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誰在謀殺上海話》的感嘆

洪丕柱

        好幾星期之前,看到網上一片博文,題爲《誰在謀殺上海話?》,作者不詳,是位祖籍山東,卻在上海土生土長的人(我的好友中就有這樣的人,其實這樣的上海人很多,包括本人,父母分別是移居上海的寧波人和常州人,我卻是土生土長的上海人)寫的,它憤怒地譴責外地來滬人員聯手圖謀消滅上海話。
        看了這篇文章,心裏有很多感嘆,很想寫些什麽,但居然一時無從著手寫起,所以擱下不寫,以後再説。但這些亂七八糟的感嘆,幾個星期來,經常在我的頭腦裏冒出來,讓我不得安寧。只能下定決心寫一篇文章,隨便寫些什麽也行,不然很難睡好覺。

 上海話面臨的悲慘境地

         博文說,上海《990評論》主持人居然在說到上海人說上海話時把它稱爲陋習!這讓我無法相信,上海電視臺主持人的素質竟會低到如此程度:一個地方的人說自己的方言竟被稱作是陋習,這大概只有在中國會發生,恐怕也是中國當前的亂像之一。中國政府提倡全國人民講普通話,但並沒有因此提出廢除方言啊,雖然爲了推廣普通話,曾有相聲演員編出講不同方言者在溝通中出現誤會的笑話。

        博文又說,好多外地來滬工作或居住者,頻頻在網上論壇發帖,要求在上海的公共場合禁止說上海話。我想這簡直是反客爲主了。他們來到上海,不考慮如何了解上海的習俗、融入上海的文化、逐步學會聼懂上海話(也許起初說上海話會有困難)等等,就像解放前從蘇北、寧波等地來上海打工、做生意的人那樣,或者解放後被派到外地工作的上海人,必須了解當地習俗、融入當地文化、學會聼當地方言一樣(我有一位朋友,大學畢業被派到廣州做工程師,十幾年後能操一口廣東話,並養成了吃早茶的習慣);這也好像中國人到澳洲留學、移民,必需逐步了解澳洲社會和各種習俗、融入澳洲主流文化、學好英文一樣,他們竟要改造上海的特色、習俗、文化和語言了!

        其實不光是當前,長期以來,特別是文革期間,上海話在中國内地常被看成小資產階級的語言,好笑,因爲哪怕殺人如麻的大獨裁者斯大林,都說語言是沒有階級性的。上海人常被内地人看成染有小資習氣或情調,上海大學畢業生被派到内地工作,往往被更嚴格地要求改造小資世界觀和生活方式。内地人的仇上海情結,恐怕是同上海長期以來在生活方面得到中央較多照顧有關,他們對上海的酸葡萄心理也恐怕同上海當時戶口特別難進有關,可他們卻總忘掉上海對中國經濟、科技、教育等各方面的重大貢獻和對内地的種種援助。另外,那時上海常被内地人看成是中國境内的一塊帶有帝國主義影響的飛地,所以歷任上海市長如柯慶施之流,對上海人的政策都特別左,把上海人狠狠管死,比如那時北京人可以跳交誼舞,上海人卻不被允許,直到改革開放多年之後。

        上海人口在改革開放以來的三十年裏迅速地增加到了2400萬,其中約三分之二是從外地湧進上海各行各業工作的,上海話已被淹沒在南腔北調(並非都是普通話,但好多說北方語系各種方言的人自以爲說的是普通話)之中,上海人在外地人面前說上海話往往會成爲衆矢之的,他們會以聼不懂為由強迫上海人在上海的工作單位裏說普通話。因爲幼兒園老師和兒童也有很多外地人,上海小孩從小開始就在幼兒園裏不能說自己的母語。上海的中學很久以來就要求學生講普通話了,教學也是用普通話進行的。這就是爲什麽好多上海人憂慮上海話不久後會在上海消亡,如果第二代說上海話的人消失的話。

        上海、廣州、北京、天津等大城市,都有大量外地人湧入打工、做生意。但進入北京、天津的外地人不會禁止當地人說他們的方言,儘管這些方言並非普通話,但比較接近普通話,所以他們沒法抱怨。粵語也不會因爲大量外地人湧入廣州而消亡,因爲它背後有強大的依托香港和澳門。大陸人近年來進入港澳雖然爲數不少,但哪怕數以萬計,在那裏永遠只是極少數,無法改變港澳人的方言,即使港澳人也有在學習普通話的,但不會改變粵語的大環境。比如中國的極左教授,低智商的孔慶東因爲香港人不說普通話等而駡他們是狗,馬上遭到港人的迎頭痛擊,被批得焦頭爛額,顔面掃地。只有上海是“孤立無援”的,上海周邊的吳語系統的中小城市也面臨同樣情況,自顧不暇。比如我最近接待了一個來自杭州的教育培訓團,團員中杭州本地人已不到半數,因爲學校是向全國招聘教師的,他們的語言基本是普通話,一位團員還說,現在杭州本地人在杭州已經只佔少數了。

        上海現在唯一能指望的是市政府不限制上海人說上海話,如果不鼓勵的話。前不久有個上海教育培訓團來訪,其中有一位團員告訴我,現在上海人是 在為外地人打工,因爲市政府領導大多是外地人!

