对!”易牙用手指敲着光洁的额头。直到一天晚上,伴随着油灯灯芯爆出的一个快乐的火花的绽放,一种姑且叫做智慧或者愿望的东西顷刻间大放光明以至于照亮了整个屋子。“这就是说,如果饭羹和药汤都要进入肠胃发生作用,那么,至少证明,二者彼此并不排斥,倘若有个合适的比例,美味不成问题,治疗与养生的界限一定程度可以抹消,如果?如果食材就是药材,哈哈,那是何其美妙的事情,然而,这,一点儿也不难!”
那天晚上,为了犒劳自己的想法,易牙点亮了所有的油灯。一个夜半守值的宫人后来逢人常常这样讲:“一定是易牙敬奉的一个神明在帮他,深夜里太过辉煌的光亮足以说明问题!”很多人相信这是千真万确的事情,谁敢在国君面前轻率地显示医术呢,何况,还只是个厨宰!
原本,厨艺上的登峰造极不在话下,而一步就迈到医术的领域,实在太过匪夷所思,这也令当时的名医由衷地尴尬。“看吧,迟早一天,汤羹引发一场灾难!”然而,从绿草如茵直到皑皑白雪,这一刻始终没有到来。
另一方面,锥子的锋尖终究要从囊中露出,卫姬病,易牙将独创的食疗菜献上,卫姬大愈,桓公很高兴,一切竟超乎寻常御医的所料。
与所有得意或者不得意的君主一样,桓公爱打猎、喝酒,还好色,问于管仲,答曰:没有危害,只要国君得贤而任、用而能终且不与小人共议干事的贤者便好。
酣畅淋漓之后始终挥抹不去的阴云顷刻全然消散,而曾经,竟是那般地顾虑重重以至于怀疑自己是不是真正快活过,现在,一切都不成问题。是日,桓公开始带着碧空万里的心情重新生活,一时间,许多宠爱的姬妾让宫闱四季如春,于是,恰如绚烂春花后的累累硕果,之后,长卫姬生了无诡,少卫姬生了元,郑姬生了昭,葛嬴生了潘,密姬生了商人,宋华子生了雍——
“无论如何得择个吉日赏赐贤臣!还有诸多努力的姬妾!”兴奋的桓公命人即刻去办。
消息如晴空中一个遥远的响雷,令国人无与伦比地振奋;巨大人力财力支撑的空前的国宴,那般地唯我独尊;耀眼的国君的赏赐——臣子的府邸、公子的封地、桓公姬妾的珠宝美玉——灼伤了多少艳羡贪婪的眼睛。最瞩目的是,管仲,管仲被尊为“仲父”,此外,还拥有数不尽的钱财,齐国人都说,管仲得到的赏赐都有整个齐国的三分之一了。
慷慨的国君,贤能的臣子,有人提出,要彼此相贺一番才算随了心意,于是,干脆举了酒杯,对着素不相识的人也畅饮了一回。
太阳终于西坠。
一轮依稀的白月升了上来,慢慢变得微黄。
内帷聚集的宫人早已散去,稀稀疏疏地守卫着寂寥的宫廷。
庖厨易牙,始终一张谨慎的笑脸,加上与生俱来的寡言少语,还有,由于过分谦卑而不得不略微佝偻的腰背,处处都显出实在不愿接受太多荣耀的智慧来。可是,这样的表情保持太久,这时,僵硬中明显扭曲。
油灯的醉意阑珊的夜晚,无力帷幕上孤独失意的他的影子!易牙眼里是困兽痛苦的寒光。
“那般夸张变形地嘲笑着一个多么勤勉多么杰出的人,这简直是罪恶的。”易牙紧紧攥着帷幕,用仇恨的心情对待自己可怜的影子——一个永远囚禁在内室的可悲的厨宰的影子,连自己都觉得,一切都无辜地像杯盘里的残羹冷炙。
一个庖厨的境遇到底无法改变?最得意的庖厨最终还是庖厨,不配受到堂皇的赏赐和恭贺,就是这几步远,厅堂内他费劲心机的美食,在朝臣的案前尽情地谄媚以满足他们居功自傲的唇舌。
方才,勉强拉开的一个斜角:桓公难免有些歪斜,群臣似乎得意的笑脸,还有管仲,瘦矮得像一只衣冠的野猴,却不时,大臣都来恭贺,就在他一屁股沉下去坐定的时候,而且,还形体夸张地打了个不合时宜的饱嗝,国君竟然,冲着他必然不恭的酒气将满满的酒杯举过头顶,居然,又一次一饮而尽了,更为夸张的是,国君,那一刻,难以想象,国君的醉态一扫而光,仅仅是面对管仲的那一刻!
