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远的东方有个小山村,它的名字叫流传。那是外婆的流传,那里,有我生命中最初的记忆。

流传,俗以水潮到此为止,因呼“流断”。龙海话的“流断”与“楼断”谐音,迷信的当地人便惶惶然不敢叠盖高楼。不知过了多少世代,才开始有勇者初试高楼。

外婆的流传有一条江,那就是九龙江柳江(锦江)。江水就在眼前匆匆地流过,不知去向何方。江心偶尔会驶过一艘电船,“拖,拖,拖,拖”的马达声总是吸引来一帮小孩,聚在岸边蹦跳着喊“电船来了!电船来了!” 一直喊到电船成为远方的一个小黑点,并且和渐远渐弱的马达声一起消失在天际……而那电船永远不屑知道的是,它所带来的兴奋,由于惯性,一整天地回荡在这群乡下孩子的心间 — 哪怕,激起波澜的电船早已无影无踪。

空气清新的北港岸上,自然而然成了村里人彼此见面问候闲聊的社交场所 — 日常生活中的洗菜,洗衣服,洗浴,以及挑水等等,都离不开到此一聚。这里时常可以看到赤条条的小男孩们在嬉闹戏水,偶尔也有较年长的村妇脱去辛劳,裸露着上身旁若无人地洗个澡。从来没有人研究过,在如此封建保守的社里,女人们何以到了一定年龄,便可以水到渠成地完成此项返璞归真的蜕变,真正做到了“袒然无惧”。

江边,铺着条与江垂直的石砌小径,算是邻里间的交通要道了。石径上偶尔会走过一头肥猪,后边跟着一个捡猪屎的男孩,手上握柄扫把长短的 竹竿,竹竿的末端劈开个口,作为捡猪屎的工具。这样的情景,早已成为历史的缩影,并以稀为贵地刻进记忆了。

小径边有好长的一排石砌的古厝。外婆居住的祖厝,就是这排古厝中的一套。

几乎从来不曾出去串门的外婆,瘦瘦小小的,很难想象她生养了七个壮实的儿女。外婆的脸上嵌着双好深好深的眼睛,皮肤细软如丝,每天早上洗刷后总是在脸上淡淡地抹些“彭粉”,干爽体面,稀疏却乌黑发亮的头发在脑后一丝不苟地梳成个髻。一向简朴不好妆扮的外婆对那一头秀发却是爱护有加,每日必抹上 “茶尔油”保养之, 洗发也只用一种貌似普洱茶的“茶箍”饼。外婆自己裁缝的浅灰色古式斜襟上衣,长短必须刚好盖住臀部(外婆笑话现代人“不知见笑”,居然上衣“没有遮住屁股”)。外婆斜襟上的布纽扣,绕制得特别结实又好看。妈妈常说外婆裁剪衣服的绝招:直接压住布料就剪,不需要先画纸样。外婆的这个朴素形象几十年不变,令我难以想象她年轻时的模样。直到有一天看到外婆和外公的结婚照,啊,居然是一头齐肩卷发(当时称“飞机头”),好时尚哦!

我在外婆的流传度过了整个学前时期。妈妈说把我留给外婆带很放心,完全不需要过问。这样的无忧无虑平平安安带来了一点小问题,就是我仿佛缺少某种受苦的经验,在流传听大人说话就是有两样一直听不懂 —-“肚子饿”、“头痛”,从未见识过,也无从想象。老是盯着说话的大人看,感觉应该可以在这些大人身上找到。

外婆给的一日三餐定时定量,平平淡淡的却也把我养的白白胖胖,小朋友戏称我“阿胖子谦”。外婆还是迷信的,交代我不许别人这么叫我,会把我叫瘦了。有次为我洗澡时,好可惜的对我说“瘦了,被叫瘦了。记住别让人家这么叫你了。瘦了…..” 印象中比较常吃的是一碗稀饭就一两条小酱瓜条。为了每口饭都能吃到酱瓜,我还独创了个小窍门:拿到饭时把一条酱瓜咬成好多碎块,平均分布在稀饭里,每一勺都确保带有一小块酱瓜。因为这么精明的吃法还遭受大人相当赞赏的表扬。比较奢侈的时候可以就着很袖珍的一小碟肉松,算是人间第一美味了。有肉松的早餐需要用一颗很精致的心慢慢享用,绝不可囫囵吞枣,狼吞虎咽。大人总是鼓励要一大口饭,一小口肉松。 有时还可以尝到去“店门头”买的豆豉肉酱。那是第二美味。放一小勺在饭里拌匀开,咀嚼时豆豉中那稀罕的小块肉在齿间刺激着味蕾,释放出荤味特有的魅力。也许因为我属猪,胃口特别好,外婆有时开玩笑说喂我像喂猪一样好喂。长大了有一次和表妹回外婆家度假,看到一口特大的铁锅。掀开一看,哇,热腾腾的地瓜!我和表妹迫不及待就拿出来剥了皮吃。有些纳闷为什么都是小小的,但是又甜又软又有水分,来不及多问就一个个消灭了。外婆过来一看“哎呀,这些是煮给猪吃的呀!”

