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朋友圈无意间读到中学同窗杏分享的一篇文章“那个想自杀的朋友,去了一趟菜场竟然活过来了”。文中提到,“听着小贩清亮的吆喝声,热热闹闹的讨价还价,看着五颜六色,新鲜水嫩的瓜果蔬菜,活蹦乱跳的鱼虾海鲜,朋友觉得心里温暖又亮堂……”然后作者的这个朋友就买了条鱼,还有各类蔬果,回家做了顿热腾腾的饭。吃一口,一股暖流,从嘴里流进心里。再然后呢,这个朋友活过来了。文章结尾似有些夸张地结论是,“一个人如果走投无路,心一窄想寻短见,就放他去菜市场。”

 

这段关于市场的文字,竟立时在脑海里不可收拾地拖拉出长长一串关于市场的遐想。市场啊市场,莫非我也该到你那里去疗伤?人生在世,孰能无伤?肉体伤,情感伤,物质极大丰富带来的空虚伤,沦陷于手机之中的孤独伤。这一切有名无名的伤,令土豪出家,令学霸轻生,令情种黯然。如果市场可开成处方,倒是值得一想。

 

纵观大千世界,古今中外,大凡有人烟城镇之处,无论乡下或都市,一定会有菜市场。“味道台北”里有这么一段话:“始终相信,菜市场,特别是露天半露天的墟市形式的传统市场,是古今中外每个城市里人气最兴旺,能量最集中,色彩最丰满,声音最立体,时间八卦也传播得最广的集中地。”

 

或许正是因为这个普遍正确的道理,大小荧幕中纷纷繁繁的场景中,常常有一闪而过或者详详实实的市场情景:追踪片里,被追得走投无路的某神秘人物总是会天时地利人和地闯入某个集市,一闪身便混进熙熙攘攘的人流中,消失在茫茫的人海里,令追踪的人或一脸茫然或气急败坏地束手无策;言情片里,男女主角儿女情长地走着走着,来到人气鲜活的菜市场,刚好迎面走来个卖花姑娘,男主角便顺手买只玫瑰,含情脉脉地献到女主角低垂羞涩的眼前;武打片里,武林高手打打杀杀,喝喝哈哈,且进且退,刀光剑影之间便来到了无辜的集市,顿时鸡飞蛋打,连累了好端端的瓜果被掀翻在地四处滚,扁担腾空而起砸了某个坏蛋的嘴脸脑门之类的重要部位,在一双对眼中一片狼藉,英雄好汉凭着一身正气不给赔偿继续飞檐走壁,扬长而去;许多灾难大片里,一开始便缓缓而来一片祥和富饶的景象,菜市场的繁华和人们带着满足洋溢的笑脸穿梭其间,那便是太平盛世最朴实的体现。随着剧情的发展,后来发生的战争或者任何悲剧都足以造成令人扼腕的反差。

 

当我利用某种荧幕形象所赋予的想象力去望向古旧时代的集市时,看见的竟是一位红妆少女,依然稚气的脸上透着几分坚毅,却也带着几分忧伤。她裙裾飘飘地奔走于东、西、南、北之间,那双眼睛温柔中隐含着英勇,正急速地寻找所要购买的目标 – “东市买骏马,西市买鞍鞯,南市买ji 头,北市买长鞭”。就在她下定决心“愿为市鞍马,从此替爷征”的时候,她所要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去市场。只是不知那时的她,是否经过了一番艰苦的讨价还价。那匹骏马和所有配件,一定花去了她一大笔钱。她为后人所称道的传奇,始于那个集市。

 

古代的也好,荧幕上的也好,总没有自己去过的市场来得真切。如果说市场可以疗伤的话,那所能治疗的第一个伤一定是食欲得不到满足的忧伤。俗话说“民以食为天”。圣经里的以扫,就因太看重食物,轻忽了上帝的应许。他竟然为了一碗红豆汤,就出卖了自己宝贵的长子名分,实在令人为他惋惜。

 