管仲的威严竟然足以震慑那般高高在上的国君!一个热衷于财富的人,一个似乎不是非常热爱国君的人,但就是这样一个人,总是摆出一副完全在预料之中且绝对不会有错的表情,让国君这般礼遇如此折服!这些,虽然总归是一种个人的才能,可是,庖厨易牙也是当世无双的呀,他的才能也值得用财富衡量,至少,值得用天下独一无二的东西标榜。
不错,有时候,赏赐是独一份的,然而,面对其他厨子羡慕的笑容,易牙始终用愤恨的一瞥回报他们看来简直非常刻意的耻笑。
“易牙何止如此呢,国君只吃易牙的菜,易牙是独一无二的,齐国人都要以其为傲。”这些话易牙对自己说了很多遍。但真正面对国君的时候,像只受惊的小鼠的易牙的骄傲便迅捷地藏到阴湿悲凉的墙角,收起似乎太过多余的尾巴,那怕是胆怯的一瞥也没有。
“国君是易牙的国君,是的。国君身上承载了易牙的一切,没错。只要国君还有健康的味觉,就一定要尽心地侍奉,对。美味是什么,离开国君的唇舌,什么也不是!当然了!”这个时候,重整一副谦恭小心神态的易牙安心地站了出来,警醒地观望。
国君到了。
亲爱的国君!易牙赶紧迎上前去。
刹那间的渴望,渴望国君拿出方才忘记的赏赐之物,就是这种渴望,因为太过热切而热泪滚滚,当然,还有羞愤的情感。
“国君,国君!” 是易牙的声音。
“易牙,你为我高兴吗?”
“是的,国君,我为您高兴!”易牙狠狠地点点头。
这庄重的一刻国君看在眼里了。
“伟大的国君,不是吗?一代霸主,不是吗?无所不能无所不有,不是吗?”桓公用包举宇内的双臂推开侍女无所适从的臂膀。“寡人拥有,天下至宝,拥有,天下贤才,还有你,易牙!”一脚踩空,易牙赶紧上前,用身子垫着国君先行的躯体。
易牙抹去了眼泪,惊喜的眼睛望着国君欲罢不能的嘴唇。 “还有你,易牙,你让寡人尝遍天下美味!”不!这是易牙自己说的。
一脚踩空,国君竟不知方才说到哪里。
“国君拥有天下至宝,拥有天下贤能,国君!国君!喝些什么汤吗?”
年轻的易牙满脸的泪珠在国君醉意惺忪的眼中是那样的纯洁无暇。
眼前仿佛真是一个女子。
“易、易牙,你爱我吗?”国君的眼睛勉强隐隐睁开。
易牙慌忙匍匐在地。
“寡人尝遍天下美食!”桓公似乎要睡着了,“独未食人肉!”
