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世紀來最偉大的普通人
洪丕柱
奈爾森•曼德拉終於走了,在家人的環繞下安靜地走了。他走得不像一個偉人,不像國父,而像一位普通的父親、祖父、曾祖父,謙卑地回到他所信的主的身邊。
可是他的幾乎同世紀等長的生命,最好地代表了過去的一個世紀,一個全世界人類夢想或爭取或實現自由、平等、人權、尊嚴、有權一人一票民主地選擇自己的領導人和政府等普世價值的世紀。在這整個世紀里,人們在實驗著各種“解放”的模式,包括他剛出生前不久的十月革命的那聲炮響所開創的、七十幾年後又垮臺的“無產階級專政”的蘇維埃模式。
在有些國家裏,人們早已不分膚色、性別、宗教信仰、政治信仰,獲得了完全的政治平等和思想言論自由;在另一些國家裏,某些領袖卻在解放全人類、實現共產主義等的幌子下,實現自己的個人野心,沒有將答應給人民的平等自由和權力交給他們,反而將他們當作政治鬥爭、權力鬥爭的工具或炮灰來犧牲。他們貪戀權位,直到奄奄一息還緊抓權力不放,或千方百計要將它交給自己的兒女、妻子、親信或利益集團中選定的成員,以至於人民至今沒有話語權、信仰權、不同政見權、反對領導人或政府的權利,跟曼德拉在1962年因“密謀推翻政府罪”被判處終身監禁時一樣。
一年多來曼德拉的健康每況愈下,屢因肺部感染入院,病情嚴重,生命每每繫於一絲。但令我感到不可思議的是,全國人民每聽到他的健康顯示警報,都會一次次地集聚於醫院外或教堂裏,夜以繼日地不斷地為他殷切祈禱,為他守夜,而神也一次一次地聼了人民的祈求讓他的病情穩定或緩解,一次一次地延遲召見他的日子,直到他真的感到疲倦了,需要休息了。他早已不再是國家領導人了,雖然挂著一個國父的虛空的稱號,他的存在與否實際上對國家已無關緊要了,而人民仍然那樣捨不得他走。令我感到不可思議的還有在這個國家裏,他的健康狀況、病情和進出醫院對人民是如此的透明,不像有些國家,國家領導人甚至前領導人的健康狀況都是作爲國家機密來保守的,老百姓對此全無知情權,只能猜測或依靠傳言、謠言來了解,弄得不好,關心前領導人的健康狀況還會變成因傳播謠言而獲罪!
我想,這就是真正的愛戴。它不是靠高喊偉大領袖、偉大導師、大救星,不是靠高唱頌歌來真正顯示的。這位反種族族隔離的英雄、南非人民的摩西,帶領他的人民走出這個國家最黑暗的日子,從種族隔離中將他們解放出來,他完全可以搞個人崇拜、被捧上神壇、被當作聖人頂禮膜拜。可是這位諾貝爾和平獎得主選擇做個普通人,說自己不是聖人,而是一個有缺點會犯錯誤但願意不斷嘗試的罪人。只有一個基督徒,才會經常將自己認作是罪人,承認會生活在罪中(犯錯誤)的啊。承認自己的罪人身份,而不永遠是偉光正,他就將自己同人民拉近了,人民對他的愛纔是真誠的愛,而非像在有些國家裏因恐懼或懷有向上爬的野心而要競相用過分誇張的詞彙和行動來表達自己對領袖的愛戴和忠誠。他而且不居功自傲,不貪戀權位,只擔任一屆總統就急流勇退,主動讓賢給年輕人,絕不干擾、完全放手地讓他們領導國家。
他承認自己不是完人而是凡人。他和大家一樣會發脾氣、有憤怒和不理性、不耐煩的時候;他年輕時也曾激進過,信仰過武裝鬥爭。但事實上在為他的夢—以實現民主自由復興南非—而奮鬥的過程中,他經常努力同自己身上的缺點作鬥爭,不斷改進、不斷學會自控、不斷做出犧牲,直到成熟並顯示出非凡的領導才能。所以承認自己是罪人,並不影響他人格的偉大,並不絲毫降低他的成就。他的偉大是他最終採取了非暴力的解放運動的路綫。須知暴力革命和槍桿子裏面出政權的理論,實際上是非洲某些國家至今仍然動亂的根子,在那裏政變、内戰不斷,經濟無法發展、人民無法安居樂業。
