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啟示錄》式的隱喻

《啟示錄》式的隱喻

書評：評武陵驛2021版小說集《騎在魚背離去》

洪丕柱
大洋洲華文作協副會長，大洋文聯副主席

           一上來看到書名，我想我也會同很多讀者一樣感到奇特而迷惑：這是什麼意思？既已看完了這部小說集，我願同大家一起分享閱讀此書的一些感受。
        《出埃及記》對很多基督徒來說並不陌生。作為《聖經》舊約律法書的第二卷，《出埃及記》第7至9章記載摩西率以色列人出埃及所經歷的十災。武陵驛君寫的十個故事是安訪在十災下的，故事和十災兩者間有些微妙的聯繫，比如《草蜢獨自飛行》和蝗災、《美丹島的白天》和蛙災等，但小說本身卻並不是講述這些災。十個故事的題目都非常奇特，光看題目，叫人很不得要領，比如《親愛的仇敵》、《影子從墻上落到地上》、《紙貓》、《騎在魚背離去》、《屋頂上的有錢人》、《鐘聲似血》、《草蜢獨自飛行》、《我們都住黃色潛艇》等。在看每篇小說之前，面對這些精心設計令人費解的題目，我承認確實不知道會看到什麼故事；有的題目還很古怪，比如《鐘聲似血》，鐘聲是看不到的聲音，血是聽不見的液體，兩者如何會相似呢？這是我的第一個感覺：作者擬這樣的小說篇目，一定會立刻對讀者產生一種效應，很想馬上看看同這些題目相聯的是怎樣的內容，而一旦開始閱讀，你就會欲罷不能。
        第二個感覺，武陵驛君因是上海人，熟悉上海街道、地區、特點及居民，講故事時他會插入些上海俗語。我曾看過北京、山東、山西和陝北籍的作者在寫他們的小說時用家鄉話，也曾看到過香港作家用粵語詞語寫作，但較少看到上海背景的作家將其鄉語用在寫作裡。因我恰巧是上海人，熟悉他故事裡提到的某些地區和居民，所以讀來甚有身臨其境的真實感。比如《親愛的仇敵》和《影子從墻上落到地上》中提到蘇州河、長安路，當時那是較貧窮的蘇北人聚居的所謂“下隻角”的“棚戶區”，文化素質較低，語言粗魯，聚眾鬥毆時有發生，那裡也有孤島似的一些非蘇北居民房屋。故事發生在如此特殊的環境裡，親愛的仇敵是親人相爭引起的悲劇，兄弟親戚爭奪祖輩的房產，母女爭奪同一個熱血青年……不光是上海這個城和上海方言，作者在書中寫到香港的街道和地區，如軒尼詩道、灣仔等亦符合故事的背景，插入粵語，並不牽強，亦使瞭解香港的讀者倍感真切。
        第三個感覺是武君本人作為牧師，非常熟悉教會，特別是澳洲華人教會內部的情況。他有關華人教會的小說《鐘聲似血》中有些情況同我所知的華人教會頗為類似。當華人教會需要新牧師時，有時會從中國大陸引進。教會同工，從牧師到監事、傳道、義工等等不一而足，其實也是一個小社會，有大陸、台灣，也有香港、馬來西亞等背景的，雖然語言和文字相通，但思想行為很不同，所以會產生文化衝突（例如中國大陸來的牧師某些文化習性在那裡司空見慣）和代際衝突（老一代華人和在澳洲長大完全澳化的新一代間的思想模式不同而引發的）。其實牧師仍可能帶著人的罪性，如故事中的年輕牧師在神學院就讀時請人代寫論文、就職後挪用公款、買豪宅、送子女進昂貴的私校卻將費用轉嫁給教會；大陸來的牧師靠拍馬、杜撰亮麗的報告（大陸的報喜不報憂或所謂正能量文化的影響）取得教區信任，不斷被提升，很少幹實事；而幹實事、不受薪的義務傳道保羅卻因檢舉不法而受報復被開除，正不能剋邪的時候，教牧腐敗使教會日漸萎縮。 看得出作者揭露教會的腐敗風氣既落筆大膽又滿心苦痛，鐘聲聽上去就“像血管裡流湧動的血液一樣地在漫過心肺”。
         另一個感覺是武君對中港現狀的諸多社會問題極其瞭解，如反腐、三峽大壩、反送中、高房價、官場腐敗、“依法治國”口號下的司法黑暗及限制言論自由等等。這些敏感社會問題都是武君小說大力著墨的地方。 《美丹的白天》毫不留情地揭露大陸的高房價禍害，像套在人脖子上的絞索，想房子想得發瘋、哪怕幹三輩子也買不起房因此無法結婚的小職員，為得到免費洋房而遠離家鄉，來到完全陌生的太平洋小島美丹謀生。至於中國大陸風行的官場哲學，作者竟在《影子從墻上落到地上》中用一個小學作官場的比喻，以學生間兩起打架事件導致班幹部職務“明升暗降”來體現，這一切都在班主任（最高領袖）的操控下，利用“使人上癮的榮譽感”，失勢幹部馬上感覺自己像一個影子（本就缺乏實質性的權力）無聲無息地從墻上掉落。