模模糊糊的这句话清晰地传进了易牙惊悚的耳朵。
国君酣然睡去。
流尽诚惶诚恐的冷汗,如一条咸鱼干一般在油灯旁再受煎熬。
用品尝汤羹的唇舌品尝国君方才的话,凭借卓尔不群的味觉和嗅觉,加上与生俱来的大胆猜测和侍奉上的殚精竭虑,哪里肯放过任何一个细小的意思啊。
“易牙,你爱我吗?”仿佛一道菜主要的食材,必须要熟知它的味道。这确实是句再平常不过的话,某种程度上还透着亲昵,像温顺的章鱼,可这话不是对一个爱姬说的,是对一个日日照顾他的厨宰说的,那它还是什么鱼呢?它彻底颠覆了一个厨宰所有的良苦用心。怀疑是肯定的,这句话可怕就可怕在,苦心经营的调和的美食还有那天下无双的食疗菜,看来始终弥补不了国君壮阔完美的人生的遗憾,而这竟然,是关于人肉的。
“美人、美酒、猎物,管仲在投合国君方面看来到底高出一筹。易牙有什么,可靠或者不可靠的味道?可不管有什么,眼下看来都没有用,国君要的只是一样东西——人肉。可悲之处在于,事情也远远没有做出人肉羹这么简单,这里暗藏着性命取舍的玄机,国君真正要的,是易牙的心意,而这心意,是一定要在生死的天平上准确地衡量的!
“一份人肉羹,证明这份羹就是因为太爱国君而做,这份羹是易牙曾经所有的爱,眼下,国君要看,易牙爱国君,胜过爱它。接着,天下就再也没有比易牙更爱国君的人了,这更是管仲做不到的!”
不安分的易牙脸上的肉也跳了几跳。
一滴将死的灯油暴跳了一下,最后,终归静寂。
可怜五岁小儿的肉羹翌日被盛到酒醒的国君面前。
“这是什么?何以如此鲜美无比?”
国君豪爽地展开舒坦的身子把无限满足和诸多赞许异常热切地传递给阶下长跪不起的易牙。
可是,当得知正是易牙五岁小儿的肉羹时,明显的不快泛上国君似乎有意嫌弃的眉头,但是,聪明的国君立刻舒展了眉心,恭敬地扶起易牙,对着易牙婆娑的泪眼深情地一望,之后,一口汤也没喝,逃也似出了寝殿。
无力的易牙收起所有杯杓,当日,这些物品与五岁的小儿一起入了葬。
“伤风败俗、迎合君主、居心险恶的小人”的朝臣的鄙弃与不满在王顾左右而言他的桓公的尴尬中终于平息,“得而诛之”成了泡影。次日,朝堂上再有的关于易牙的所有金刚怒目的表情和异常慷慨的陈辞被管仲挥起的衣袖斩钉截铁地打断,取而代之的是捕鱼、煮盐之法和诸侯会盟之事,桓公便也恢复了往日的气象,睿智阔达中有着大国君主的猛烈。
闭门不出许多时日,然消息不胫而走早已成了宫廷的惯例,大约是为了充分地关照诸多宫人与日俱增的好奇,任何一个关于烹子适君的消息都不折不扣地传进了易牙的耳朵。
悲伤与惶惑在内心坚毅的易牙那里盘旋许久之后终因国君沉默的偏爱而暂且退避。事实证明,包括管仲、鲍叔牙在内的群臣一边,虽然代表了一些堂而皇之的东西,但到底,国君心里有易牙,这种也许并不能称为“爱”的情感同样也经受住了准确的衡量——朝臣的压力。事实也证明,国君情感的天平最终是朝向易牙的!一种不大由衷的莫名的感动涌上心头,之后很快,失去小儿的慰藉也终于找到。国君不是喝了一小口汤吗,这就对了,儿子在国君体内了,国君发白的面皮不正是儿子的娇嫩?国君的强硕不也透着小儿筋骨的强健?国君每次喝完汤羹些许的笑意不正透着儿子的顽皮?
出于一种不能准确道出但异常强烈的爱,国君所到之处,易牙如影随形。偶尔,有没有持羹的日子,但是,油灯下温柔地凝望国君熟睡面庞的侧影,却真正一次都不曾有过——那分明是五岁小儿的轮廓!