那时的日子或许几乎每天都一样,未格式化的简单头颅还没学会一个星期有七天,一个月有几周之类的知识。也不知道一天有二十四个小时。只记得客厅的墙上挂着一个钟,钟里那些针脚被我盯得日夜不停地绕着圈。有一天外婆教我看院子里的日影。应该是屋檐投下的影子。外婆说日影每走到一个地方就是需要做特定的一件事。大概相当于我们现在说的作息时间之类了。我似懂非懂的记下了。比学习读钟表容易些啊。记得最牢的应该是日影到哪里我就需要去上幼儿园。那种幼儿园到底是怎么样的呀,长大再也没见过那样的幼儿园。每人带个凳子去坐。好像什么也没有学,时间到把凳子往一个洞里一扔,就可以回家了。

外婆小名“安静”,人如其名,安安静静。好像总是陪伴左右,又好像从来都在忙家务。外婆最最淘气的就是每次当小舅舅做面条的时候,她一定会带着我很诡秘的去偷一小块面团,然后悄悄地拉着我的手躲进卧室里,关起木头门,还上了木栓。那是我们特殊的二人世界。外婆就在那个小世界里用面团捏小鸟给我。还说“别让你舅舅看到了。” 也不知道她是故意制造神秘气氛,还是我们当时被发现真的会有麻烦。总之那种小剂量的刺激于当时的年龄应该是恰到好处的产生了快乐和好奇,以至于成了永远的记忆。而外婆捏出的小鸟是那么栩栩如生,以至于现在每每回想起,还仿佛可以听到面团鸟的叫声……

在那种没有玩具的年代,和着泥沙玩家家算是比较上规模的游戏了,因为需要有别的伙伴加入饰演不同角色。爸爸妈妈的角色是必须有的。至于爸爸妈妈会有多少个孩子,那得看有多少小伙伴愿意加入了。所幸的是表兄弟姐妹一群,可以不致于太发愁和泥沙做土饭时要使唤的人手不够。玩家家时最贵重的“做菜配料”是从旧房子的红砖墙上刮下的红砖粉。有一次和伙伴们刮得聚精会神时,突然从哪里冒出个老太太冲我们大喊“哎呀–!你们再刮!房子要倒了!”吓得我们一哄而散,面如土色。虽然一直不是很明白为什么那个老太太那么不支持我们提取“菜谱”的素材,但是隐隐约约觉得也许那是一件很罪过的事。

那时,就算无所事事,也总有些小伙伴们。那些小伙伴里有个最要好的,是常年挂着鼻涕的,大家都叫她“卖蚝的”。我们俩小伙伴在一起曾经常常“回忆”我们“从前年轻的时候”在军队里如何同甘共苦,奋勇打仗,骑着马冲入敌人的阵营之类的“历史”。

除了小伙伴们,还有叽叽嘎嘎的鸡鸭鹅之类的闹着。

虽然不记得尝过寂寞, 但是记得有一次问外婆:“等你事情做完来陪我好吗?” 外婆说:“家里的事不会做完的”。那句话我百思不得其解 — “怎么可能有一种事情永远做不完呢?” 现在才明白外婆说的是“真理”啊 — 家务事的生生不息, 实在劳神损骨,不可理喻!

外婆常常说的“真理”,都来源于古人流传下来的见解。外婆曾经不容置疑地对我说“古早人说的,句句都是对的。”那是她心目中的圣经。而当我信主后向外婆提起真正的圣经时,外婆露出童年般的神情对我说:我知道,小时候我上的学校就是教会办的。吃饭前要先祈祷“感谢天父赏赐食粮,阿门。”看外婆娓娓道来的笑脸,觉得真是可爱。最稚嫩的心灵,可以牢记最古老的训诲。