虽然我坚信圣经所说的,“人活着,不是单靠食物,乃靠上帝口里所出的一切话。”但是食物与人的肉体,确是息息相关的。毕竟,食物是上帝赐给人类肉体的美好礼物 –“凡活着的动物,都可以做你们的食物,这一切我都赐给你们如同菜蔬一样。” (创世纪九章三节)。人类许多喜悦幸福的感觉,依然是来自于食物。记得小时候和妈妈一起去市场,妈妈有时会买我爱吃的红糖发糕,直接从热腾腾的蒸笼里端出来,香气扑鼻,入口松软富有弹性,那种美丽便暖呼呼地顺着食道滑进了心里。若是夏天荔枝上市,便是大快朵颐之时。妈妈在前头买上一袋让我边拎着边吃,她继续买菜。我若吃完了妈妈再买一袋续上。那时候的食欲实在惊人,多多益善。关于吃的渴望向来无处掩藏。莫言多次提到自己“吃相凶恶”,“忘不了吃”,他的最初写作动机只是为了将来能够三餐都吃上水饺。那原始的水饺梦居然成就了一个诺贝尔奖。他也写市场,写和妈妈去卖白菜,写“高密东北乡的鱼市上,一片银光闪烁,那是新鲜的海鱼在闪光。”写“家里有什么好吃的东西,无论藏在什么地方,都会被我发现。”这些描述,完全是小时候的我活生生的写照。我们唯一一次没有发现好吃的,是因为妈妈把买回家的水果非常随意地放在饭桌上,然后又很随意地用个锅盖盖着。结果,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我们兄弟姐妹满厨房地找,谁也没想到诱人的水果就在眼皮底下。

 

除了令人垂涎的食物之外,市场上人头攒动,也带来许多意想不到的邂逅,多多少少提供了某种与认识或者不认识的人接触与沟通的机会,一些小小的插曲可能就在不知不觉中舒缓着人们每日面对的压力。这或许可以算是市场另一个疗伤功能吧 — 治愈一些焦躁,一些忧郁,一些孤独。记得我在生完大女儿后,好不容易熬到出了月子,第一个出去走动的地方就是离家不远的菜市场。妈妈带着我去找爱吃的蔬果,见到一位非常乡土味的短发大妈在卖富士苹果。憋了一个月没机会和陌生人聊天的我不知怎的就请问人家芳名了。答曰:“仙女。”顿时目瞪口呆,和妈妈几乎面面相觑,不置可否 – 从来没听过这样的名字。 “你的名字叫仙女?” “是啊,仙女。”笑眯眯的一脸朴实。那一整天,只要想起居然荣幸地邂逅了一位“仙女”,便不禁嘴角带笑,感觉美好,仿佛蠢蠢欲动的轻微产后忧郁症在那个“仙女”的笑容里一下子烟消云散了。

 

去年回国的时候,有一天陪婆婆一起去菜市场。婆婆腿脚开始不大灵便了,陪着去可以趁机帮忙拎菜献殷勤,当个护花使者。毕竟这样的机会不多,而且总是稍纵即逝。结果一到菜市场,傻眼了!超乎想象的应有尽有。好些十几年不见已经被淡忘的蔬果朋友们活生生就出现在眼前,一下子电光火石般地闪过无数记忆的片段:那些自小喜爱的新鲜带皮荸荠,无论生吃还是煮熟了剥皮或是削了皮切片炒肉,都是清爽可口无比;那些纤细中透着丰满圆润的茭白,是我大学毕业后自己学做菜的最爱之一; 那些各色菌子,竹笋和乡野山货,曾是和舍友一起做汤煮火锅的主角;还有,看了就令人直咽口水的杨桃,水蜜桃……更令人惊叹的是那些慷慨敞开满怀绿的青菜,那么庞大的一扎,不像布里斯班西人店里小气的两三根就一小扎。如此这般流连于其中,每走一步,心花便怒放一回,不知不觉放慢了脚步。突然发现蹒跚的婆婆居然把我甩在了后面。我这护花使者,太不称职,忙拾步赶上。迎面来了个老太太,迟迟疑疑地望望婆婆又看看我,最后终于决定向着婆婆开口打招呼。原来是婆婆旧时的邻居,旧居被拆迁后就多年不见了。看出来俩人相见甚欢。她指着我问婆婆,“你的女儿哦,好久不见了。”可怜的小姑,还年轻着呢,差点就被嫂子给冒充了。于是聊天叙旧,回家还可以继续话题,向公公提起。生活中的偶遇,总带出许多往事的点滴。而回到往事里的人,都是可以暂时年轻一些的。看着婆婆若有回忆的眼神,我不禁地为她感到欣慰。