在诸多个夜晚无尽的遐想中,内心某种阴暗的东西渐渐从油灯下一次次的凝望中滋生起来,直到一天,终于占据了易牙除过烹饪智慧的身心的每一处。或者说,长久地潜在易牙身心的某一种东西彻底复活了。曾经表面上谨小慎微恭顺谦和的易牙不存在了,取而代之的是国君背后那个沉默冷酷并不言笑甚至鄙夷地俯视群臣的内臣。人们在国君豪迈的姿容后往往感到一种莫名的阴冷——也许是关于多年前一件事的某种不祥的猜测。而在国君,却是忠诚小心的易牙的深谋远虑!
然而,留给这件事的时间几乎没有,齐国人必须面对的是敬爱的管仲的离去。“把钱财交给管仲打理比压在我们的枕头下更安心!”一个渔民的这句话代表了齐国人的忧虑,就连国君,也寝食难安了好些时日。
“易牙给你,他的食疗菜!”国君眼里是久违的泪水。
管仲无力地摇摇头。
“仲父!齐国,谁可再为相?”
“国多财则远者来,国君知我的。”
“仲父!鲍叔牙可为相?”
“鲍叔牙是君子,善恶过于分明!”
“易牙如何?”
“易牙是小人,不可予以国事!”
“开方、竖刁?”
管仲皱起忧虑的眉头,心生无限悲凉,然而很快,便带着将死老臣的倔强和真诚,请求国君重用公而忘私的隰朋。
桓公不听。
好比炎炎夏日之后的初秋,管仲气象在管仲离开后温热了一些时日,但之后,到底难以经受深秋的凄风苦雨,齐国渐渐显示出大国遭受重创的迹象来。
贤能之臣相继离世,忠耿之才也难以经受岁月的消磨,在孤独地思考“谁可重用”这个问题一段时间之后,已迈入老年的桓公甘愿被感情左右,启用了易牙、开方和竖刁。
迄今,跟随国君享受群臣的跪拜已成习惯,颐指气使在中年人易牙成熟的脸上丝毫不必掩饰,国君赋予的权势更让此人多了几分雄壮,偏偏所有关于美食的智慧也弃之不用,剩下的,便只有冷漠刻毒了,以至于给人这样的印象:倘若不让此人挑起事端,恐怕连本人也觉得国君多年的栽培与厚望要付之东流。所以,当忠厚的隰朋恭敬地递来简书的时候,傲慢的易牙不予理睬。
“易牙大人!易牙大人!”易牙仿佛始终不曾听见。
隰朋退出。
“隰朋,管仲说你有些才能!”易牙摆出嘲笑的嘴脸,这幅嘴脸因为主人感觉新鲜而十分春意盎然。
“本无心经营什么厚禄名位,现在看来到底是目光短浅,谋取高位,竟原来为了要免于你这等小人的欺凌!”正直的鲍叔牙拖着老病的身体骂过一回,可是,管鲍的时代结束了。
难以阻挡的易牙时代到来了。
沉默时代失去的一切都要得到补偿:曾经日日的谦卑现在要以绝对的盛气凌人弥补,曾经的朝臣的鄙弃现在要百倍地还给他们,曾经失去小儿的痛苦现在要以无尽的珠宝和无边的权势来填充。那,曾经的爱呢?人们在易牙的狞笑中,分明感到一种非参与一场政变不可的阴险。
所以,当老弱的国君身上已经完全看不到儿子的生气,且其身体的衰微让权势已经显然无可寄托的时候,易牙的势力很快与桓公一个儿子及其儿子身后那个强大的母亲卫姬联合——出于彼此的需要:拥立新君和即将脱颖而出成为新君的需要。在易牙看来,这和当初管仲鲍叔牙拥立国君毫无二致,一切来得何其自然何其美满。
接着,现君桓公被以易牙为代表的未来新君的力量拘禁。
当从艰难的缝隙中看到每日送来的饭菜均被廊下的卫士吃得精光的时候,老国君恳求无论如何要见易牙一面,这个如同本人躯体一样的请求在接下来相当漫长的日日夜夜里像灯油一样耗尽了。
老国君在漆黑的角落开始回忆食物的味道,尚不利索的手臂在不清醒的神志里偶尔一阵狂抓滥取,最后,当一丝光亮透过窗口扫过榻上厚厚的灰尘照到眼角的时候,老国君这才明白,一切都是徒劳。
“易牙一定在努力地谋划,看来时局超出了他的掌控!”征战半生的桓公凭借着顽强的意志展开吃力的思考,之后,又陷入昏迷。
隐隐一阵妇女的哭泣,似乎穿戴整齐等待出殡,模样儿又分明是当年英姿勃勃的公子小白,只见管仲笑曰:国君受了我一箭。
睁开疑惑的眼睛,仿佛阴暗的地下,两个妇人在身旁啼哭。
“快,弄些吃的来!”
