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名的惆悵
洪丕柱

我很少進城,因為開車的話,停車難、停車費貴,坐公交,也不太方便。
但是要買一本法文書作教育用,那天還是坐公車進了城。
記得在伊麗莎白街(Elizabeth Street)上有一間稱為美國書店(American Bookshop)的書店,其實是一間外文書店。印象中門牌是一百七八十號,在埃爾伯特街(Albert Street)和愛德華(Edward Street)街之間,坐落在街的東側,門面朝西,對著冬天花園(Winter Garden)購物中心的後門。書店相當大,好幾開門面,裡面各種外文書、外國文學著作、外文教材齊全。以前我在布里斯本河南岸的一間學院工作,步行進城不過十五二十來分鐘,休息時有空就常會到這家書店來看看,買些英語教材、雅思培訓資料、英文詞典、語法書或其他外文書籍,包括文學著作。
我的書架上有三五十本書,就是從這家書店買來的;我還在那裡買了一些雅思培訓資料和商務方面的英語書籍,去中國合作院校訪問或講課時,贈送給他們作為培訓材料,因為當時中國還沒有很多這方面的資料。
這次想買一本法文教材,特地專程進城,到這家幾年沒有來過的書店。
誰知到了伊麗莎白街,我從街南端朝北走,一直走到這條不太長的街的北端,卻沒有能找到這家挺大的書店。再從北朝南走到頭,還是沒有看到美國書店。我於是向路人打聽,都說沒有聽見過這家書店。再走進這一帶的商店,向店裡的店員打聽,還是沒有人知道。
最後有位年輕人說:我沒有聽說過美國書店,但在街對面,在伊麗莎白街和埃爾伯特街的街角上有一家書店,你不妨去那裡看看。我只能想,美國書店大概幾年前關門了。
那裡確實有一家書店,在二樓,從門口進去,有自動扶梯帶上二樓。這間書店不如美國書店那麼大,外文書也不那麼多,但畢竟還是有不少。我買到了一本法語教科書,不是挺厚,價錢不太便宜,三十多元,我還是買了。書店裡顧客不是太多,我恐怕如果生意不好,過幾年它也會關門。離城回家的時候,我心中有一種莫名的惆悵。
從前每年去上海,我都會去福州路的音樂書店和書城或廣州天河區的書城買些中外合唱歌譜供我選擇給合唱團唱的歌曲和我自己選唱的獨唱歌譜,包括歌劇詠歎調的譜子,還有詞典和其他一些書籍,總共十來公斤。前年去上海,這連個書店裡都沒有這類歌譜出售了。記得上海音樂學院隔壁也有一家音樂書店,從前我曾在那裡買到過一些歌譜。去那裡一看,音樂書店已經關門,非常遺憾,看來這次要空手而歸了。還好有一次在復興西路步行,偶爾看見一間不大的私人開的書店,信步走了進去,倒也看到一些歌譜,其中有一本男中低音用的外國名曲譜(有意文/德文/法文和中文翻譯的歌詞),喜出望外,價錢也不貴,趕緊買了。一面問老闆,為何音樂學院隔壁的音樂書店關門了。老闆說,現在都在網上訂購書籍和歌譜了,書店沒有生意,做不下去,所以就關門了。關門時,他用低價盤進了它們剩餘的書籍,在他的店裡出售,倒也有些生意,這就是其中的一本。
高科的衝擊下,專業書店紛紛關門,這成了國際現象!有些書,人們放到網上出版,付費在網上閱讀,不出也不賣紙版了。我想,這對想認真閱讀,或者想經常翻翻,或者現在不細讀,以後有時間再看看,特別是一些名著;對像我這樣的讀者,喜歡在書上畫畫線、用不同顏色的high light筆註明重要內容、或在每頁邊際的空白處做些筆記或評論,所以必須佔有一本書的讀者來說非常不方便。當然他們人數少,講利潤的公司不會有人關心他們。
