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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洪丕柱
     組室裡增加了一名秘書,要搬動一下辦公室,讓新職工有地方工作。

    平時沒時間整理過去的工作檔案和材料,乘此機會,索性順便把舊檔和材料清理一下。

    搬傢俱花不了多少時間,可是清理舊檔卻花了我好幾個半天。

    在這家學院工作九年多了,一次次的結構調整(restructuring)、一次次工作崗位掉換,從教學、編教材、諮詢、搞教育輸出、開發海外市場、到管理海外學生 … 屈指算來,這已是第六次搬辦公室了。

    可是清理工作一次比一次更難、更費時。道理很簡單,東西越來越多了。於是大家都說,乘機扔掉些沒用的東西吧。

    可是,說說容易,做做難。

    搞教學、編教材時收集了好多資料,寫了好多草稿,從課文、例子、練習、測試、學習指導、到供教師用的參考材料。

      由於教材篇幅有限,很多沒能用上,有的留作備用資料,打算在更新教材時再用。現在不再教書了,即使再教,當代的課程,知識爆炸,教材每四年得換一代,所以幾年後只能成垃圾。

      心裡真想把這些東西全扔掉。但又想到其中有些還是相當寶貴的材料, 當時收集和編寫這些東西時又投入了無數時間、精力,拿在手裡左看右翻, 又有點割舍不下,因為它們畢竟都灌注著我的心血啊!

    開發海外市場也有五六年了。這些年中,培訓項目、來訪接待、出訪報告、同海外單位的合作等,分存在幾十個檔案中,每個都有詳細的會談記錄、來回傳真、市場調查、業務計劃、意向書,從草案到正式簽訂的協議文本,補充協議、協議貫徹過程中產生的問題和處理方法 … 成功的、不成功的、暫時懸而無結果的,零零總總塞滿了檔案櫃和書架。

      在確定哪個該扔、哪個該留時,每個都頗費斟酌,因為它們不但勾起了我對艱辛的往事的回憶,也使我覺得也許會對今後的工作有參考價值。我沒有學過商務管理、市場開發等課程,但這每一個檔案,無論成敗,都應該是學管理學、市場學的學生的很好的個案研究(case study)資料。

    正在翻閱某個想扔掉的檔案夾時,忽然在其中驚喜地發現某個目前想用而一下子找不到的資料。該不該把這個檔案夾扔掉? 我又猶豫起來 …

    同樣情況最近也發生在我那近兩年沒打理的小小的家裡了。平時只顧埋頭工作,以最簡單的方式打發生活,東西雜亂到了無可忍受的程度。

    在整理並決定應當丟掉什麼時,忽然想到了母親。她是經過很多物質匱乏的年代的,當時是要什麼沒什麼,所以養成了什麼都舍不得扔掉的習慣,凡可能重複利用或突然用得到的東西:線、繩子、牛皮筋、紙袋、洋釘、鈕扣、鐵皮盒、塑料罐,有的洗得乾乾淨淨、有的疊得方方正正、有的理得整整齊齊、有的放得井井有條,儲存在箱籠裡、抽屜裡、壁櫥裡,需用時隨手可以拿到。

在澳洲,雖然什麼都不缺乏,但有時也會突然出現需要什麼小東西時卻一下子找不到的情況,所以她幾次探親來我處住時,仍然建立了這些防患於未然的各種小倉庫。

    整理屋子時,揭開一些盒子、翻開一些抽屜、打開一些壁櫥,這些東西便在各處冒出來。對單身生活的我,這些東西大多不會再有什麼用處,放在那兒佔地方、積灰塵、藏蟑螂,真想把它們都扔掉。

但想到她的一番苦心,也由此回憶到她對我生活的關心,又覺得扔掉有點可惜。

    再翻一下衣櫥。我記得自己是很少買新衣服的,原則上是不必需的盡量不買。但這些年來,衣服還是在增加,衣櫥已掛不下了,好多半新不舊的衣服都可扔了,或者放進慈善機構的收衣箱中。

但一件件地翻看這些衣服時,又喚起了一些回憶,有些是對已故太太的回憶,居然感到有點依依不舍。這些衣服都早已穿出本錢,早無經濟價值,但用感情衡量,它們又是自己在澳不同階段的生活和不同經濟狀況的見證。

    整理得更慢而對是否應扔掉更猶豫不決的是日記、寫作稿、剪報、收集的寫作材料、筆記以及同親友特別是文友的通信。每看一份東西,腦子裡總聽到兩個聲音在吵架:扔!–留!

    忽然想起今年回上海,在同幾位多年未見的老友聚首時,大家懷念年輕時在一起的日子,感嘆光陰之迅速、時勢之變遷,一位王姓朋友發出了一個語驚四座的高見:“強者瞻望未來、弱者留戀過去。”

    多麼帶哲理性的警句!以此來衡量,在這高速發展的當代社會和高節奏的當代生活,我無疑是弱者!

    確實,作為庸碌無為的弱者,我覺得隨著年歲的增長,自己越來越懷舊。在所有動物中,人是唯一會懷舊的,因為人有記憶、有聯想。我們對某事、某年月的記憶,往往被埋在頭腦的某個角落,在看到某物件、談到某事情時,它們會因聯想的觸發而忽然復活,引起一番感嘆。

我沒做過強者,不知道他們的心理活動如何,想來大多是只顧向前開拓而無暇懷舊的吧。

    忽然又想到文革中父親去世後,我整理他的遺物、手稿,特別是記錄著他留法時同田漢、袁牧之、冼星海等的交往,甚至還有這些人借他多少法郎的帳目的年輕時的日記、書信。

當時為了免卻麻煩,我把這些他珍藏了幾十年的東西都付之一炬。但從今天來看,其中該有多少有研究價值的文史資料啊。

    不過同他相比,我又何足道哉?我甚至不會有後代來看我的日記、書信!

    想到這兒,我終於下定決心:扔、扔、扔!

把一切弱者的回憶,都當垃圾扔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