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州作协会刊》(2012年12月号)

目录:

一、消息:《新州作协文集》(第二卷)即将出版

二、《新州作协文集》(第二卷)作品选发

  1. 一本圣经,一个民族(萧蔚)
  2. 小说:竹马青梅(安红)
  3. “落葉歸根”不是愛國主義(王晓雨)

一、消息:《新州作协文集》(第二卷)即将出版

【本刊讯】在澳纽两地文友的大力支持下,《新州作协文集》(第二卷)已经顺利完成征稿,并送交出版社排版印刷,预计明年年初正式出版发行。

《新州作协文集》(第二卷)是澳大利亚新州华文作家协会的会员文集,共包括了55位作家和诗人的100多部作品,共300余页,由澳大利亚本地的出版机构——澳华出版社出版发行。《新州作协文集》(第二卷)是在澳大利亚正式出版的书籍,已获准在澳大利亚各地书店、图书馆发行,定价:每本$15。

新州文化作家协会成立于1996年,是一个以悉尼为基地、以华人新移民为主体、以文学创作与交流为主旨的专业团体,其作家与诗人大多是在澳洲生活了二十年左右的新移民,他们大多生活在悉尼,也有的生活在堪培拉、墨尔本、布里斯本,甚至新西兰。他们热爱这片土地,于是用自己的笔描绘了这里的生活。

《新州作协文集》(第二卷)的作品体裁多样化,有小说、散文、杂文、诗歌,也有政论。这本书,既是新移民对自己的新生活的总结,也充满了对新生活的赞美,同时,对后来的新移民在澳生活具有某种借鉴指导意义。

二、《新州作协文集》(第二卷)作品选发

1一本圣经,一个民族(萧蔚)

谁是摧而不毁,杀而不绝的民族?

谁是坚强智慧的族裔?

无论是它的敌人还是朋友,

全世界所公认:犹太人!

一.犹太人幸福的家园

首先,让我们将中东地区历史舞台的序幕拉到公元前一千多年以前,在今天以色列境内的耶路撒冷,有一座雄伟壮观的圣殿,这里,就是犹太人永远的上帝所在。

那时候,那个地区是犹太人的家园,他们在那里生活。直到公元第七十年,古罗马帝国一把大火,烧毁这座圣殿,从此,犹太人不再是用笔墨,而是用躯体饱蘸着鲜血和眼泪,写成一部部被驱赶、被排挤、被杀戮,迁徙、游走,悲怆不屈的历史。

时光如梭,转瞬又是一千多年,一九四八年,犹太复国主义者侵占大片已经属于巴勒斯坦人一千多年的土地,于现在的以色列复国,致使大批巴勒斯坦阿拉伯人流离失所,沦为难民。从此,又一粒复仇的种子被种下,这半個多世纪以來,巴勒斯坦阿拉伯人与以色列犹太人相互之间,一直不断地进行着惨烈的逐鹿。

千百年来,大批犹太人被迫逃散到欧洲、南非、南美、中国……全世界各国、各地,他们也漂洋过海,移民来到南半球的澳大利亚,寻找新的家园。

在澳大利亚,在这个多元文化的国家里,除珀斯发生过一起澳洲“新纳粹组织”成员涂抹犹太教堂的个别案例外,犹太人与穆斯林、阿拉伯国家的移民和睦相处,相安无事。在这动荡不安的世界里,澳大利亚,不愧为犹太人以及所有外来移民追求安定、和平的世外桃源,幸福生活的新家园!

我驾车沿着悉尼地价最为昂贵的区域——东海岸至北部海湾环游,这一带是从全世界移民悉尼的四万犹太人集聚生活的地方。当初,犹太祖辈高瞻远瞩,捷足先登,一开始就选择最有发展前途的海湾地区安居乐业。

邦地海滩被誉为全世界九大美丽海滩之一。我仰卧在她那金黄色的沙滩上,环视着周围大自然的恩赐和匠心独具的人工雕塑,那些点缀海滩鳞次栉比,古典式、西洋式和现代式不同风格的建筑物,不能不令我感慨犹太居民们对这里的贡献。

“邦地”这个词,是澳洲土著的语言,其含义为“海浪拍打岸边的声音”,我被忽进忽退,温暖的浪花轻轻地抚摸。我仔细聆听,这哗哗的海浪声犹如一曲曲犹太人在澳洲幸福生活,自强奋进的赞美歌:

一七八八年,一月二十六日那一天,从英国运往悉尼“第一船队”的一千多名犯人中,有十六名英国犹太人,换句话说,从澳大利亚建国的第一天起,就有犹太人的存在。从此,“澳大利亚犹太人”—— 一个新的人种分支,添加到人类学的字典里!

在这“第一船队”上,犹太犯人哈莱斯是因为偷汤匙而被判刑,从英国运往澳洲,但后来他改邪归正,获得自由,成为澳洲第一批警员;也是在这“第一船队”上,五名犹太女犯人之一的阿布拉哈玛斯太太,与派到澳洲的英国官员结婚,成为一届省总督太太。

作曲家奈森先生,是十九世纪四十年代移民澳洲的犹太人,被誉为“澳洲音乐之父”。此外,在澳洲历史上还出现过很多政界、军界人物;更有数不清的富商、房地产生意人,医生、律师等等高尚职业者。

澳洲建国两百多年来,几次移民大潮:从十九世纪五十年代起,三十年的“淘金时代”引来大批德国犹太人,随即,东欧犹太人闻讯纷纷赶来。第二次世界大战时期,涌入澳洲的多为纳粹和法西斯手下虎口脱险的犹太人。而战后至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那些由苏联逃到中国上海、哈尔滨的犹太人再次迁移而来。至此,从全世界聚集澳大利亚定居的犹太人达十二万!