妇人只是哭泣。
“易牙,找易牙救我!”桓公哀求。
当明白禁足国君的不是别人正是易牙本人的时候,老国君嘴角一阵抽搐。
“九泉之下有何面目去见仲父!”老国君用尽平生的力气将灯台奋力推到,接着,流出了悲愤的泪水。
被一声闷响惊起的守卫并没有扶起灯台而是走向两个哆嗦的妇人,拎小鸡一般拖到庭外,既而,两颗逾墙探望国君的头颅被过墙扔了出去。
好比战争中荒弃的农田,没有人注意老国君的尸体,数日之后,一些蛆虫从久闭的窗口爬出,人们这才知道,桓公死了,且死了多日。
相对时期相对强大的公子主持了王城。被肥硕的蛆虫饱餐的桓公的尸骨带着不胜数的随葬品被安置进豪华的墓穴。出于对小人的无限痛恨,桓公的墓穴里多了数倍殉葬的宫人。
其中,并没有易牙。
有人说,易牙败逃后,其实一直潜在宫中,不在别处,就在死去的桓公身边,他亲眼看到蛆虫在桓公肚皮翻滚,那景象,和当初鼎中翻滚的小儿的肉羹一模一样。
可多年以后,在齐国一个僻远之处,人们却能做异常鲜美的调味菜和养生菜。
孔子曰:微管仲,吾其被发左衽矣!
一个美食家说:没有易牙,美食也许不会前进一大步!只可惜,在历史的某一时刻,他忽然忘记自己应该做什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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倘若真要找出缺点,那便是身材矮小,除此之外,就近乎完美。进思尽忠,退思补过,节俭力行、见义有勇,用橡皮擦去晏子多出的外交锋芒与孔子多出的教育智慧,晏子与孔子的影子几乎可以重合。
严肃的晏子在一排御者当中一眼就注意到一张因跃跃欲试而表现得有些气血方刚的年轻人的脸。
“御者不光要驾好马车,”家臣的话还没有说完,一声响亮的“还要照顾好马匹!”便引来满堂哄笑。
“不,小子,还要保护好相国!”笑声哗然。
晏子嘴角一丝轻松,就这个年轻人了,他活像一匹刚成年就将蹄儿迈得很高的骏马。
而日日伴随这么崇高的晏子,简直成了年轻人最大的幸事,就像日日享受阳光的沐浴,你尽可能舒展矫健的躯体释放出简单的快乐甚至无畏的放肆,因为至少在晏子看来,这是一个年轻而单纯的御者本来就具有的何其自然的东西。
说来也算不幸,这匹骏马终究有收敛野性甚至低眉顺眼的时候。
左顾右盼走进厨房。“今日应当有肉吃吧!”妻子远远的机杼声怎么听起来都像是对偷吃的低声抚慰。可怜正是不安分得近乎胆怯的与墙角家猫的对视泄露了秘密,一定是的,撮起来的三根指头,搓完嘴角的略泛油光的手背,只有他和猫对视察觉。
“君子吃肉也是要正襟危坐的。天地先人在上。长箸都要放得端些,何以失了礼数!” 妻子到底留了颜面,没有说出“偷吃”这个不洁的词语来。正因如此,这些话更威严,更不容强辩。破落诗书之家的女儿,因为丑陋而更显得刚毅。
这种超乎境遇的礼仪习俗多少因为穷酸而显得蹩脚,可在大的方面,千真万确地在理,这些话仿佛是相国夫人差人说的,姑且认为是自己全错了,然而,到底是不真实。年轻人低下好笑的脑袋,下次偷吃,一定记得把家猫赶出去。