长大到学龄,我就回城里上学了。每每一到放寒暑假,心儿就不可挡地飞到了流传外婆家。

即便是成年后,每当迷失于城市与人 的多变,那种嘈杂产生出的孤独感便一次次在记忆里把我牵回外婆的流传,牵回江风拂面的岸边,让外婆在每日清晨的叮嘱回响在耳畔:“去去,去水边吃空气。”小小的我总是一大早被自由放逐到清冷的风中,独自一人用探索的目光寻求外婆要我热切吞吃的“空气” —  在哪里呢?长什么样呢?必是一粒粒透明隐形的泡泡在我的眼前头顶飘过,沉浮在我身边……于是口鼻并用,也吸也吃,将那看不见摸不着的晶莹“空气”通通捕获掳掠收纳进来,让它们清冽地渗透入薄薄剔透的肺叶,把整个身体都涤荡得透明起来,飘忽忽地飞扬在霞光里。

哪怕夏夜难耐蚊虫的叮咬,哪怕屋里只有马桶没有卫生间,哪怕一穿上红衣或红鞋便难免火鸡的追逐,都丝毫不能减少流传对我的吸引。和外婆一起睡的每个晚上,外婆都和我有说不完的话。长大了真好,可以成为外婆忠实的倾诉对象,从来不觉得她啰嗦。只是我这样的瞌睡虫,在床上有一搭没一搭地应着外婆,迷迷糊糊就睡着了。常常是睡一会朦朦胧胧醒来,外婆依然在耳边如数家珍。我下意识地又哼哼应几声,很快又被无可抗拒的睡意拖入梦乡。

难以理解的是我如此见床就睡,外婆却相反。外婆午休是从来不到床上去的,说躺在床上会睡不着。她必须坐在“户碇”(门槛)上倚着门框打盹。哦瘦瘦小小的外婆,那样睡,可以做梦吗?如果外婆有梦的话,那石板条的户碇呀,一定知道许多许多外婆的梦……而我对那户碇,也情有独钟。它常常发出神奇可亲的邀请,欢迎我时不时去坐在上面发呆。特别是炎热的夏天,往那冰冰凉的石头户碇一坐,清凉消暑啊。记忆中发呆最多的是午休起来后,睡眼惺忪地自动走过去坐在户碇上,目光慵懒随意地停留在某个物件上,就面无表情木头般愣愣地发起呆来。外婆一般是不打扰我发呆的。就任我像冰块解冻一样从一尊小小的雕塑慢慢回过神来。当然也有不发呆的时候,那就是和某个表姐妹面对面坐在户碇上玩“你拍一,我拍一”的游戏。

啊!我为什么那么喜爱外婆的流传和流传的外婆呢?

那么那么喜爱外婆的流传,是否只是因为那里有外婆?还是,还是因为那里有传统古朴的民风,到处绽放好客的笑脸?还是因为山上有香气扑鼻的番石榴,采摘了塞入竹斗笠里往头上一戴便捎回了家;江里有小而鲜美的蛤满满地网上来煮开口就吸吃;赤着脚在田埂上奔跑摔跟斗了便一身泥土的气息扑向亲人;袅袅的炊烟啊燃烧的稻草啊泥土啊牛屎啊施肥的粪啊所有的气息啊都丰厚浓郁地酿入傍晚撒满金黄的夕阳里。

深深的眷恋啊,将外婆的流传美化成了古老的童话。我的心几乎受了这童话的贿赂,悄悄地想以封锁某些秘密来换取美丽经久的传说。粉饰太平不常常是语言和文字的诱惑吗?然而,就像滔滔的九龙江水面上难免泛起黄卤的泡沫,带着冲刷而下的肮脏琐碎,在那纯朴的乡村气息画面里,时不时飘荡着似乎已经被淡忘的碎碎片片似近还远的回音:那便是邻居大人们对自家孩子“亲昵”的吆喝叫骂数落,居然总夹杂些诅咒的词语 – “死人犯”, “死孩子崽”, “打枪犯”, “讨重债的”, “死要让人埋的”, “夭寿不好的”, “着灾的”……如此种种,令人闻而生畏,心怦怦跳,不禁漫无边际地揣想:是谁?最先发明并使用了这些似乎没心没肝的语言来发泄怒气和怨恨呢?而且那么多时候是用来称呼自己身边最亲近的心肝骨肉?而有时那些残忍的称呼在咬牙切齿的面目下又仿佛暗藏着某种刻骨的爱。难道那份爱不可以明示于人,非要处心积虑地被包裹在阴险毒辣的词语里,隐晦着吗?曾经听说过一些迷信的说法,说是越“臭贱”的称呼,孩子越容易养活。唉,臭贱的称呼也罢了,叫“狗屎”什么的便罢了,为何偏要咒骂成真的臭贱呢?