虽然大多数移民已经融入澳洲社会,但是,几乎所有的犹太人依然保留着自己的宗教信仰、文化传统和风俗习惯。在悉尼,有五所犹太子弟中学;有许多按教规“清洁”的食品店和餐馆;有犹太人的私立医院。澳洲的“SBS民族广播电台”为犹太人而设立的节目是以英语、希伯来语和依地语广播;“澳大利亚犹太人新闻周报”是澳洲报业经营最久,也是澳洲犹太人唯一的一份报纸,可见澳大利亚犹太人的凝聚力和团结力 —— 只有一个喉舌,发出一个强有力的声音!

二.悉尼犹太纪念馆缅怀

为了追溯犹太人的历史和寻找他们昔日的萍踪,我来到“悉尼犹太人纪念馆”。门口的警卫员说:“这里可是遭到国际恐怖分子恐吓的地方,你们不害怕吗?” “炸弹不是没有爆炸吗?有什么可怕的!”我回答着,随其他十多名海内外参观者通过了安全检查关。

“悉尼犹太纪念馆”建于一九九二年,坐落于悉尼东部的百灵顿地区。馆内分别介绍了犹太人移居澳洲的历史、他们在悉尼的早期生活,以及第二次世界大战时期德国纳粹党、希特勒开始动手迫害犹太人的经过和他们在欧洲其他国家遭受屠杀以及集中营内的情况。纪念馆内还设有“儿童纪念馆”和“匈牙利纪念馆”等分馆。

纪念馆内有一个角落,从布景、装饰,到嘚嘚的马蹄声响,逼真地展示了十九世纪中期,英国犹太人在悉尼乔治街谋生的情况。

另一个角落,布置了一个温馨的家庭。这里,详实地介绍了犹太人传统的婚俗,生活习惯和犹太教规。

餐桌前,我仿佛看到老祖母端来热气腾腾,香喷喷的饭菜,她疼爱地召唤孩子们快来就餐。西方人称在餐桌上不断夹菜,添饭的人为“犹太老奶奶”,可见得她的慈祥。

据说,犹太人每次在被迫迁移的时候,一定要带上祖上传下的经书。玻璃柜中展示的早期移民带来的泛黄经书,使我仿佛看到幽幽的烛光下,孩子们朗读《圣经》的情景,仿佛听到“安息日”里他们背诵《摩西律》的声音……

随着纪念馆内的灯光从一部分向另一部分逐渐变暗,其内容也变得严肃恐怖起来。我看到这样一幅照片:一个德国女人的脖子上挂着一块牌子,上面写着“我是一头母猪,就会和犹太佬睡觉”。旁边,那个男人挂着的牌子上写着“我是个犹太佬,就会勾引德国女孩”。他们的身后是几个端着长枪,杀气十足的德国兵。

倔强的犹太人,从来就不回避自己的血统和身世,有这样一个画面:他们排着长队登记备案,并自己亲手缝制六角星佩戴,醒目地告诉大家:我是犹太人!

德国的纳粹党人和法西斯分子随着他们元首希特勒的疯狂,对犹太人的迫害逐渐升级。“水晶之夜”不但砸烂了犹太人店铺的玻璃,也砸碎了他们的心。随后,以德国为中心,反对、迫害犹太人的浪潮波及至匈牙利、奥地利、捷克和波兰等其他欧洲国家。各国法西斯分子使用枪杀、活埋、毒气等刑法对犹太人进行人种灭绝,被杀害的犹太人竟达六百万人之多,占当时欧洲犹太人总数的三分之二,这比澳洲人抱怨“人口太多”的悉尼还多两百万。

实在是令人毛骨悚然!

在“大屠杀和集中营”部分,我聆听了劫后余生,当年侥幸从“集中营”里活着走出,八十多岁的劳拉太太的亲口叙述:“大屠杀使我失去了所有的亲人,我常常在梦中见到他们。对亲人的思念折磨我一生……”劳拉太太悲愤的控诉提醒着人们,“悉尼犹太纪念馆”是这样一座永远的记忆储存库:它记载了犹太人对悉尼和澳洲贡献的历史,它也为在澳洲幸福生活的犹太后裔、学生和所有参观者提供了当年欧洲犹太人受迫害活生生的历史资料。它还告诫澳洲的种族主义者和澳洲的新纳粹组织成员:请勿重蹈历史的覆辙,否则将会成为历史的罪人!

三.悉尼犹太中央大教堂拜谒

犹太人种何以留存至今?!

受好奇之心驱使,我来到面对著名的海德公园,坐落于伊丽沙白街的“悉尼犹太中央大教堂”。

大教堂被掩映于便道旁法国梧桐树浓密的阔叶之中,仔细端视,我才看出它的轮廓。可以想象得出当年它在这条大街上鹤立鸡群的风姿,不过现今,在这寸土寸金的地段上,在历经一百二十多年时间的雕琢之后,这座老态龙钟的大教堂和紧密相邻的摩登大厦排立在一起,形成了鲜明的时代反差。

由于巴勒斯坦和以色列关系的紧张,由于国际恐怖分子的猖狂,澳洲政府出资,在教堂内外设立了严格的保安措施,参观者必须从设有扫描装置和保安人员的后门进入,而且照相机、录音机、摄像机等凡是带“机”字的物品和书包不得随身带入。

刚迈入教堂大门,我便体验到犹太人的经济观念,这里是我在悉尼参观的所有教堂和庙宇中,唯一收费的地方。

那天,除二十多位海内外参观者外,还有五十多名本地男子私立中学上高中历史课的学生。所有参观的男人,即使不是犹太人,也要按规矩戴一顶称作 ” kippa” 的小帽。我们被安排坐在教堂的长椅上,与其说是“参观”,不如说是“观视”,参观者不能在教堂里随便走动,只是坐在长椅上随着录像影片的解说,环顾教堂的四周。

悉尼犹太中央大教堂的最初构思来自法国建筑风格,目的是尽显贵族的豪华和技艺的精湛,不过,最终它是模仿“伦敦犹太大教堂”建造而成。当年,为确保悉尼犹太中央大教堂与其相似,设计师还远渡重洋,亲自到英国伦敦参观,不但如此,许多建筑材料也是由英国海运而来。悉尼犹太中央大教堂终于一八七八年落成,它为后人留下悉尼犹太宗教的历史和宝贵的文化遗产。

