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周前开始响应自己的号召,每周六去农贸市场。在那里,见到了无数以饱满的生命向我微笑的蔬果,令我挡不住诱惑地买到略超所需为止。满载而归的路上,不禁飘飘然地吹起口哨,仿佛刚刚去了一趟农场,载了半亩田地回来,又仿佛,我也成了半个农民,停车入农舍,拍拍一身的风尘,往厨房里搬那沉甸甸圆溜溜的西瓜,身材憨厚肥胖的香蕉,一盒又一盒叠成一摞的草莓……那一切开便飞溅出满眼新鲜欲滴的西瓜,直叫人要把瓜皮也都生生地吞下去;那放了一周还温温柔柔地黄着的香蕉,令人不禁想象它们整串家族挂在树上的青春模样。记住了记住了!再去市场,一定还要买这样的西瓜!一定还要买这样的香蕉!
好不容易盼到了又一个周六,过五关斩六将似的排除万难,将衣物洗了晾了,将各样瓜果皮倒去喂香蕉树铺上草屑了,将挂历信息微信电邮扫瞄了,将厨房收拾了又搅乱了,终于可以去赴那心中的约会,去那天天召唤着我的市场,去见那些拥有傲人的土产的农民们,将他们的部分所有变成我的所有。要到达任何梦想的彼岸,都得费些力气划桨。
到了,仍是免不了经历一场找停车位的考验。每次都得见缝插针,所以每次停车只能在不一样的地方,于是发现每次从不同的入口进去,市场就变成了不一样的面貌 – 真可谓“横看成林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啊。第一次从正面入口缓缓行进,仿佛面对布景完美的舞台正面,直接走进去步入一场欢歌笑舞的音乐剧,不知不觉已经喜形于色,所有的买卖都在彼此面带微笑驾轻就熟的台词中完成。然后,谢幕,回家。第二次从市场背面的小山坡暗袭,穿越稀疏的小树林,坑坑洼洼的泥土路上突爆出些树根,迈步竟有些吃力,全失了初次来时那欲歌欲舞的诗情画意,只能拿出几分攀爬的干练来。这第三次是从市场的肋旁斜斜地切入。有了前两次的经验,自觉喜气稍有内敛,装得气定神闲的模样,心里也不歌也不舞了,直奔我心中的蔬果之乡。这里便是美丽的小镇,这里便是可爱的小村庄。
能买的都买了,小拉车已经快拉不动了,就是找不到上次特别中意的那卖菠萝和香蕉的摊。这弹丸之地的小市场居然也能走迷路?记得回家千万不可告诉范先生,免得他又要做闭目晕倒状刺激本人。不得不承认迷路也是种令人生畏的天分!每次的迷路,都能发现一个新的天地,并为之陶醉。罢了,下次来再去寻他吧 – 那菠萝和香蕉的王子。
带着些失望往回走时,竟然那王子就在眼前!“哎呀,我一直找不到你啊!迷路了。”王子很开心也很讶异,“我每次都在这里呀。你这样都迷路怎么开车?”“我已经买了别人的香蕉了,可是还必须再买些你的!你的香蕉放了一周还是新鲜的。”边说就边挑了些肥香蕉。一听这话,王子开心的脸马上若有所思地犹豫起来,迟疑地问,“上次挑的香蕉是这样的吗?已经黄的吗?”我想了想,“是带些绿的,第二天就黄了,然后一直还新鲜。”王子很认真地去挑了些带点绿的香蕉来,“如果还要一周不坏,就得拿这些。你挑的这些只能现吃,可放两三天。”嗯,王子非常认真,怕辜负了我的信任。我便两样全要了,再要一个菠萝。要不是不堪重负的话,我是不舍得看他将菠萝头麻利地摘下丢掉的 – 回家再切下菠萝头来,又可以种成一个新菠萝呢。
回到家,以女汉子的英勇卸下所有乡村舞蹈的蔬果道具,仿佛刚经历了一场忙碌的秋收,大可心满意足地享受这一年来辛勤耕作所带来的收获了。一面各种忙各种吃,一面透过落地玻璃门望向屋外。屋外,依然是秋。我的思绪,竟一下子被眼前丰盛的农产品带到了遥远的郊外。那里,是否依然稻谷金黄,空气里弥漫着丰收的芳香?那里,是否到处是秋的色彩,到处是秋的味道?亦或,已经秋收?秋收后的稻田,会是什么模样呢?人们是否还像从前那样,可以去慢慢拾捡遗落在田野里的麦穗呢?思想的列车一旦出发,便难以马上回来,只能继续浮想联翩。无暇驱车奔向郊野的我,只好再次动用白日做梦的功能,在想象中去寻找一幅可以慰籍这份思念的画面,借以“画饼充饥”。而最最呼应我这思念并将我直接带入童年那片田野的,便是“拾穗者”这幅油画。