有一段時間,我坐公車上班,在車裡我會抓緊時間看些書刊,包括《時代周刊》;但看來我已經成了快要滅種的稀有動物或老古董:周圍所有的低頭一族無不打開手機低頭看什麼,罕見有看書報的,我只看到一位老太在閱讀一本從前非常流行的paper back一類的書。
前年有一次同幾位年輕的日語、韓語、印尼語、漢語、粵語口譯員組成一個團隊,為來自亞洲的一個很大的農業採購團做口譯。休息時,我拿出紙版書本閱讀,所有其他的口譯員都是低頭一族,也許覺得我真是個很落伍的人,雖然他們因我的經驗和知識而很尊敬我。
我覺得這樣的話,可能不再會有從前那種有好多藏書的家庭了。就是說,“書香門第”將成為被消滅的對象,今後可能再也不會有書香門第了。像我這樣的人會被看作是像唐吉坷德那樣繼續做人們看來是愚蠢的事。比如,從前我常會買布里斯本的地圖集,開車時放在車裡;現在人們都用手機導航,連GPS都淘汰了(我不喜歡GPS,早就送人了),還有誰用地圖的?但我繼續像唐吉坷德挑戰風車那樣,每年仍然買一本新的地圖集,希望讓出版者覺得仍然有市場,會繼續出版。儘管我的努力可能毫無作用,但我卻體會到了唐吉坷德這個不屈服的落伍者挑戰時髦的偉大精神;而且我會爭辯說,靠手機導航的人會養成依賴性,不會記得住路途,而我,卻能更好地記住路途。
我家裡的書不多,大約千來本吧,其中各種詞典一百多本(現在人們依靠手機裡的漢英/英漢詞典,我卻發現它的詞彙有限,而且不利於學生學會英文詞的用法),英文文學和專業書籍兩百多本,包括三十幾卷的百科全書;買這些書是因為我從前在澳洲讀學位時,導師總說必須建立自己的專業圖書館;其他就沒有什麼真正有價值的好書了,因為從前沒有低頭一族時,有朋友來我家,看到好的就借去,我也不記賬,常常是有借沒還,好書越來越少。但現在年輕朋友或學生們來我的書房,都驚歎我有這麼多書(好的是他們不會借書)。區區千來本書,對他們就是很多了,因為他們可能不會再買書了。
從前有“書香門第”之說時,我常被人稱為出身于書香門第,即出身於若干代“讀書人”的家庭。對此,我曾當之無愧過,因為先父曾藏書超過萬冊。在洪塘祖傳的莊園裡,先父有兩個書房,一個更精確一點地說應該是一間很大的藏書房。我還很清楚地記得它位於二樓,房內朱漆木地板,朝南是一排老式的玻璃窗,使這個書房冬暖夏涼。房內沿四壁排著很多帶玻璃門的大書櫥,這種書櫥現在已經看不到了,我們看到的只是書架而已。書櫥裡面滿滿地裝著各種中西式的書籍,還有畫卷;很多是他回國時帶會的,也包括做孩子的我最喜歡的線裝書《繡像水滸傳》、《繡像西遊記》、《繡像三國演義》、《七俠五義》、《封神榜》等,書中有中國畫的人物插圖。每當先父從大學放暑假到莊園來度假時,我們就會纏著他要他講故事,我會從書櫥找出這些書,遞給他。他就舒服地躺在涼椅上,邊看書,邊講故事。他講起故事來會添油加醬、繪聲繪色,比如馬跑的聲音,古代打仗時兵器碰撞的聲音,令我們深刻難忘,我至今記他講的什麼蜘蛛精、蚌殼精,還有牛魔王、鐵扇公主;李逵、魯智深、浪里白條、三打祝家莊;關雲長過五關斬六將、猛張飛喝斷長板橋、趙子龍百萬軍中七進七出等等。