从悉尼犹太中央大教堂内部的艺术结构和风格已经体现了犹太教与其他教派的区别。我仰望着那高高的拱形顶棚,深蓝底色上繁星密布的穹隆象征上帝所在。根据圣经故事,出卖耶酥的是个犹太人,大概是此原由,犹太人回避提及耶酥,不认为他是上帝的儿子。虽然犹太教和基督教、天主教一样,同是信奉上帝,但没有十字架和受难的耶酥,没有圣母马丽亚,确切地说,没有被崇拜的人物偶像——犹太人完全是在精神上信奉上帝。

录像的画面上出现了悉尼犹太中央大教堂做礼拜的镜头:在这座可容纳八百人的教堂里,男人一律坐在楼下,头上戴顶小帽;女人坐在楼上,围巾包着头发。教堂里的坐位,是教徒捐款买下来的,每个坐位上都贴有名牌。有一个坐位标着四个名牌,那是老少四代相继捐款,共用同一个坐位。

在犹太中央大教堂里,无论从世界的哪个角落来的犹太人,他们通用的语言是希伯来语,所念的经书是《圣经》的《旧约》。犹太男孩们从小就开始在家里学习希伯来语,半吟半唱,背诵经书。到十三岁“而立之年”时,他们在庄重神圣的乐曲伴随之下,参加成人礼仪式,当众宣读并讲解圣经。

我问大教堂里的义务工作者:女孩是否要学希伯来语和背诵经书?回答是“不一定”。看来,犹太男性比起女性受教育程度高,内容丰富,他们在学习中所走的道路也比较艰辛和正规,难怪有成就的犹太人多为男性。

有人说犹太人是世界上最聪明的人种。确实,在犹太人当中出现过许多的思想大师、经济巨人、科学奇才和艺坛骄子,诸如:马克思、毕加索、爱因斯坦、海涅、萧邦、卡夫卡、门德尔松、卓别林等,不胜枚举。犹太人在世界几乎所有的领域都取得过出类拔萃的成绩。可不可以说,这些成绩的得来,应该归功于幼儿读经?所谓“五岁,始读《圣经》;十岁,始诵《密施拿》;十三岁成人,始受诫命;十五岁,始背《塔里木》”。我想,孩子大脑的记忆力和储存容量如同电脑,他们是在强化背诵经书的过程中不断扩大和升级。当然,在学习经书的同时,也培养了孩子专心致志的学习态度。依我之所见,如果一个人的记忆力不坏,再加上刻苦学习和做事专心的态度,虽然这个人不是天才,但已经比一般人聪明,已经具备做学问的条件和成功的因素。我想,这就是为什么自一八九二年设立诺贝尔奖以来,约三分之一的奖项为犹太人所领取的原由吧!

犹太教堂除了造就人才以外,还是培养下一代“我是犹太人”强烈民族意识的地方。自从公元第七十年,以色列被古罗马毁灭,犹太民族失去自己的祖国以后,他们不得不迁移分散到英国、德国、波兰、匈牙利、西班牙及南非等国家和地区。在这漫长的一千八百多年里,犹太教经历了被基督教和伊斯兰教等其他教派的排挤,可是,这个经历了那么多磨难的人种和教派,依然不屈不挠地存在,并没有在地球上消失!

犹太人是可以和异族通婚的,那么,在这一千多年里,融入到各国的犹太人却没有被当地其他民族的婚俗和生活习惯所同化,当今,在世界各国,依然有一千三百多万的犹太人,按照教规行事,按照典章和戒律保持着自己的生活习惯,这在人类学史上,不能不说是一个奇迹。寻其缘由,当然要归功于教堂!

英文中,“教堂”通常称为“church” ,而“犹太教堂”则特称为 “synagogue ”,其原意是“大家聚集的地方”。在那么多年里,漂移到世界各国、各地的犹太人经常、规律地聚集在自己的教堂里,享受着“祖国”的温暖。

教堂——犹太人“祖国”的象征!

参观悉尼犹太大教堂,除四十分钟看录相外,其余二十分钟听一位老者讲解和答疑,他告诉大家:从明年起,政府斥资,将用两年的时间修复悉尼犹太中央大教堂。这个计划体现了澳大利亚是一个多元信仰和包容的国家,以及对不同教派没有厚薄,对历史文物更是尽力保护的政策。

悉尼犹太大教堂不但使我看到一座具有历史、人文和艺术价值的建筑物,而且也看到了犹太民族的骨气和他们永远的未来。我明白一个道理:犹太人不仅仅信仰上帝是精神的,而且“祖国”的概念也完全是精神的。

“祖国”在希伯来语和犹太教堂里;“民族”在犹太《圣经》和犹太人的心目之中!

2)小说:竹马青梅(安红)

(一)

“兵哥哥,咱們什麼時候回去啊?”我是一個急猴屁。

“這麼著急呀?不是才剛剛來嘛,咱們撈完魚蟲就回家!”

金黃的油菜花搖曳的春天,兵哥帶我去撈魚蟲。感覺走了好遠的路,不是他平日裡帶衛東,向紅和我常去的那條小河邊,而是另一朝向淺淺的河溝。“水到這裡被石頭擋住就流得緩慢了,瞧,越是蘆葦雜草和苔蘚多的地方,魚蟲就多。”兵哥挽著褲腿兒站在河溝旁,下了罩子,我倆靜靜地等。仿佛只一會兒的功夫,四個大瓶子就被裝滿,橘紅色的魚蟲成團成團地蠕動著。想著媽媽養的熱帶魚能飽餐好幾天,我高興地叫了起來。

那一年我四歲,兵哥大我六歲。我掰著手指對他說:我算出來了,你十歲。

“想知道你小時候什麼樣嗎?”兵哥最喜歡逗我玩,“你爸媽借了個照相機,在河邊照相,你坐在尿墊子上,笑嘻嘻的在吃東西。”

“是吃糖嗎?”饞貓一樣的我,最愛吃糖。

“不是。猜猜看?你嘴裡嚼來嚼去的。”兵哥歪著頭偷笑,有樣學樣,左右兩側臉頰一鼓一鼓的。

摸著腮幫子的我,猜不出來。

兵哥伸手敲了一下我的大腦門兒,“你呀,在津津有味地吃石頭!”