“拾穗者”是法国巴比松派画家米勒于1857年创作的一幅布面油画,现存放在巴黎的奥赛美术馆中。米勒出生于法国诺曼底省格鲁契村的一个农民家庭,兄妹多而和睦,自幼参加田间劳动,敦厚朴实是他天生的秉性,勤劳清贫成了他生活的习惯。他的“拾穗者”描绘了普普通通的农村景象:秋天,金黄色的田野广袤无垠,麦垛堆积如山,一片收割忙碌的景象,一辆载满麦子的马车正要赶走,右上方还有一个骑在马背上同时用手指着那些农夫的人,还有许多农夫正在劳作。画面上三个农妇斜向排开,姿态各异,在收割后的田地里弯腰拾捡遗留地上的麦穗。其中那位包裹蓝色的年轻女子取自于圣经《路得记》中的 主人公路得。路得本是一个摩押女子,因着信跟随婆婆回到伯利恒,神赐福她成为神的百姓,并蒙恩得以在波阿斯的田里拾取麦穗,直到波阿斯娶她为妻。路得以一个没有社会地位的女人被记载在圣经里,且是单独的一卷书记载,而且大卫王也是从路得的后裔中而出,可见她的信心多么被神看重。
路得去田里拾捡麦穗的这份有别于乞讨的工作之所以存在,是蒙了上帝在申命记24:19-22里所颁布律法的照顾。祂说,“你在田间收割庄稼,若忘下一捆,不可回去再取,要留给寄居的与孤儿寡母。这样,耶和华你神必在你手里所办的一切事上,赐福与你。你打橄榄树,枝上剩下的不可再打,要留给寄居的,与孤儿寡母。你摘葡萄园(的葡萄),所剩下的,不可再摘,要留给寄居的,与孤儿寡母。你也要记念你在埃及地做过奴仆,所以我吩咐你这样行。”这个律法实在充满奇妙智慧的美丽。它提醒人们在富足时不忘分享上帝的恩典,并且以自己曾是寄居的而保持一份同理心,也使贫穷的人在寻得生路的同时保住了尊严。因为这样做杜绝了好吃懒做 – 拾捡也是一份工作。
小的时候,不曾听过这个远古时代上帝所启示的具体操作制度,却是曾经有过一个非常快乐的拾穗体验的。那样的体验,似乎与这个启示有着异曲同工之妙。那是在一个月明星稀的秋天夜晚,就在晚餐后,爸爸妈妈带领我们全家大大小小,连同家里的鸡鸭们,一同去家附近秋收后的田野里拾穗。
秋收后的田野宽阔地躺着,在沉寂中休养着,直到我们踏上时才打破了那片宁静。平时拥挤的庄稼地一下子宽敞起来了,偌大的田野充满着任人驰骋的感觉。头顶前方有着成百上千瓦的灯光照着,如同白昼般灯火通明。我们尽情地一穗一穗捡拾遗落在地上和脫谷机未脱尽夹杂在麦茬里的稻谷, 而鸡鸭们直接就是无限量地享受自助餐了。鸡鸭们欢快地奔跑着,我们也欢快地奔跑着;鸡鸭们跑跑停停,我们也跑跑停停;鸡鸭们四处寻找麦穗,我们也四处寻找麦穗;鸡鸭们快速地点头啄麦粒,我们快速地捡起麦穗放袋子里。夜里秋天特有的清寒,沁入心肺,令人感到无比清新,也觉得头脑特别清醒,仿佛遨游在不夜城,时间在那样的环境里好似并不存在。那一片依然蕴藏丰富宝藏的田野,仿佛在生机勃勃地发出吴晟笔下野草们的热情呼唤,“羊来吧!鹅来吧!牛只来吧!并且,张开嘴巴,请便吧!”现在想起来,那是一种何等样广大的包容,让人想起那些质朴的农民们强大的生命力 – 他们愿意接受生命中的任何考验,而子孙依然繁衍不息。这就是所有立根泥土的特色吧。那是来自大自然的坦诚,还有一切都敞开来分享的慷慨 – “阳光和雨水,甚至春风。啥人也不能霸占。”感觉那些未曾谋面的农民们,因着允许我们去践踏那片田野,竟然以这样的方式与我们一起分享了丰收的喜悦。虽然没有任何仪式庆典,也没有喧嚣的狂欢,但这样整片田野为我们开放,便是最自由畅快无边无际的庆典。那丰收的凯歌,到了几十年后的今天,依然唱响在心田。
那个秋天,我并没有留意到秋割的忙碌辛劳,并没有为那片稻田的成长流过一滴汗出过一份力,却白白地收获了一份珍藏了一辈子的记忆。那些农民们天然而来的善良,不言不语,无从寻迹,却成了亙古不息的永恒回响。
而今,那整片的田野,连同田野间的田埂,都通通消失了。一同消失的,还有那夜间成片的蛙鸣,那空气中的泥土气息。那曾经充满生命的稻田,仿佛一个小小的星球,从一个城市里瞬间消失了,消失得仿佛从来不曾存在过一般。没有了田野的家乡,是找不到回家的路的家乡。
那些生生不息的农民们,在田野消失了之后,都到哪里去了呢?愿他们日子蒙福,一生安好。不知还有多少人,曾经记得那个秋天,那个秋收后拾穗的夜晚。现今的人们很忙碌很忙碌,已经填满的脑袋里已经无法负荷那么久远的记忆了。
屋外,突然一阵骤雨敲打,一切的思绪都打乱。冲出去将衣物抢进来后,雨停了,停得干干净净,无声无息,仿佛从来没有发生过。
这个世界上,如果没有记忆,也没有任何记载,人们一定不会相信有过曾经,哪怕,那个曾经,是个确实存在的真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