 世界歷史上幾個重要語言的死亡和復活

         這使我想起幾千年來世界上幾個主要古語種的消亡或瀕死的事例。但神奇地,其中有的已經復活或者在掙扎中繼續生存著。

        最出名的西方語言的一個例子是起源於公元前一千年的拉丁語,兩千多年來它在歐洲被廣泛地使用著,並從它衍生出羅曼語族的葡萄牙語、西班牙語、意大利語、法語、羅馬尼亞語等語言。但在這些語言產生後,這些國家的人民就用自己的語言進行溝通了,拉丁語作爲口頭語言隨之逐漸衰亡。今天,除了人口不到一千的小小的宗教國梵蒂岡還在用拉丁語作爲官方語言,它事實上已經死亡,雖然在20世紀還有些天主教神職人員用它主持宗教儀式,現在就基本上用本國語言代替了。拉丁語雖然已經死亡,但作爲書面語言它還存在著,還有人在用、學習或研究,因爲好多古文獻和文學作品是用它記寫的,它的詞彙還在科學、醫學、哲學、神學等領域中被廣泛應用著,成爲這些領域的專業詞彙;其他語族,比如日耳曼語族的英語,它的詞彙一半以上來自拉丁語,拉丁字母被用在羅曼語族和日耳曼語族中,甚至今天的漢語拼音字母,也採用拉丁字母。所以可以說,拉丁語雖死猶生,況且它的“後代”遍佈歐洲、非洲和拉丁美洲,它有輝煌的歷史,而今天仍在扮演著一種特殊的全球性的角色。

        在中東的類似例子是希伯來語。從公元前70年羅馬人摧毀猶太都城耶路撒冷後,猶太人就流落世界各地,他們不再講希伯來話,而是講當地語言,希伯來語作爲口頭語言從此消失。但19世紀下葉,一位居住在立陶宛的猶太青年本耶胡達決心要讓它復活。他發表論文《事關大局的問題》,認爲猶太民族要在世界上生存下去,必須有自己的家園和語言:希伯來語。本耶胡達親自用希伯來語作爲母語教自己的第一個孩子,他編輯一份周報來宣傳自己的思想,他編纂希伯來語字典並積極擴展其詞彙量,他找到志同道合的猶太人同他一起積極使用希伯來語,他還組建了希伯來語委員會(即今天的希伯來語研究院)來發展復活希伯來語的事業。雖然在重建希伯來語為猶太人的第一語言的過程中所遇到的困難是無法想象的,他從未放棄過。到第一次世界大戰,巴勒斯坦地區全部使用希伯來語的幼兒園、中小學和專科學校已達64所,這個地區的八萬五千猶太人中,已經有40%將希伯來語當作第一語言了。 1923年,英國托管當局在巴勒斯坦將阿拉伯語、英語和希伯來語並列為官方語言,直到1948年以色列復國。希伯來語在滅亡兩千年後從新復活,成爲以色列國的正式語言,是世界語言史上絕無僅有的奇跡。

        在東方,印度的梵文(Sanskrit)幾世紀以來就在隨著佛教在印度的逐漸衰亡而成爲一種垂死的古老語種。1990年代,以梵文為母語的人數不足五萬,由於各種原因特別是宗教和學術原因以它爲第二語言的人或學者也只有19萬,在印度十億人口中簡直微不足道,但是印度仍將它列爲23種官方語言之一,因爲在世界上,梵語由於佛教的原因仍在一些國家,比如日本,被學習和用於閲讀經文,足見印度政府對自己古文化的重視。歷史上,梵文曾是印度這個國家的各部分、各族群使用的共同的交際工具之一。印度是這樣的一個國家,至今還有很多種完全不同的語言在不同州、不同的民族族群中被使用著,以致它有那麽多官方語言,而不是像中國一樣,以普通話為唯一官方的口頭語言,少數族群的語言和方言都不受重視,很多人甚至認爲他們沒有必要存在,希望它們全都消亡。梵文直到今天還在世界上被一些學者研究著,因爲好多學術文獻、宗教經典是用它記寫的;世界範圍還有梵文研究會,每年都有國際梵文研究學術會議在印度召開,而會議期間,印度總理辛格總會出席並作講話,政府也撥款支持這些研究,推動梵文復活,而且是很成功的。

        對比這些語言,上海話一旦死亡,復活的希望、對今後中國文化學術的影響,可能會歸零。

 各國重視拯救瀕死小語種的事例

         以上是幾個古老的大語種,現在我們來看看一些微不足道的小語種。1990年代,世界大約有6000種語言,但這些語言中,3%的語言,亦即180種語言,擁有世界人口96%的使用者,餘下的97%的語言,其使用者總共只佔世界人口的4%,即2至3億人。當時的預計是,到2100年,即一個世紀之後,大概一半或3000種語言會消亡,就是説,每年平均有30種語言會消失。果然,二十年後的今天,世界上只剩下5400種語言了,600種已在過去的二十年裏消失。