拜讀這些精彩的小說，我不禁感歎武君知識之廣博、語言之豐富和寫作技巧之高超。限於本文篇幅，不擬多談他很有特色的景物和人物描寫、幽默誇張的比喻，如以“從大地黑洞洞的腹腔往外掏出內臟”來形容挖掘道路；家長喋喋不休地訓斥女兒“寫在墻籬上可以繞屋子一圈”等等，書中如此的例子不勝枚舉。
         必須指出武君擅長描寫故事中人物的心理狀態，哪怕是《影子》中的一名小學生：當不會打架的好學生喬賓面臨比他高一個頭又蠻不講理的留級生的敲詐挑釁，邊上又有其他學生火上澆油式的煽動，樓上還有很多學生看熱鬧，他到底是逃跑還是應戰，牽涉到他的面子、尊嚴等等。作者細膩逼真地描繪了角色在猶豫中作出決定時的複雜的心理博弈。
          這裡需要提及，武君非常善於描寫人物的幻覺、半意識、半昏迷狀態的思維活動，如《水月花園》中的“你”被汽車撞飛鮮血直流地躺在地上的瀕死前幻覺；請留意這故事是用第二人稱來寫的。小說大多用第一或第三人稱來寫作，因為第二人稱寫作難度較大，但這個故事不宜用第一人稱寫，因為主人公最後處於瀕死狀態，而用第三人稱寫又可能過於客觀，距離太遠，突不出主人公的神秘身份，使用第二人稱的寫法，作者顯然事先有精心的考慮。《鐘聲似血》中也有一段對保羅幻覺的超現實描寫：在一個奇異的春夜，他偶爾走進已故母親的臥房，在微弱的夜光中，他感覺到母親仍然躺在床上，看到她那半透明的臉，感受到她心臟的跳動，抓起她的手，同她說話。母子回首過往的一些隱秘家事，直到他倒在母親的牀頭睡去。
         值得稱道的是武君的寫作手法很現代或後現代，例如《黃色潛水艇》，這是一篇科幻小說，還是運用超現實手法的小說，抑或是一篇敘述小女孩幻覺的徹頭徹尾的現實主義小說，頗值得探討。如此手法的效果是讀者在閱讀後，對故事中的事和人物可以有截然不同的多種詮釋，不像傳統小說情節和人物交代得那麼清楚，讀者對小說的理解必然趨向分散。該故事用披頭士樂隊的一首歌《黃色潛水艇》開始，通過戴瑞克一家三人同老趙、凱利夫妻倆的交往，講了一個神奇的陌生人遊輪相識的故事，其情節鋪陳始終給人以神秘兮兮的迷離感覺：老趙到底是誰，是植物科學家、船長、財富專家，還是騙子？他真的用送僅值三四百元的假畫騙取了戴瑞克兩萬元的投資？誇誇其談的凱莉最後去了哪裡，是如小女孩婕西說的死了，還是老趙說的下船走了？婕西究竟是怎樣進入了老趙房艙的壁櫥，又是怎樣離開的？房艙裡面到底藏著什麼秘密？為什麼老趙也向船方報告婕西失蹤，同婕西父母和船員一起尋找？婕西從藏身的壁櫥裡所看到的、後來對人所講述的凱莉在實驗中變成龜背竹是真實的，還是受侵害所致的精神異常記憶異常？那盆明明被老趙抱進他艙房做實驗的龜背竹為何後來仍然在遊輪的8層樓道裡？婕西為何老是對黃色潛水艇感興趣，儘管潛水艇是一種狹小、氧氣少、沒有新鮮水果的船，而她的鄰居朋友詹尼特卻說她爸爸講起過黃色潛水艇，有樂隊還有派對？這篇小說裡充滿了各種符號、意象和象徵，很難作簡單的解讀。
