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    渣

洪丕柱

         渣,或渣滓,也叫糟粕,英文叫dreg,這是生活中我們都要丟棄的垃圾,怎么能吃呢?中文不是有“取其精華、棄其糟粕”這種說法嗎?特别是在这個食不厭精的時代。

        可是看到弟弟家的打豆漿機,我忽然想起我們年輕時吃渣的年代。

        有一段時期,那時雖然已經進入毛澤東的三面紅旗全面失敗所引起的中國幾年大饑荒的年代,但还沒有達到最困難的時期,我們家还能通過先父高級知識分子的待遇弄到一些黄豆,家母就用一個陳舊的石磨把黄豆磨成豆漿,補充正在生長發育期的我们四兄弟營養不足的問題,因為那時她那四頭餓狼般的兒子只有一磅牛奶,父母都不喝,都不夠我們喝,哪怕家母總是用水把奶瓶蕩了又蕩。

        磨豆漿剩下的豆渣就成了餐桌上的佳餚,家母把它拌上點鹽,捏成扁扁的小餅,放在鍋底用點油攤一下,真香!我們上學帶的飯盒裡也會放上幾個,補充米飯的不足。那時吃豆渣餅的人家還不少,我看到好幾個同學的飯盒裡也有這玩意兒。豆渣餅其實還是有益健康的,今天新式的豆漿機已經不産生豆渣,而是將其打得很細,隨豆漿一起喝下去了。另一種渣就不一定這樣了。

        這就是豬油渣,但當時它比豆渣更受歡迎。問題是當時豬八戒的子弟們也都瘦得皮包骨,家母上市場買肉,都要盡量挑最肥、膘水最厚的肉買,所謂挑精揀肥還是有道理的,肥的肉當時不光是大有人揀,簡直是大受歡迎。買囬來,把肉上的膘仔細括下來,正好同我今天做的相反,不是將它扔了,而是切成小塊,放在鍋裏熬成豬油,那熬剩下來漂在油上面的粽黑色的豬油渣,是我們幾個小孩眼睛盯着捨不得離開、叫我們垂液慾滴最求之不得的東西。家母看我們可憐的樣子,在我們的手心裡每人發幾小塊,還有點燙手,我們就來不及放進嘴裏嚼,我似乎覺得那略帶點苦味的香氣,今天還在我的鼻子前漂浮。當時我們在學校裡每天學的都是共産主義美好的前景。我覺得這前景實在離我們太遠,心想只要每天能有點兒豬油渣吃,共産主義就應該算是來到了。

        其實,母親不讓我們把豬油渣吃光,是有她的打算的,晚上加點豆腐,放點水,就是一個油渣豆腐湯,那湯要比青菜湯強多了,因為上面飄着不少豬油星子,多少也算是個葷菜啊!先父看着長得像豆芽的我們的青色的臉,常心痛地說:“臉有菜色啊”。葷菜談何容易:上海是當時全國供應最好的地方,每人每月1斤半豬肉,等于每天半兩,才幾根肉絲而已!為了讓菜裡的肉絲看上去多一點,母親要盡量把肉切細,再用澱粉拌和泡上多時,讓肉漲開來。

        那熬下的豬油,家母用小缸盛了,有時吃飯時給我們每人飯碗裡放一點,拌着飯吃,味道好極了,不用菜就能吃得很香,那時吃飯常常連蔬菜也沒有,因為它也是配給的,在醬油湯裡放幾莖青菜加點豬油就算是個菜了。豬油的用處可大了,麵條、麵疙瘩、餛飩湯裡都可以放,都能改善味道。

        后來我和哥哥工作了,家裏經濟情況雖略好一點,但仍然很緊,我們都捨不得在外面吃飯,哪怕難得去吃了,也總點最便宜的菜,所以油渣豆腐湯也常出現在餐桌上。

        現在看來豬油,特別是豬油渣是最有害于健康的,因為焦的動物油裡有大量的致癌物質,年輕時還當好東西吃,不知對現在的健康還有沒有影響。豬油今天想來很少有人會在家裏用來作菜了,據說飯店裡就說不定了。

        先父是最愛喝咖啡的,饑荒年代之前,幾乎天天要喝,這是他從法國帶囬來的習慣,早餐是法式(也叫歐陸式)的烤麵包加黃油、果醬、牛奶咖啡。那時我記得他是從淮海西路(從前這一帶是法租界)的一些大食品公司買磨好的咖啡,家裏有個頂上有個玻琍球、中間有個濾芯的咖啡壺,家母煮咖啡時,香氣漂得滿屋都是。

        饑荒年代剛過,在劉少奇路綫下人們剛過了幾年寬鬆日子,父親剛能恢復喝咖啡,文化大革命就接踵而至,所有商店裡,咖啡被當作資産階級的生活方式被紅衛兵一掃而空。這對先父是個很大的打擊。第二年他在革命風浪中中風去世,很長時間都沒能喝到一盃咖啡。跟隨先父的習慣,我也很年輕就愛喝咖啡。幾年後南京西路銅仁路口的上海咖啡館恢復營業,清咖賣兩毛錢一盃,對我來說這當然是太貴了,可是打聽到咖啡店將煮過一遍的咖啡渣賣出來,才兩毛錢一斤,我大喜過望,常邀了一些好友來家享用咖啡,用先父留下的咖啡壺煮,大家都能暢所慾飲,雖然味道略淡一點。

        今天將這些事寫出來,對年輕朋友們、港臺或其他背景的華人也許是挺新鮮的事,可是過去的生活,您怎么想忘也忘不掉,每每一件小事就能觸發對它們的囬憶。不過讓年輕人知道我們是怎樣過來的,應該對他們有些好處:不要將今天的一切都當作是理所當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