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褲子隨想曲
洪丕柱
一位跟我學翻譯的學生發伊妹兒並打電話來，很高興地告訴我她通過了翻譯考試，雅試也得到了四個七的成績，全部達到技術移民的要求，已委託移民代理遞交了移民申請，不久要回國去度假並探望父母，回國前想請我喝杯咖啡，感謝我對她的幫助。
當然我欣然接受了，倒不是圖她的一杯咖啡，而是珍惜師生友誼。我教過很多學生雅試和翻譯，包括私人學生，只要認真學習，我都以心來教他們，並真誠而衷心地希望他們成功，所以凡學生在學習上有額外要求，我會儘可能地提供幫助。對不成功的學生，我也分擔他們的痛苦和眼淚，如果他們的確作過努力的話。
那天，完成工作之後，我輕鬆愉快地去約定地點赴約。這是一位面目清秀、皮膚白皙、鹅蛋臉型、身材姣好的女生。不用否認，這樣的女生加上又是位用功的學生，男老師都會喜歡。她的穿著雖不是非常講究，卻緊跟潮流。
我看到她已在那裡等我。遠遠看去，我能看到她全身的衣著。那天她上身穿件寬鬆的T恤，下面是條雙膝有破洞的小腿緊瘦的牛仔褲。我當然知道，這是當下緊跟時尚的女孩的打扮啦。但不知為什么，那帶破洞的褲子卻使我的思緒翱翔起來了。
我最早看到破牛仔褲是1980年代初在上海。當時“先進”的上海已有外國旅遊者和首批來滬工作或教書的西方專家。我正好考進大鬍子的加拿大專家理查•菲雪的當代文學班脱產學習，他指導我們學了卡夫卡、哈代、加謬、薩特等大師的作品。本人是詩人的菲雪，穿著非常隨便，走進我們班的時候，就是穿一條引起我們驚訝的雙膝有破洞的牛仔褲。我猜想這是出於他詩人不拘小節的性格吧。
菲雪能看出我們的驚訝，說這是當前的時尚，服裝廠商故意將新牛仔褲放在一種特殊的機器裡在水流的作用下將它磨得看上去很陳舊、發白並故意磨出一些破損和破洞來。
慢慢地中國較時髦的青年也穿起牛仔褲來，但還不敢穿破牛仔褲，因為思想上還無法接受。有一段時間我也穿過牛仔褲。那時商店還不賣牛仔褲，要去華亭路服裝一條街的私人攤販那裡才能買到。在我看來，牛仔褲的布料有點像“勞動布”— 一種比較堅固耐穿的布料，我們弟兄幾人小時候喜歡踢球打球和跪在地上打玻璃彈子，褲子很容易破，媽媽就用這種布料給我們做褲子。
上海人管家裡小孩叫“小蘿蔔頭”。當時物質條件很艱苦，小蘿蔔頭多的家庭就有新阿杜（滬語老大的意思）、舊阿貳（老二）、破阿三、爛阿四的說法，即老大穿新衣，到他穿不下時衣服已經穿舊，就留給老二穿，到了老三，衣服已穿破，到了可憐的老四接班時，衣服已經穿爛！布鞋也是一樣。我是老二，所以還不致穿破衣，弟弟就會穿破衣，布鞋也已被愛踢球的老大老二穿破，到老三穿時大腳趾會從破洞裡鑽出來。具有民主平等思想的父母，就將新褲子拿到里弄生產組請大姐們用做褲子剩下的勞動布在膝蓋和屁股部位預先打上補丁加固，那些補丁的針腳一圈一圈密密麻麻，使褲子的屁股看上去像當時的膠木大唱片。這樣老大穿下來的褲子給在後面的弟弟們穿時就不會太舊太破太爛，因為防止褲子破損的補丁早就打好。知識分子的父母，總不會讓孩子們穿得太破爛去上學的。
在餓死幾千萬人的三年人為災難後劉少奇當政的幾年開明時期，物質生活稍有恢復，上海時髦青年們開始流行從从香港傳進來的尖頭皮鞋和上海人叫“小褲腳管”的包屁股瘦腿褲，同眼下女青年們愛穿的瘦腿褲一樣。可是好景不長，文化革命突然爆發，1966年夏，紅衛兵們突擊上街“破四舊”，專剪尖頭皮鞋和小褲腳管，弄得那些時髦女郎們哭哭啼啼穿著破褲赤腳回家。那是我所知道的上海時髦女郎們第一次被迫穿破褲。此後，青年們以穿破舊軍裝為榮，為了免得被人說成資產階級思想，人們將家裡的破衣破褲翻出來穿上，背著着紅色毛語錄包去上班上學鬧革命，穿破衣破褲成了革命時尚。
文革後生活在慢慢改善，卻忽然看到富裕的西方人穿著破褲在上海繁華街道上招摇過市！這股破褲潮延續了幾年，直到我在1980年代後期來布里斯本時，女王大街上還常看到穿破褲的新潮青年。而近三十年後，破褲卷土重來，重新回到時髦女青年們的大腿上了！
據我的觀察，最近一波的破褲潮最初是以短褲形式出現的，女郎們穿的超短牛仔褲上已經有了破洞或者褲邊如一塊破揩布似的一絲絲地挂下來。這完全是人工製造的破殘，因為短褲要自然地穿到破成這個樣子可不容易，即使是經眾多小蘿蔔頭從老大穿到老四也最多破在屁股上。短褲季節過了，破洞就跑到長褲上去了。你仔細觀察的話，這些破洞的風格還不同呢，有些是如從横向被劃破似的，破處顯出布料裡的一些經線緯線，有些並没有完全穿破穿透，破處出現在自然破損不會出現的地方，顯示它們純粹是作為裝飾的虛假做作性。有些破褲在膝部有很大的洞，漏出裡面的膝蓋。
現在中國的時裝潮流同國際接軌已如此緊密，不像1980年代初我看到菲雪時。最近兩個月參與一些院校對若干中國教師團的培訓，所以看到中國來的同行中也有穿破牛仔褲的年輕時髦愛萌的女教師時一點也不感到驚訝。不過，如我在從前曾說過的那樣，時尚往往從女士那裡率先開始，至今男士們穿破褲的還不多見，至少我還没見到過，大概還要再等幾個月吧。
我在箱子裡藏有一條真正而非出廠時故意人為做成的破褲，它的顏色、布料和膝蓋處的破洞都很接近於當今流行的破褲，是幾年前在吉隆坡驢友時不小心在路上絆跌膝蓋著地跌破的，當時還擦破了皮，很痛。我曾想將這條破褲扔掉，但我很喜歡它的布料和顏色，捨不得扔，心想按照我的時髦會如風水般地輪流轉的定律，等那天破褲成為時尚時也許還可以拿出來時髦一番。
現在看來，這一天不久就會來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