如果臭贱是种文化,那么且相信任何文化应该都有可取之处吧。

自认高雅的现如今社会,多少个自我在养尊处优中精致地栽培出了多少个玻璃心,动不动就会破碎;多少个自我在成年后轻忽了自己已经应有的担当,仍然守着重复着记恨着谁谁谁对自己不够呵护不够顾念自己的感受的那份哀哀怨怨。相比于此,看似破烂不堪的“臭贱文化”里,居然闪烁出些不显眼的光芒:那种在没遮没挡的咒骂中被千锤百炼出的荒野之力,已使得这些土生土长的流传人个个刀枪不入。说他们坚韧不拔也好,说他们麻木不仁也好,多少在我们耳中不堪刺耳的语言,对他们仿佛失去了伤害的威力,直接被混入所有鸡毛蒜皮的日常琐事里,和一坨一坨的牛粪一起被堆砌入了蘑菇房,和一铲一铲的肥料一起被扔投入田里,埋进土里了。让昨日的臭贱属于昨日吧,今天还会有今天的臭贱,明天还会有明天的臭贱。不需裹足不前,不需自艾自怜。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在相信“臭贱是福”的土地上,养育着赤膊赤脚可在烈日下挥汗可在锄禾时高歌的人们,天天迎接着生活劈头盖脸扔给他们的一波又一波的臭贱。

如果,臭贱是种信仰,那么人们所信的应该是:倾其所有的呵护,都不及上天的一丝眷顾。在如此信念下,每掩盖一份呵护,便是多一份对上天,对未知之神眷顾的企盼,便是为亲人交托出多一份更坚信的不言之爱。有什么样的能力和爱,能超过这种从上头而来的能力和爱呢?稀奇的是,人们一面迷信着,雕刻着心目中的偶像,一面保守着不肯迈出探究的一步,去探究认识所未知的神,是否就是创造万物的那一位。在无可奈何的命运面前是否真的存在救恩,爱里是否真的可以没有惧怕。

不明不白的迷信,难免南辕北辙的迷失。哦,如果有愿意听的耳朵,我多么愿意去漫山遍野地传福音啊。是真理就需传扬,是真爱就要分享。多么渴望有一天,在外婆的流传,人们都以万主之主所赐的馨香取代“臭”,以万王之王为父的尊贵取代“贱”。

生活可以臭贱,本该清洁的心里却不该吐出咒诅的语言。

从小,我就以懵懵懂懂的心灵,默默地将那些骇人的语言堆在一起,画了个圈,感觉:只可远观,不可亵玩焉。每每远观,仍不免嘘唏:在这些言语的浇灌下愣愣成长的孩子们啊,将以怎样灼灼燃烧的赤子心去继承并发扬光大自小耳濡目染的臭贱文化呢?需要什么样的力量才能剥下这些咒骂的外衣,坦坦荡荡地还原出本该光明正大捧托出的拳拳之爱呢?

外婆对我们实行的“臭贱”在于放养,而不在于打骂。相比于邻里酣畅淋漓的叫骂,外婆的静默竟显着“出淤泥而不染”的安详。如果语言已受了污染,那么有时沉默是金。

外婆从来没有打骂过我。不知是我从小缺乏调皮捣蛋的天分还是外婆的宽容。妈妈说是因为外婆对孙辈实在没办法扳起脸孔凶。据说她对自己的七个儿女相当严格呢。印象中只有两次外婆紧张着急地对我喊起来,但那种教训依然不是骂。第一次是我在小朋友的怂恿下偷吃生地瓜被外婆发现。外婆一脸紧张地告诫我一定不可以 —“地瓜不能生吃,要吃熟的。吃生的肚子里会长虫子啊!”第二次是我和小朋友在退潮后的浅滩里玩。正在兴头上,挖着沙洞,看着洞里涌泉般地冒出一汪水……外婆突然从天而降,拉起我的手就跑,边跑边喊“潮水涨起来跑都来不及的啊!”

外婆总是放养我于表兄弟姐妹们和邻居小伙伴们中间,混在鸡鸭鹅的中间,仿佛总是不需要刻意关闭我的自由,可是却又能随时悄然而至把我护在她的翅膀下确保我毫发无损。感觉外婆用的不是她的那双眼睛,而是她那经历了岁月的特有心灵,在守望我的快乐与安全。

如今,外婆已经不在这世上,但是我永远不能忘怀的是她那静静的慈爱,就像一叶扁舟,载着我在童年那清澈的溪流里,荡啊摇啊地把我送往成年的彼岸。

啊!流传的外婆,外婆的流传,叫我如何不想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