我用腳撬起一坨泥巴,飛也似的踢到兵哥的身上,“不對!”

兵哥用手扒拉掉那一團濕了吧唧,蹲下來望著我,“你人小,可氣性真大。真的,是吃石頭!”大眼睛裡閃著真誠。

“吃了很多嗎?”自覺丟醜的我,傷了小小的自尊。

“好多呀!趕緊送你到醫院去開刀。”兵哥一邊笑,一邊麻利地把四個瓶子捆綁好,提起繩子拔腳就走。認真的我,摸著肚皮,自言自語:“沒有疤呀?”抬起頭,眼見著兵哥已經落開好幾米遠,我跺著腳喊著:“你欺負人!我走不動了,你得背我回家。”

兵哥轉過身,微笑著等我。

趴在他的背上,我緊摟著他的脖子,看見西墜的日頭把我倆的影子拉扯得好長好長。

(二)

後來我想起了舊話題,認真地去問爸爸,爸爸欠著身子直笑,“光顧著照相,我們都沒有注意。你坐在河灘上,從身邊的鵝卵石堆裡摳小石頭子吃,不過,沒有咽下去,就是幹嚼。”

舉著糖三角,我邊吃邊敲對門,“我吃小石頭是在磨牙床,要長牙了。”然後問兵哥:“那時候你在幹什麼?”

兵哥刮了一下我的鼻子,“我就在河裡面游泳,狗刨式!”

“我也見過你小時候,”我大言不慚,“你——你小時候家裡很窮,沒有糖吃,只好坐在大炕上,吃——吃被子裡面的爛棉絮。”媽媽給我講過她的戰友憶苦思甜的故事,我信口就安在了兵哥身上。

“你這個小猴子可真有能耐,這麼小就會編故事。”兵哥微微一笑。笑過之後,是一臉的悵然。

第一次注意到兵哥凝神靜氣若有所思的我,以為自己的故事編得好極了。順著他發愣的眼睛往外瞧,細雨迷蒙的秋天裡,一人多高的草珠子已經漫坡遍野,沉墜墜地在微風裡搖晃。

“雨停了我們去摘草珠子串門簾吧,好嗎?”

兵哥沒有回答。

(三)

宏英學校是一所小學與中學分班級混讀的部隊子弟學校,學費低廉。學校就在家屬樓群的對面,一片空闊的大操場上。不足六歲的我被媽媽送進了學校,和兵哥成了校友。

我曾經騎著豬和兵哥賽跑,他會抬腿給豬使絆子,結果可想而知,是摔成了狗吃屎的我,氣得揪住他打個不依不饒。除了豬,校辦農場還養著兔子,以及成群的雞鴨鵝。成心背錯毛主席語錄的兵哥經常被老師罰到教室外面去拔草勞動,然後一個沒留神,就可以在兔籠前面看到他。我最愛看他伸著長胳膊給兔子們喂草,綠色被紅色的三瓣兒悉悉索索地咀嚼著,既爽快又俏皮。

以大帶小分組“學農”去積糞的時候,回程道路泥濘,我一不小心掉進了沼氣池裡。兵哥眼疾手快地和老師一起把我拉了出來,一身臭氣的我在牛毛細雨裡發著抖,兵哥幫我褪去了臭哄哄的外衣,疊起來捏緊,給我穿上了他的外套,回頭看著那雙已經沉到糞坑裡的花布鞋,二話沒說,脫下了他的膠鞋給我,他自己光著腳,緊緊地跟在我身後,生怕我再有個什麼閃失。帶著我提前返回的兵哥,利索地幫我洗淨了臉和腳,擦乾了頭髮,洗好了衣服襪子。坐在兵哥家的凳子上,喝著他沖的紅糖姜水,我倆拉鉤上吊地約好,不告訴家裡我掉進糞坑的實情。

淘氣的學校“霸王”欺負人,我被推進了男廁所,求救無門驚嚇得大哭。正當時三四頭豬搖頭晃腦有前有後地進來了,閃在最後面的兵哥對我說:“挑一頭騎著,出來吧!”破涕為笑的我連眼淚都來不及抹乾淨,就飛身偏腿,躍上豬背。大操場上撒野似的跑了個夠,兵哥壓低了聲音,一本正經地問我:“是誰?”

沒幾天過後就聽見兵哥挨打。他沒有像以往調皮搗蛋挨揍的時候那樣“哇呀哇呀”地叫喚,我只能聽見“劈劈啪啪”的聲響,猜他爸爸定是掄起寬寬的皮腰帶使勁兒抽他。兵哥的爸爸是部隊裡的炊事員,紅案白案都是一把好手,個子很高,氣力十足。“某某是參謀長的兒子,你怎麼就吃了豹子膽敢去揍他!”他抽一下,我的心就砰地跳一下,他再抽一下,我的心就砰地又跳一下。貼在兵哥家的門外,我哭得稀裡嘩啦。

“不是說我們都是來自五湖四海為了一個共同的革命目標嗎?不是說我們都是親如手足兄弟的一家人嗎?不是說官兵一致同甘共苦嗎?憑什麼他參謀長的兒子就可以在學校裡稱王稱霸,為所欲為,以大欺小?”兵哥一字一句地反詰,皮腰帶的聲音驟然停住了。

然後好多天裡我都沒有看見兵哥,也不知道他躲到了哪裡。

(四)

再見面時,我乖乖地,看兵哥幽幽地笑著。他伸手胡擼了一下我的腦袋瓜,變戲法似的遞給了我兩塊酥皮點心。我狼吞虎嚥地嚼,差一點就噎著。

“你去哪兒啦?”