使他成爲巨人的是他的寬容、饒恕的基督精神,絕不記仇、以善對惡、以原諒化解仇恨,絕不搞一群人對另一群人的隔離和專政。他本人曾受過27年的監獄裏的非人的對待,尤其是18年在臭名昭彰的羅本島監獄裏備受虐待;出獄時已是七旬老人。他也見證過無數黑人慘遭種族隔離的痛苦。可是他不提倡以牙還牙、以血還血,不借助暴力搞鬥爭哲學,不搞“不忘階級苦、牢記血淚仇”之類的一套,不煽動人際仇視。“己所不慾,勿施於人”在他那裏真正地做到了,也要求他的黑人弟兄姐妹們努力做到。在第一位民選的黑人總統上臺的時候,曾迫害過黑人的白人們、羅本島監獄的那些虐待過他的獄吏個個惶恐不安,生怕受到衝擊,擔心輪到他們自己受苦了,尤其是在這個黑人和有色人種高達人口的89%,白人僅佔不到9%的國家裏,只要稍稍煽風並點燃報復的火星,白人的生命財產就分分鐘會化爲灰燼。在這個急需以種族和解和社會和諧來治療種族隔離遺留下的種族矛盾尖銳的重症的國度裏,曼德拉提倡的用寬恕、民主、公正、平等、和平相處的原則来處理種族問題,這就使國家避免了内戰,並較快地實現了全國團結和解的結果。
我們從年輕時就被教導“對敵人要像秋風掃落葉那樣殘酷無情”;我們聼了太多《東郭先生和狼》、《農夫和蛇》之類的故事。但是超人曼德拉是用以德報怨、以關愛和尊敬來化解政敵的。他的魅力就在於以友善和彬彬有禮的態度面對仇敵,溶解他們,包括從前對他執行種族隔離的特務頭子、將他逮捕並判處無期徒刑的前司法部長、還有那位長期密謀用恐怖主義運動推翻曼德拉的民主事業的極右翼的將軍。這三人最終都變成曼德拉的崇拜者,說起曼德拉時就好像是在說一位摯愛的親戚那樣,尊稱他為“老人家”(南非人對父親的稱呼)。在他入主總統辦公室時,一些白人工作人員曾考慮離職,但幾年後他毫無例外地贏得了總統辦所有工作人員的敬重,而且比他們對原來的白人總統更敬重得多。我想這都是奉行了耶穌有關“愛你的敵人”的教導的結果吧。 這樣一位沒有敵人的老人家,怎會擔憂在他百年後讓人重新評價呢?因爲他不是屬於哪個階級、哪個政黨、哪個種族,他是屬於全人類的,就像平等地照著善人和惡人的日頭…
曼德拉的去世引來聯大秘書長潘基文和世界各國領袖、政要和各界名人的全球一致的悼念、讚揚和衆多的講話。他的努力使南非這個不到五千萬人口的中等大小的國家在為世界的和諧方面發揮了比擁有數億十幾億人口的大國更大的影響。這就可以概括曼德拉對世界的貢獻。
讀了這麽多的資料,我個人覺得美國首位非洲裔的黑人總統奧巴馬的講話最誠摯、有激情、内涵和深度。他說他是將曼德拉看作自己的前輩和偶像的,認爲他是世界上最有勇氣、最有影響力但又非常友善、謙虛、風趣幽默和易於相處的人。他自己年輕時最早參加的政治活動就是抗議南非的種族隔離。是曼德拉激勵了他,以曼為榜樣他開始自己的政治生涯。“沒有曼德拉我完全無法想象自己的生活。只要活著我就要一直向曼德拉學習。”
我的書架上有本曼德拉1994年出版的自傳《自由路漫長》(A Long Walk to Freedom,已拍成電影放映,放映期間正巧傳來曼逝世的消息)。我在曼德拉去世的第三天將這本書交给我那酷愛閲讀的11嵗的孫子讀,希望他從小知道一位世紀偉人是什麽樣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