1949年解放軍打進我家鄉,家母照顧他們非常周到,讓他們住在莊園裡,大概有一個排之多。我至今記得連長住在我們的另一間書房裡,這間書房在一樓,也朝南,前面是個很大的花園,有假山石、花壇、金魚池,裡面還養著一些烏龜,四周種著竹子、天竺、桂花樹等,這是從前先父讀書的地方。這些解放軍對我們小孩很好,在我們家的院子里加起火烤饅頭,很香,烤了總叫我們:“小鬼,來吃。”給我們弟兄每人一個。他們也打了鄉下不知是誰家的狗,血淋林地掛在後花園的樹上剝皮,很怕人,我不敢看,烤了狗肉,我也不敢吃。
但解放軍繼續南下後,根據上面的指示,就開始搞起階級鬥爭來了。當時先父在大學,家裡只有家母和一名叫寶興的非常忠心的男僕,本來同我家很友好的農民,突然被上面來的幹部組織起來衝進莊園,如抄家一般。我記得他們衝進書房,將那些書用籮筐一籮筐一籮筐地挑下樓,堆在院子里放火燒。我幼小的心靈第一次感到如被刀割似的痛。
幾天後的一個夜晚,母親果斷地隨身只帶著一些細軟,在寶興的陪同下,丟下全部家產,僱了三輛黃包車,帶著四個小孩,連夜跑到寧波城裡,在先父預定好的靠碼頭的旅店住下。第二天夜晚我們坐輪船到了上海。丟掉了整個莊園,我這個小孩還不感到很悲傷,但先父那一書房的書在院子里被農民堆起來焚燒的場面,我一輩子無法忘記;這痛,也一輩子不會忘記。
儘管先父後來在上海的家裡仍然藏有差不多千來本中外書籍,還有眾多的詞典,包括有插圖的厚厚的拉魯斯大辭典,放在高達天花板的柚木大書櫥裡。酷愛文學和藝術的他,走過書攤或舊書店時,總會花些時間仔細看看,買回些有價值但解放後不出版的舊書帶回家,或者省下錢去朵雲軒買些很貴的新出版的中國畫畫冊等,充實自己的書櫥。但這些書大部分也沒能逃過文化大革命的劫難。先父去世後我偷偷設法藏下了幾百本法英文書籍和詞典,在當“逍遙派”時每晚躲在家中偷偷學習、閱讀和練習翻譯。不久,不知怎的給工宣隊知道了,我被拉出來戴上“白天社會主義、晚上資本主義”帽子批判、寫檢查並要我交出自己作為試筆的一些譯稿。可笑的是,文革後外語人才匱乏時,我卻因出版了大量譯著受到《上海教育》雜誌記者的採訪,並作為艱苦自學成才的先進人物登載在這本雜誌上!家母也得到了平反,曾被批作“地主婆”的她,被改正為知識分子;她也趕緊寫信給公社,簽名將那莊園捐給公社(2004年我在寧波政協邀請下去看過那莊園,裡面住著36家人家!)。
“書香”從前是個挺高雅的詞,在民國時代,出身書香門第的,還挺受人尊敬,也出過很多人才。文革中這些人很多受到衝擊或批判,包括當時只是二十幾歲的青年的我,聽到有人說我出身書香門第,我趕緊否定。但文化革命後很少有人再說誰出身書香門第了,而且這樣的人也越來越少了。不過進一步在全世界範圍消滅書香門第的卻是現代高科:大多數人不再買書或者建立家庭圖書館了,也沒有耐心好好地讀一些經典作品了。上上網、低頭看看微信上發來發去的資料,也不管這些資料有多少誤導的成分,就是人們全部的閱讀了,而且經常是作為消遣來看的,看了就忘記,或者只記得個大概,他們的全部知識就依賴電子信息來獲得。
我其實並不很清楚我的莫名惆悵到底是為什麼,只覺得電子時代正在逐步毀滅一個重要的東西:人類的閱讀習慣。電子閱讀其實是當代沒有耐心的人們的速食文化的一部分。我們也知道,速食其實不利於健康,因其味道雖好卻營養不全面或因為味道而帶有過多的鹽、糖和油。但迷戀於各種中外速食品,從方便麵到漢堡、肯德基烤雞、披薩餅等的習慣已經很難被改變了。低頭看手機已成為很多人的全部閱讀,也是一樣。反對這個潮流的,就像唐吉坷德一樣,註定要失敗!我大概是為此惆悵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