“成都市內。”

“給我買點心?”

“不是,我想到成都市內去上中學。咱們這裡的老師都是隨軍家屬,中學和小學一樣,沒啥子區別。”

看著兵哥的臉,微微的還有些紅腫;看著兵哥的眼睛,亮閃閃地,分明地寫滿了什麼。

我藏不住兵哥的秘密,大聲地告訴給了爸媽。“噓,別胡說。小孩子家,不許撒謊。”爸媽警告我。

兵哥的爸媽哇哇噢噢地叫了好幾天,還能聽見鍋碗瓢盆的叮噹聲響。悄無聲息地沒了聲響之後,我看見了喜上眉梢的兵哥。

“我爸媽同意了,我真的要走了,去成都市裡上中學。”

“誰陪我騎豬呀?你走了。”

兵哥再一次沒有回答。

爸媽也嘀嘀咕咕了好幾天,我只聽得見山溝,知識,主見,前途,出路這樣的字眼,然後大家一起包餃子炸元宵,為兵哥送行。

“學生也是這樣,以學為主,兼學別樣,即不但要學工、學農、學軍,也要批判資產階級。學制要縮短,教育要革命。”我背著語錄,因為高年級同學畢業時,送別的老師都會挑一條語錄做送別演說。兵哥雙手輕輕地拍著我的臉,眼睛裡有柔和的光,“光會背語錄是不行的,光會騎豬更不行,要用你的聰明腦袋思考。有知識的人永遠都有智慧!”

兵哥的話我聽清了,只是不全明白。

每個週六的晚上我能見到坐班車回家的兵哥,吃飽了飯的他來去匆匆,伸胳膊挽袖子幫著家裡幹活。星期天的早晨我們一起去爬山,他教我摘野菊花挖黃連,野生的藥材能在城裡的中藥鋪賣上挺好的價錢,書本學雜費用就不需要家裡負擔了。在防空洞裡避雨時,聽他講城裡學校裡的事,我如癡如醉,瞪大的眼睛裡閃著羡慕與渴望。

然後一轉眼,我九歲了。

然後我弟弟都會掰著手指頭算,九加六等於十五,兵哥十五歲了。

然後不是每個週末我都能見到兵哥了,他媽媽說:他學習嚴肅功課緊張勞動活潑。

(五)

那個長長的暑假,從北京回來的我見到了兵哥,吃驚地發現他的上唇有了一層茸茸的黑色,說話的聲音也變得渾厚低沉。他長高不少,也長寬不少,再也不是以前瘦瘦的兵哥了。“你什麼時候長鬍子啦!什麼卡在你的嗓子眼兒,說話都粗聲粗氣的?”我好奇地摸著他脖子上的喉結。

“淘氣鬼,”兵哥輕柔握著我的雙肩,“快長吧,等你學了生理衛生,就懂了。”

不曾改變的是,他一如既往高興地陪著逗著我玩兒,格外耐心地聽我講身邊發生變化的事情,滿是憧憬地聊著他的理想,還有城裡學校的新聞和吃石頭看蟒蛇鑽山洞的往事。

想一想穿開襠褲時的糗事總被提及,我不高興:“你就不能說說別的?”

“那好,給兵哥跳一段舞,我就說說別的。”

早就不是傻妞,逮誰給誰跳舞的我,已經有了強烈的自尊和最初的羞澀,所以任憑兵哥怎麼央告,我都沒有跳舞給他看。

兵哥拿出帶給我的小人書,挨著我坐下——

我第一次見到你,你在你媽媽的懷裡睡得真甜。前去歡迎的我們誰都沒有想到,那一整列火車四天四夜的“移防”隊伍裡,有你這麼一個小小兵。

你九個月就上了幼稚園,我媽媽是幼稚園的阿姨,特別照顧你。看見你把不愛吃的大肥肉片扔在了小朋友的腳邊——“嫁禍於人”,說明你很聰明。

看著你一天天長大,拉著鴨子車在筒子樓內走來走去,笑得像一朵喇叭花。我也曾經向爸媽央求,生個妹妹給我,他們說你就是我的小妹妹。

第一次上臺跳舞,你跳到一半就不跳了。因為看見你爸媽在台下,拍屁股走人,找你爸媽去了。真有個性,我的一顆大牙就是那一次笑掉的。

你喜歡當醫生給娃娃打針,打得娃娃渾身都是水,你媽媽帶你去了一趟縣城醫院長見識,你被奇形怪狀的病人嚇住,從此再也不想當醫生。

從小到大,我陪著你玩,看著你長,你總是耍賴,要兵哥哥背你,每次都能找出最好的理由……

兵哥的眼睛裡蒙上了一層霧氣,“就給兵哥哥跳一段舞吧,花蝴蝶的那個,真想看呢!瞧,我用小人書換。”

“不,我就不!”執拗的我,一點都不鬆口,還振振有詞,“再說沒有伴舞,也沒有伴奏。”

“你可真倔!”兵哥刮了我的鼻子一下,無奈地笑著,換了一個話題。

“長大了你嫁給誰呀?”

“誰也不嫁,因為我要嫁給我爸爸!”我特別得意,為有一個英俊的爸爸。

“女兒是不能嫁給爸爸的!”兵哥認真地望著我。

“那我就,嫁給我們班的衛東,我喜歡他的大眼睛!”

“衛東的眼睛大是大,但是沒有神氣。來,比一比,兵哥哥和衛東的眼睛誰的更有神更大?”

我站起來,扶著他的肩頭,認真仔細地瞧著,才猛然發現:兵哥有神的大眼睛裡面是同樣眼睛大大的我。

(六)

兵哥走了,繼續去成都市裡讀書。

我也走了,又一個草長鶯飛的春天。

我們全家回到北京。我問父母什麼時候才能再回去,“你生在北京,北京才是你的家。我們不回去了,永遠!”