        但好多國家的政府都在致力於保護這些小語種,不讓它們消失,就像致力於保護快要滅種的動、植物一樣。下面是一些成功的例子,有些甚至是死後復生。這些面臨死亡的語言,使用者的群體已很小,有的只有幾百人,甚至只有幾個人。

        比如西班牙羅馬尼人(亦即西班牙境内流浪的吉普賽人)的語言“卡洛語”,,就是這3000種可能消亡的語言之一,因爲很多年輕吉普賽人正在改變生活方式,離開自己的族群,搬到城市去居住、去找工了,所以年輕一代操卡洛語的人正在減少。研究發現,操卡洛語的14至15嵗的青年共計只剩下了230名。西班牙政府努力提高這些年輕人對自己語言的認同和興趣,還在有關學校重新引進卡洛語課程讓羅馬尼青年學習,並培養他們對自己語言和族群熱愛和積極態度。經過多年努力,語言學家們發現卡洛語很有可能幸存下來,因爲這些年輕人對操自己語言的態度轉爲非常積極,不願意讓它消亡。

        另一個例子是威爾士語,它屬於古老的凱爾特語系(愛爾蘭人、威爾士人、康倪士人、高地蘇格蘭人等所操語言的語系)。多年來它一直處於衰亡的過程之中,因爲英國的“普通話”英語在全國的普遍使用,在威爾士已經很少有人說它的方言威爾士語了。 可是在威爾士,近年來通過了兩項立法來肯定這種語言的合法地位從而使它受到保護,從此之後,說威爾士語的人就慢慢增加了。

        在紐西蘭,毛利語也曾一度面臨死亡的威脅。1980年代初,紐西蘭政府推出了一個叫做“毛利語巢”的系統。這些“巢”建立在毛利人聚居的社區裏,“巢”裏的工作人員全都是來自當地社區的操毛利語者。年齡五嵗以下的毛利兒童被送去這些“巢”裏,讓他們暴露在說毛利語的“家庭”環境中。幾年後當他們離開“巢”的時候,已經能夠說流利的毛利語了。到他們成年之後,他們又可以對新一代的毛利人提供操毛利語的榜樣作用。

        屬於丹麥的法珞群島,位於北大西洋的挪威海中,介於冰島、挪威和英國之間,離丹麥本土很遠。這個人口五萬的群島,其語言法珞語也曾是一個瀕臨滅亡的語言。後來丹麥允許該群島成爲一個政治自治的地區,讓法珞語和丹麥在那裏並存,它才得以重生,因爲島民不必只說丹麥語,雖然丹麥語仍是法珞群島的官方語言,他們可以用法珞語解決生活中的一切需要。這是自治拯救了一個語言的實例。

        瑞士有德、法、意三種官方語言。它還有一種瀕臨死亡的語言羅曼緒語,它分成五種方言。說羅曼緒語的人本來就不多,年輕人大多去了講德語的城市,分散到它的各種方言,使用者就更少,每種方言都可能很快消失。1980年代,語言學家們將這五種方言統一成一種書面語言,政府並在瑞士某些地區給它正式語言的身份,還在電臺、電視節目裏用它於播音,今天羅曼緒語的使用者已大大增加。

        日本政府對愛努語的拯救堪稱模範:一度只剩下八名會講愛努語的人,都是老人,加上幾名會講但不願講愛努語的、稍微年輕一些的人,這是因爲很多日本人對它抱負面態度。政府致力於讓這一小撮講愛努語的人轉變對講愛努語的態度,使他們變得更加積極、熱愛並希望它繼續生存下去。一段時間後,出現了能說愛努語並對它感興趣的年輕一代,看來這種語言很可能會被保存下來。

        我們澳州政府對原著民的語言的生存亦很關注,它甚至讓一種原著民語言死而復生。南澳有一種叫考勒納的當地原著民的語言,它已經滅亡了一個多世紀。但是借助於一些文獻和詞彙,語言學家們將它重建了。重建的考勒納語當然不會同原來的語言完全一樣,主要是缺少了原來語言的豐富性。但它至少對原來說考勒納語的部族提供了一種文化認同,只要他們繼續珍惜並使用它,它會發展出新的功能和詞彙,從而變得越來越豐富的。
        這些國家爲什麽要花錢、花精力拯救瀕死的語言呢?主要是他們知道人類的文化和語言多樣性這一無形資產對一個國家軟實力的重要性。

        一種語言要能幸存下來,主要靠操這種語言的人,特別是目前的年輕人和未來的一代對自己語言的積極態度,還有非操這種語言的人對操這種語言的人的支持和理解,另外,國家亦要捨得爲此花錢。

感言

        人們本來認爲,中國的經濟發展了,人民富足了,很多問題,比如民主、政改、道德、文化等都會隨之相應地得到解決或發展。可是,現在人們發現,民主和政改並未因經濟發展而自然來到,道德則更爲經濟發展所摧毀,經濟發展還衍生出一切朝錢看的新的中國文化。至於語言,誰也沒有想到經濟發展竟然可能會使一些人希望消滅某些方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