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的回憶(上)
洪丕柱
今年布里斯本春天温度偏高,似乎使人有一種初夏早到的感覺,特别使我止不住地會回憶起我年輕時上海的初夏,直到1966年初夏開始的那場十年浩劫,毁掉了我年輕時的夏夜之夢爲止。我當時對上海之夏的這種感覺,現在的上海人想來是不會再有的了。
夏天出生的我,一年四季中最喜欢的季節就是夏季,特别是上海的初夏和仲夏。
我居然會最喜欢夏季,這對我的一些親戚朋友來説簡直不可思議。很多人不喜歡揮汗如雨的夏天,我至今仍能在夏日不開空调或風扇在朝西的書房裏工作,因爲一開風扇,我工作時的紙張會被吹亂,非常討厭,所以我盡量不開風扇,從此養成了習慣。當然上海的冬天也不好受,所以多數人喜歡上海的春天或秋天,特别是秋高氣爽、不冷不熱的食月餅、大閘蟹和糖炒栗子的季節。當然我說的夏天不是今年上海的夏天,那35度以上的高温天氣綿延數周,好多天溫度高達39甚至40度以上,將一片豬肉放在大太陽底下的水泥地面上,據説幾分鐘都可以將它烤熟呢。
我說的是我年輕時上海的夏天,從清晨到夜晚、無論晴天還是雨天,我都覺得可愛,而且有不同的可愛之處,特别是清晨。
夏天天亮得早,四點多五點天就很亮了,對一輩子喜歡早起的我,是一年中最開心的時候。正是大考時節,清晨起來,我一般在洗漱後能抓紧時間學習兩個鐘頭。這時腦子特别好使,學習效率奇高。在中學和大學讀書時,我是不開夜車的,功课怎麽忙,晚上也在九點多十點鐘上床。在大學時,夜自修到九點半,我就回宿舍,洗漱後十點前準時睡覺,而多數同學在熄燈後還要在走廊昏暗的燈光下開夜車。考試時,不開夜車的我每科總是全班第一名,所以同學們都感到十分奇怪。其實這是一個學習效率的簡單的問題。
六月底七月初學生們都放假了。那時的學生負擔沒有現在學生那麽重,雖然知識和能力並不比現在的學生差。中小學時代,假期裏我們有很多玩的時間,雖然也要做假期作業,但不用花太多時間。至今我覺得,是玩讓我們學到了更多的知識。我們也有很多時間看書,有時整天就捧著本書;或者畫畫、還有足够時間做其它事情。
做老師的母親也放假了。一大早她就去菜場買菜,回來後就弄早餐给我們吃。父親的早餐常常是“歐陸式”的:咖啡、麵包、果醬、黄油,偶爾還有沙丁魚。母親用一個頂端帶有個玻璃小球的咖啡壺煮咖啡,滿屋都是誘人的香氣。然後她把麵包片用一個鐵絲網夾夾著,放在爐上烤到微焦,又有另一種香氣在空氣中蕩漾。這些香氣增添著夏日清晨的情趣,令我記憶到今日。
我們四個弟兄分一磅牛奶,每人僅半小碗,父親和母親都不喝。父親說他喜歡喝清咖,母親說她喝牛奶胃會不舒服(這個謊話直到1994年她來澳州後才戳穿) 。我們也喝粥,那時下粥除了醬菜,還有油條,剪成小块蘸着醬油吃,此外每人還有一個白煮雞蛋。吃完早餐,母親就從買回來的一大籃新鮮蔬菜裏拿出好些番茄和黃瓜,給我們每人一根黃瓜,洗淨了我们就啃著吃。那時節的黃瓜又嫩又脆,皮上還帶著”刺”(棘突),瓜肉有一種略帶甜味的清香。或者每人一個深紅色的大番茄,略有點酸,也是洗一下張口就咬了。那時根本不知道什麽是農藥、殺蟲藥。父親牙齒不好,怕酸,母親就用開水將番茄燙一下,撕去皮,切成塊,上面撒些砂糖給他吃。黃瓜和番茄給全家提供著廉價的維生素。
然後母親坐在一張小竹凳上揀菜,我們圍在八仙桌旁幫著剝毛豆,將新鮮的毛豆從豆莢里剝在一個碗裏。那時節的毛豆很飽滿。我們會養一個叫哥哥(蟈蟈),也是母親從菜場買回來的,在竹籠裏放上幾顆毛豆給牠吃,然後牠就成天不停地歌唱,營造著夏日的氣氛。上海人那時夏天要吃很多毛豆,幾乎天天吃也吃不腻,因爲毛豆似乎是百搭,什麽都可以炒:炒辣椒、豆腐乾丁、蘿蔔亁丁、鹹菜、甚至西瓜皮,還可以做湯、蒸臭豆腐。南方人夏天常吃臭豆腐,據説可以消暑,但我不是太相信。毛豆給我們提供廉價的蛋白質。
剥完毛豆,我們就可以玩了,或看書、畫畫、玩蟋蟀、或香煙牌子。有時在父親開始他每天永不止歇的工作前跟他學一個小時法文。有時我們出去,去馬路邊的小人書攤租幾本小人書回家看。我們不光是看書,還會用鉛筆臨摹書中的那些騎馬穿盔甲的將軍,畫好拿去給父親看,總會得到他的稱讚。後來成爲著名畫家的三弟,也是從畫小人書開始了自己的啓蒙訓練,讓父親發現了他的才華,後來將他送到名畫家姨夫那裏去接受專業培訓。
其實父母親都喜歡畫畫,他們都曾正規拜名師學過中國畫。有時他們在暑天的上午忽然會興致來了,就在父親的超大寫字臺上鋪開宣紙、毛筆、墨、硯臺和國畫顔色作起畫來,我們就在邊上圍觀。什麽度都可以入畫,青椒、蘿蔔、白菜、還有墻上竹籠裏綠色的叫蟈蟈。畫完,他們總要題上詞,並寫上XX年(舊曆年)夏日揮汗。說是“揮汗”,其實我看父親並不怎麽出汗,他甚至還喝熱茶。他的皮膚又白又细潔,跟我的皮膚完全不一樣。他怎么熱也是穿白府绸的長袖對襟衫和府绸長褲,飄飄然的,從不粘在身上。我從他那裏學到的一句名言就是“心定自然涼”,從此我也不怎麽怕熱了。
或者我們會去馬路邊的老廣東那裏買蟋蟀。他將晚上到郊區抓來的蟋蟀放在竹管筒裏,5分錢三個,讓我們摸彩。那是”統貨”,只包蟋蟀是活的,死的可以換。我們往往摸到一些赤膊蟋蟀(還未長翅膀的幼虫)或三枚子(雌蟋蟀)。上了幾次當之後,我們決定花一毛錢从他的瓦缸裏買一個成虫、會鬥的雄蟋蟀。不过这也是很起码的下等蟋蟀。个子大的、凶猛的上品开价在我们看来是天文数字,要好几元。(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