“兵哥知道嗎?我還沒有來得及跟他說一聲再見呢!”我急切地問著,一半是問父母,一半是自言自語。

沒有人回答我。

我生在北京,可北京卻並不像想像中那麼大氣友好地歡迎我。

“能不能帶我玩一個?”想和女生們一起跳皮筋的我,在旁邊怯怯的問著。“滾你媽的蛋,一邊呆著去,插班生!”冷不防地,一個嬌小秀氣的女生從正面推倒了我。

排路隊回家,東張西望地懷疑走的那條路不是平日裡常走的,就多問了一句,一高一低的兩位男生,順手就把我搡到了路邊的大煤坑。當我一身炭黑地摸爬出來時,看著文具盒作業本課本依舊散落在煤坑裡,想起身邊再也沒有了保護我的兵哥哥,放聲大哭!

闊別京城十多年脫下戎裝的父母,尚且需要時間精力去適應地方的工作生活環境,他們無暇顧及到小小的我,夜夜會哭透枕巾哭濕枕頭。哪裡有“壓迫”,哪裡就有“反抗”,被人欺負的我開始用兵哥所說的聰明的腦袋思索:班裡男生比女生多,我要先學會和男生打成一片!兵哥教過的上樹,爬杆,彈球,滾鐵環,煽三角,耍瓷片,只要是男孩子喜歡玩兒的東西,我樣樣都拿手……至於女孩子愛玩的耍羊拐,丟沙包,還有跳皮筋……更是不在話下。很快我就學會用道地的京片子罵人,很快我就學會揮著菜刀打群架,很快我就用不俗的學習成績和出色的人際關係證明外地插班生的不可小覷。

一臉塵土一臉汗,脖子上掛著鑰匙,腰裡別著彈弓,手裡揮舞著乒乓球拍,暑假我在大院裡打擂臺。那張曾經白皙水靈的臉,讓北國的陽光曝曬出了一臉的黑雀斑。能夠用那麼短暫的時間,適應了京城裡的新環境,得益於我的兵哥。

我有了新同學,新朋友,新生活,不知不覺地就把兵哥拋在了腦後。

(七)

流沙的歲月,讓記憶成為了荒漠。

(八)

又是暑假,在家裡揮汗如雨地做著番茄醬,十三歲的我前去應門,看到了兩張似曾相識的面孔,父母昔日的戰友,翻山越嶺來北京出差。讓人意想不到的是,他們帶來了久違的兵哥的消息:他已然考上了心儀已久的軍校,再過兩年就畢業了。

第一次收到兵哥的信,差一點兒就被級任老師沒收。我據理力爭,才沒有讓校方的規則得逞。因為紅色的三角郵戳和一長串部隊的番號確實可以表明:這絕對不是學校裡防微杜漸的早戀信件。

小心翼翼地拆開,看見兵哥哥一手漂亮的顏體,這讓我一下子就憶起他同樣漂亮有神的眼睛,也驀然地想起他眼睛裡的那個自己。

那時候只覺得心底仿佛受到重重的一擊:才恍然大悟:我的魂靈其實一直就沒有接納過我所生存的這個大都市;才恍然大悟:我其實一直就沒有離開過那個山清水秀的山窩子;才恍然大悟:我其實根本就不曾離開過那個看著我長大,陪著我長大的兵哥哥。

收信時的心情是百感交集的,三年過去,誰也不知道各自的轉變;讀到彼此字裡行間的認同溝通和心有靈犀的感念,會意的笑總是蕩漾在心田;寫信時的心情是敏感微妙的,從久無音信到恢復聯繫,下筆時總是在揣度著彼此的處境和心情;發信時的心情是自由自在的,渴望和期盼就像放飛的信鴿,在風雨裡從不迷失航道;等信的時候最難描摹,既喜歡早點收到,又不願耽誤彼此的時間;再收到信時,心顫著手抖著,輕輕拆封快快打開,慢慢地細細地看。

(九)

與兵哥通了多年的信,我享受著人生裡難得的一份珍貴賜與。他是我的發小,他是我的童年,他是我夢裡打濕了多少遍,再也不能回去的故鄉。他是我的兄長,他是我的朋友,不願向父母傾訴的話和女孩子家的心事,都可以毫無保留地告訴他。他是軍人,他是恪盡職守的責任象徵,嚴格和嚴厲之間充滿了寬厚與柔情。他是我有困難真傷心特痛苦時最好的宣洩對象,儘管一封信常常要等一兩個月才能來。

兵哥一直關注我的成長,也一直關注我的學業,我有畏難情緒,他滿紙滿篇都是鼓勵。反倒是我常常和他打岔,戲說外加調侃,敲著明知故問的邊鑼。僅有的一次他調侃我,講的全是我小時候的趣事,然後向我討要一張玉照。讀那一封信時我臉上緋紅,心像小兔子一般撲嗵撲嗵直跳。

調皮的我給他寄去了一張豁牙露齒的童年照,告訴他,就是那年他答應我放了假同去釣魚,但是我卻爽約回北京的時候照的。我也向他討要一張“玉”照,結果收到的是他的嬰兒照,滿臉上就是兩隻大大的眼睛,眨眨地對著我瞧。“你從小到大我都見過,可是你從來沒有見過我小時候,所以,特意挑了一張,也是唯一的一張。”兵哥在信裡寫道。

我注意到照片背面的一行小字說明,有著與兵哥不同的名姓。問他:你把誰的照片拿來冒充?