但是,为了不让妻子过度操劳的眼睛失望,他把礼数做了一遍,而为了让她担忧的神情彻底松弛,他始终迈着沉稳的步子,愿意踱步子小憩一下,表示某些事的确引起了他的思考,比方说对答如流或者避重就轻待时而动等等,终极目标是,何日不再赶车。尽管他至今还未想出不再赶车后究竟要做何事,然妻子在劳其力劳其心之间已经有了明确的警告,诗书礼仪这些未来的一页迟早要翻过来,而在此之前,一切都从步态神情言行习惯开始。
另一方面,作为妻子,也为丈夫这个似乎永远也长不大的大男孩感到十分苦恼。不消说,与生俱来的真诚是可贵的,与日俱增的御术也显得出类拔萃,憨实也没有一点儿问题,可仅仅建构在这三样中的男儿的躯体多少显得好大喜功。简单的思维、可笑的推理、短浅的愿望、盲目的快乐、傻气的忧虑、浅陋的满足,结结实实填补了他身上的每一处,要想将聪明机敏应变迂回这些士大夫的智慧嵌进去,估计要比没簇的箭射进石头还要难。尽管厚实的脚板与永远好奇单纯的眼睛证明了这一点,然而,做妻子的打算永远不放弃,“尽其所能罢了。一日也不可倦怠。”
事情发展的结果是,大孩子到底被激怒了。“你除了丑陋,还剩下什么呢?”这句话从摔出儒服的高大的身体里蹦了出来,年轻人自己都给吓了一跳,他甚至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仿佛立刻矮了半截,这可是天大的错事,哆嗦着嘴唇闪烁着目光寻求妻子铁青的脸,出乎他的想象,那张脸出人意料地平静。紧闭的嘴巴仿佛不屑与他较量,挺起的下巴传达出绝对不可侵犯的力量,他错了,可是,笔挺的她的鼻子连说错的机会都不会给他,平静的眼神正在审视他因绝对幼稚而表现出的几乎猥琐的丑态。此刻的绝对威严绝对崇高的妻子的表情,比祖宗牌位下的供桌还要肃正,如果还嫌不够,不妨加上供奉的香炉和祖先牌位的力量。
“除了丑陋,我还有德行。”妻子说完就走开了。
这是句无可挑剔不可反驳的话,长着翅膀传到晏子那里,也当然是高尚而完美的。仅仅这一次,他打消了愚蠢的反击的念头,尽管他从来没有反击的想法而只是表示比较大的不乐意而已。这一句的分量还在于他从此只能仰望妻子,因为妻子的所作所为可以用圣人教诲庸人的那把尺子准确地度量,而且还因为那一刻,他无能到出他意料地低俗,这正是他自卑的地方。
长久地相信是以自己为代表的的行为完全错而妻子代表的某种精神的东西完全对,渐渐地,端正步态而不再飞奔、收敛笑容而不再肆意、咽下粗鄙的话语而不再哗众的御者的形象不时撞入人们的眼帘。即便如此,人们仍然坚信,这不是从内在气质上因为懂得类似于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这一道理而表现出的君子的沉稳,实在是因为年岁上的增长。退一步说,如果,非得要把这与精神上的某一点联系在一起,那也只能说是晏子的感召和一位有才气有德行的妻子的感化。