        《美丹的白天》中那位於美拉尼西亞的美丹島也許是作者杜撰的島名，但故事中描述的這個熱帶島嶼位置、氣候、景色和情景同我兩次去過的所羅門群島中的瓜達爾島極為相似：熱帶植物、貧窮而遊手好閒、說混雜土語的英語的黑人島民，破損的公路、路邊島民的小攤、土著集市、建了一半的運動場（沒錢繼續）、頻繁斷電、海濱高端住宅區和星級酒店，但那裡卻還有議會選舉！約十年前，那裡發生過一場異常劇烈的島民排斥華人的大騷亂，唐人街許多商店、酒樓、飯館被搶、被搗毀焚燒，不少華人受到攻擊殺害。澳洲派出一支1500名軍人的部隊和上千名員警，協助平定騷亂、穩定秩序，並允許當地受害華人來澳避難，足可見當時騷亂的規模。五年前，我再訪該島，澳軍已撤走，但澳洲員警仍留駐那裡，並培訓當地員警，唐人街依然蕭索淒涼。正如故事中所說，瓜島島民酷愛嚼檳榔，他們工資小又不會理財，有錢馬上吃喝花掉。試想島民95%全是基督徒，該不會那麼暴烈？我同當地幾位老華人閒聊，打聽島民為何搗毀唐人街，他們說很簡單：來島華人越來越多，他們“門檻太精”，利用島民的愚昧落後，剝削奴役當地人，很多華人賺了錢就寄回國，毫不關心當地的公益、教育、公共設施和道路建設，卻向議員行賄，換取好處，諸如土地開發權，在當地政界不斷擴大影響。故事中，美丹因島民工人受傷為導火線爆發攻擊華人的騷亂，同瓜島發生的騷亂很相像。不管如何，文中描寫的排華事件應是作者對華人的告誡：該思考一下當地居民為何不喜歡華人。
            《美丹的白天》是最長、也是寫作難度最大的一篇，寫作手法亦極為現代。它結構奇特，情節曲折複雜，其中包括幾組人物的互動、幾條敘述線路的時而平行時而穿插時而逆行的推進以及事實和虛幻的交叉或混合。說說相互對照反差的幾組人物，一組是故事的講述者教會的李主任、故事的記述者我（陳牧師），還有小夥子米隆；另一組是故事的主人公雨生、女友小娟和他們國內的親友；一組是故事的推動者：圍繞在神秘的陽叔周圍的老白頭、弗蘭克、張博士和黑人警長；另一組是被犧牲者，當地華商，如被滅門的上海人、受傷被殺的阿昌和新娣；最後是書中提及的若干美丹原住民。雨生遭遇的結局是在美丹過上幸福生活的幻想破滅，從而質疑陽叔的存在，最後變得一無所有  ，“弄丟了自己”。在我看來，美丹島是一個《啟示錄》式的隱喻，宛如一個縮微中國，有權有錢者可有無數的二奶和私生子，強拆教堂像是發生在浙江省等地的強拆十字架事件，負責強化培訓班的張博士代表洗腦不停的宣傳，無數醜陋而呱吵不停的青蛙象徵著無腦的小粉紅和五毛，備受眾人敬畏愛戴和歌頌的陽叔只聞其聲不見其人，而那始終見不著的天堂鳥就是人們一直盼望但永不會來的“幸福的明天”。  

 希望您，讀者，享受這部異常精彩、情節異常多變的異域小說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