“成人後爸媽告訴我,但其實我早已經知道。這世界上沒有不透風的牆,部隊也是一樣。軍紀再嚴明,也阻隔不了現實生活裡真實的秘密。我永遠是他們的孩子,是他們把我養大的,養育之恩終身難忘。”

那一夜我想起了當年兵哥想進城上學時候阿姨叔叔的爭吵不休,想起了爸爸媽媽的嘀嘀咕咕。

信的末尾兵哥試探性地提及,問我這個愛吃湯圓糯米酥皮點心桂花糕的饞嘴姑娘,將來考大學願不願意考到南方。我想都沒有想就答應了。直到那時,才讀懂了自己,那個在金黃的油菜花地裡,沐浴著山風奔跑的黃毛丫頭,其實心底裡一直都有兵哥哥。

最終是不再矜持的我給他寄了一張最新的黑白近照,在長城腳下拍的。背後是一樹春天裡的燦爛桃花,我在樹前站著,笑得嫣然,就像春天裡的嬌豔桃花。

(十)

盛夏,身為團委書記的我組織同學們去看話劇《初戀時,我們不懂愛情》。戲散了,回到家,才震驚地發現那個存著青春秘密的抽屜,被撬開了。

“你還好意思組織大家去看什麼初戀懂不懂愛情,開學就把這些交到你們的校長室去,讓全校老師同學都看看!這就是標準的早戀,什麼玉照金照的,少胡來。”

“唉,現在的組織怎麼也不像以前逐行逐字地檢查家信了?要不給他的部隊發一封信過去,吃不了兜著走。”

“沒錯,在部隊時大家都知道他是抱養的,野種!他將來再有出息,也改變不了他的身份!”

“不許再通信,你聽見了沒有?為了高考,一切都應該放棄。不聽話,敲斷你的腿!”

我愛爸爸媽媽,是他們的聽話懂事的女兒,不願意忤逆生身父母。可父母的愛,如山的愛,呼啦啦大廈將傾一般讓我難以相信,難以接納,難以承受。

恰在此時兵哥告訴他近期要調動移防,再加上我馬上升入高三要全力以赴準備高考,他不想佔用我的寶貴時間。部隊長大的我知道什麼叫做移防,遇到這種情況,聯繫斷絕,保密重要,別無它法。我們約好,等到我高考之後他安頓下來再聯繫。

我措辭嚴謹地向父母寫了暫不與兵哥通信的保證書。

(十一)

在準備填報高考志願之前,北生南長複又北歸的我,用了三天三夜的時間向父母解釋。我喜歡江南的水秀山青,希望到南方去上大學。為了夢想,我曾經利用過去的每個假期去社會上做小工,接拉鍊,粘鞋墊,糊紙盒,抄稿子,不只為能有些許的收入,更為驗明自己的獨立生活能力。

心底裡描繪了很多遍,去南方意味著可以重溫我曾經熟悉的山山水水,那是一度失去聯繫暫時不確知的既往家園;心底裡思忖了許多遍,去南方意味著可以距離兵哥近一點,那是一爿讓人恬淡安謐的心靈家園。

父母同意了,初次填報志願時,出乎我的想像。我踏踏實實地備考。

父母變卦了,最終填報志願時,不出我的想像,我被要求留在北京。

沒有新地址。考上了大學的我,按照原來的地址給兵哥寫信,向他說明並解釋。信發出了,沒有回音,我不知道他或者是他的部隊移防去了哪裡。那種等待,既揪心,又撕扯,既牽掛,又忐忑。

其實兵哥也曾有過女性朋友,是他的戰友熱情介紹的。

其實我也曾有年齡相仿的追求者,是同一個學校的。

等著吧,我安慰自己:不是也曾經分開過三年?就算是等到花兒都謝了,來年春天還會再開呢!儘管我仍舊沒有等到任何音信。

在高炮偵察師參加軍訓,聯歡會上我偶遇了一位宣傳幹事。同是在軍營長大,都愛好寫東西的我們,山南海北地聊來聊去,竟然出乎意料地聊到了兵哥。“那是個相當出色的人才。”宣傳幹事說,他在某軍某部集訓時認識了兵哥,還知道他已經移防調動。我請求他嘗試著幫著聯繫一下,互留了地址。

兵哥最初讀軍校是在中原,大學畢業後去了江南水鄉,期間也有幾次短期移防。我謹慎小心保存的那些蓋著紅色三角郵戳的信件,記得住的是他字裡行間的音容笑貌,記不住的是長長的部隊番號。

(十二)

大學第一年的學期臨近尾聲,學校裡已經基本停課,考試結束後處處都在準備辭舊迎新。我在滑冰場上重重地和別人撞上,躺在宿舍裡,翹著被對方的冰刀劃傷的那條腿。

“有信!”同宿舍的下鋪揚著一個大大的牛皮紙口袋。

伸著手接過來,收信的人毫無疑問地是我,發信的人則是那位軍訓時的宣傳幹事。

於是打開,大大的信封裡面,一封信接著一封信,總共有五封。

我顧不上疼痛,一躍而起。

四封信都有紅色的三角郵戳,也曾經開啟,又都被小心翼翼的封好。那封沒有被開啟的信,不曾發出過,寫在背面的日期,已經是多半年之前。我認得信封上那熟悉的筆跡,知道他就是我一直牽掛的兵哥哥。

“對不起,一直到今天才安定下來,輾轉跑了好幾個地方,保密,加上很忙,我沒有能和你聯繫上。其實我一直都在等你,在等你的信,也在等你的心……你長大了,長高了,不再是那個耍賴讓我背著的小妹妹了……我一直帶著你的照片,你笑得真漂亮,我真想永遠地站在你的身旁。”

“你留在了北京上大學,這我能理解,你是他們的女兒,畢竟那是叔叔阿姨的心願!有時候我在想,我究竟認識你有多久了?感覺不僅僅是短短的十八年,而好像是很長,很長的時間了。”

“等你大學畢業吧,反正我已經等了這麼久,再有四年,也可能還會再長些……我現在鄭重地問你一句話,不知道你是否還記得你自己當年的回答?兵哥哥和衛東的眼睛,究竟誰的更有神更大?”

(十三)

排好了時間的順序,我依次讀著那四封信。

那都是他熟識的戰友,一個接一個,沿著兵哥移防的不同省市,輾轉替我們傳遞著心底從未說出的衷情。

我看見了軍訓時偶遇的宣傳幹事的信,委婉地希望兵哥的戰友直接告訴我真相和實情。信裡面說,通過他與我簡短時間的相識及瞭解,知道我是一個性格超強,鎮定堅毅的好姑娘。

讀到這裡,我徹底地愣住:兵哥到底怎麼了?