晏子用车子前左边的一匹马换回囚徒越石父的事一时人人皆知。作为御者,为这个义举感到自豪是分内之事,而作为优秀的御者,为越石父要求与晏子断绝往来这事感到由衷地愤慨也在情理之中。“了解我而不尊重我,不如回去坐牢”,就因为这一句,越石父被晏子尊为上宾,这种仅仅因为外在言语就被礼遇而且可以弃忘恩负义于不顾,相国晏子几乎是举世无双的,单就这一点,就很值得骄傲。由于气度使然,晏子坦然中谨慎一笑,而在御者,就一定要让心底的喜悦怒放。既然晏子如此欣慰,那么,淋漓尽致地潇洒一回简直就是必须的,年轻人这样想。反正这日风和日丽,看,快意的马车内坐着令天下人骄傲的晏子,大伞都分外绚丽,值得威风凛凛意气洋洋。于是,鞭儿扬得奇高,意气风发地展示百分之百的技艺,竟意外地百分之一百二的发挥,年轻人如临无我之境,跃起的身躯完全遮挡了晏子的视线,异常兴奋的脸和矫健的四匹马的金鬃毛在灿烂的阳光下交相辉映,倘若车轮可以用马鞭挥赶,他一定愿意再给几鞭。一种久违的汪洋恣肆在一条街激荡了开来。
然而,车内的晏子表情肃穆。
偏偏,这唯一的放肆不幸被不安心的妻子看到。收敛表情已无济于事,马儿般张大的鼻翼和没有完全放松的肌肉足以证明曾经狂野过。由于马鞭、马蹄和车轮的声响还在耳边回味,年轻人一时很难对妻子的言语做出准确的判断,直到妻子收拾衣物神色淡然地请辞,年轻人才察觉出事态的严重。
方才打在墙壁上的妻子的话终因房间的空荡又弹了回来。六尺的晏子,八尺的自己,齐国的贤相、御马的庸夫,庄严的思虑、无知的自满,这些话都对。可有一点,他觉得妻子可能不完全对,那就是,把他和他热爱的晏子放在一起对比,从哪个角度看,都像是让大象和野鸭比赛看谁的嘴巴或者鼻子更有力气。但是,但是,妻子总有她的原因——不为他知的深层的精神的原因吧。
失去了妻子的年轻人失意得仿佛失去了母亲,这种单纯的悲伤被睿智的晏子看在眼里,当年轻人带着不曾雕饰的真诚叙说完此事之后,杰出的晏子把他被妻子抛弃的不振作完全理解成了此人觉悟后的谦逊甚至人生境界的提升。对单纯这种少有的品质的赞赏,加上对其人遭遇的略微同情,还有对此刻至少他本人看来是难得的自知之明与悔悟之心的认可,晏子推荐他做了大夫。这当然还有越石父那句话的力量——了解而不尊重,对一个人是不公平的。
既然那个时代对为官者并不进行严格的选举与考核,我们当然不能责怪晏子,况且,此后的几百年都是举荐,看来真正考核在那个时代是不受用的。
无限荣光大概只是周围人们的看法。事实是,一种脱胎换骨的激昂顷刻就被放下马鞭的失意取代了,考虑到最实在的要算离别的妻子又回到眼前,年轻人便欣然地穿上了陌生的朝服。
做了大夫的御者此后并不开心。事实是,一些事情并不像挥动马鞭那样容易解决。进与退、利与害,纯粹的相国也不会告诉他这些。另一方面,卓绝的晏子也不需要一个负责其他事务的大夫帮腔。可怜的年轻人一度无可适从,但在大臣一次次泾渭分明的行列中他终于悟出一条真理,那就是,永远站在大多数人的那一边,这样,永远就万无一失。
庄公死,晏子扶尸而哭,景公强逼臣子歃血为盟,晏子始终没有屈服。崔杼的刀架在晏子的脖子上,曾经的御者像其他人一样沉默,他发现,不知何时起,他已经不再像以前那样热爱有着太阳般光辉的完美的晏子了。
他失去了热爱晏子的勇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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