因—公—殉—職

他已經永遠地走了

上天入地——再也找不到我的兵哥哥了

我簡直都不能夠相信自己的眼睛

我驚得一滴眼淚都沒有了

從來沒有預想過,十九歲,我人生最寒冷的冬天,竟是如此這般地來到!

我當年是怎麼回答他的?

我當年回答他了嗎?

就在那個時候,我默默地在心底裡一遍又一遍地回答著,再一次看見自己的面容映在兵哥哥的眼睛裡,漸漸地變得模糊不清……

3)“落葉歸根”不是愛國主義(王晓雨)

小時侯看過一場日本電影《望鄉》,結尾時有個鏡頭令人難忘:那些去南洋謀生的日本妓女,死後一個個都把墳頭朝向祖國。《望鄉》的導演很有煽情能力,讓少年的我看得鼻子酸酸的。愛國主義真是太偉大了!

後來我们移民墨爾本了,發現許多華僑都用一個“落葉歸根”的成語來表現自己的愛國思想。再看看兩岸政府做僑務工作和統戰工作的官員們,也常在各種場合宣揚“落葉歸根”,把這個成語當作一個有凝聚力的法寶來招攬海外華人。

一九九四年前後,悉尼有位留學生拿到“永久居留”綠卡後,看見大批的中國老人來依親移民,就突發奇想,做起棺材生意來。墨爾本也有兩位大陸背景留學生大手筆買下郊區的一塊地皮,開發華人陵園墓地。不料結果大失所望,投下的廣告錢都不見回音,兩地的投資者最後只得虧本收場。據傳,原來中國老人都想“落葉歸根”,許多人甚至在來澳之前已經買好了墓地。享受幾年資本主義的福利後,就準備打道回府,永久“居留” 在中國。

看看我們周圍,也有許多華僑,口口聲聲愛國主義,表示“落葉歸根”,但他們都在“葉子”落下之前,拼命在海外打工賺錢,快活地享受國外提供的一切,多活一天是一天!他們中的一些人,直到快咽氣了,才害怕孤墳野鬼,想到去中國老家選塊地,造個漂亮的空墓穴,然後等那“歸根”的日子到來。我替他們總結一句話——“海外買房,中國買墳”。

古代征戰沙場的將士,都要“馬革裹屍還”;少小離家的人,老大都要把鄉還;就是被皇帝冤枉死了的人,還要說“青山處處埋忠骨”。全世界再沒有任何一個民族會將如此冠冕堂皇的詞放入本民族的詞典中。因爲具有諷刺意味的是:全世界就數中國外遷的僑民最多!豐田汽車公司的那句著名的廣告詞:“有路就有豐田車”和今日全世界範圍“有人就有中國人”比起來,差遠了!初步統計,全球各地炎黃子孫達六千多萬!相當於三個澳大利亞!“落葉歸根”這個詞可以说是中國人的一個文化僞劣品。

“落葉歸根”在自然界中是可歌可泣的,經過了春華秋實,曾經濃蔭匝地的樹葉從碧綠走向枯黃,它們飄落在曾經输送水份和養料的樹根上,腐爛了自己,融化成肥料,最後滲入土壤,滋養地下的老樹根,讓下一年的花葉更加豐盛。這也許是生物的繁衍生態裏最自然,也最感人的一例。

可是,自然界落葉歸根的現象變成中國成語“落葉歸根”一詞後,就在變味了。先是“忠君”,後來是“愛國”或者是既“忠君”又“愛國” 。中華大地上,大規模的華僑外遷,已經有幾個世紀的歷史了。“落葉歸根”一詞始終不渝是海外中國人心中的文化基石:淘金客在外國已經多年了,頭上的長辮仍然不肯剪去,挖到大塊頭的金塊,立馬半夜回故鄉,買田造房、娶妾生崽,光宗耀祖。他們“落葉”是無奈,“歸根”是目的。

不过,我的統計表明,儘管“落葉歸根”曾經是許多海外華人生命中的重要話題,但事實上最後真正實現的人越來越少。許多有錢的華僑其主要房地産投資的地方是在海外而不是中國!“落葉歸根”一詞發展到現在,它又有了一層新的涵義,演變成了口號式的愛國光環。今天的華僑有了很大的變化,他們頭上沒有了辮子,懷裏有了文憑,手上更有票子,並不都是“忠君”和“愛國”的。“海外買房,中國買墳”就至少說明他們的“落葉歸根”有了新內容。

“死也要死在故鄉!”多麽動人的口號! 比只能“望鄉”的日本妓女前進了一大步。可是想一想吧,身強力壯時去國離鄉,到走不動路了才回家,怎麽表白都是說不圓的大問號。自然界的樹葉有肥料價值;人死了,一具臭皮囊,有什麽對後代有利的?中國是全世界人均可耕地最少的國家之一,華僑爲了自己的臭皮囊占一個墳墓,和十幾億人去爭那可憐的地皮,是糟蹋故鄉!全球六千萬華僑要真正實現“落葉歸根”,中國就變成一個大墳場了!由此可見“落葉歸根”這個成語之假!它是一泡封建膿水,骨子裏就沒有任何愛國主義,實在不值得讚美和提倡。今日裏還在唐人街叫嚷“落葉歸根”的人,如果不是沒文化,我很懷疑他的動機。

如果說歷史上,一個民族有几千萬人亡命海外、或者說遷徙他鄉(很大部分人是未经事先申请的),多多少少證明歷代中國政府之殘暴、腐敗、無能的話;那麽今天,當這几千萬人還要高喊“落葉歸根”時,就不僅暴露出他們不誠實和不科學、不“與時俱進”,也让人怀疑:這個民族是否愛國?

哪里的黃土不埋人?在全球化的今天,爲什麽還要如日本妓女一樣的愛國主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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