其实布里斯班也是有很多各具特色的市场的,有些市场还有临时搭起的按摩摊位,提供市场的第三个疗伤功能:治疗腰酸背痛之伤。我的好些朋友就乐于晃悠到那里,直接享受一顿按推拿捏捶拍的服务,然后疏经活骨一身轻松地继续寻找美食。一直想每周六去离家近的Carseldine市场,可以买到很多适合华人口味的果蔬(这些果蔬一般在西人超市买不到或者极其稀少且不新鲜)。但是周末总是忙忙碌碌的我已经有很长时间没有去市场了。今天晚上,当我从QPAC剧院看完迪士尼百老汇音乐剧“Aladdin”(“阿拉丁”)回来后,我对自己说,“这个周六,一定要去市场了。”

 

音乐剧“阿拉丁”从二月份开始在布里斯班上演,将于六月三日结束。该剧以独特鲜明的阿拉伯异域风情为背景,由魁梧,吼,热情的精灵,时而媚眼,时而诡笑,游刃有余地活动在舞台上展开了那个家喻户晓的神话故事。有幸离舞台那么近,惊艳于光鲜养眼的舞娘们把美腿踢上天,还有闪瞎眼的踢踏舞,更有精彩纷呈的舞台布景:绚丽斑斓热情洋溢的集市,精雕细琢的皇宫,金碧辉煌的洞穴,静谧夜空中飞行的魔毯……每一阵烟雾,都飘过迷幻,每一朵爆响的闪光,都震人心扉。只是,一阵阵惊叹后,慢慢沉淀下来,留在脑海里的,竟然最最是那集市。

 

Adam Jacobs饰演的Aladdin(阿拉丁)一出场就是在那个集市。他于集市,仿佛一粒种子落地,没有父母的精耕,施肥,只靠天收。集市的某个角落,就是他的家。

Courtney Reed 饰演的Jasmine(茉莉公主)初次邂逅阿拉丁,就在集市。她乔装从皇宫里逃出来感受普通人的生活,撞见了穷酸潦倒但憨厚可爱的阿拉丁。

 

在我的眼里,是剧中的集市串起了整个主旋律:跑了好几趟集市后,小伙伴们战胜了邪恶的Jafar (贾方,由Jonathan Freeman 饰演)的阴谋。

 

那个集市弥漫着人间烟火,为茉莉公主展现着造物主所赐的原始而朴素的土产:各种香草、无花果和枣子。那里有并不昂贵却琳琅满目的各种挂饰,有载歌载舞的人群,有皇宫里所没有的自由自在的人间浪漫。在皇宫里,茉莉公主只能感叹:“This is a prison.”(“这是个牢狱。”)。她那些可爱的女伴们将美丽的大眼睛翻了一轮,补上,“a beautiful prison.”(“一个美丽的牢狱。”)皇宫里的应有尽有在茉莉公主眼里只是禁锢自由的冷冰冰的墙壁。她抱怨说,“你为什么就一定要把我许配给随便送上门的张三李四穆罕默德呢?”她呼吸到的第一口自由的空气,来自那个集市; 她所遇见的初爱,来自那个集市;她所见到的人间真情,来自那个集市;她最终得到的人间释放和救赎,其实也来自那个集市 – 来自那个和集市一样真实的阿拉丁。而对于阿拉丁,真正的人间救赎也是那个集市 – 只有他还原成那个集市里最原始的自己,而不是假冒王子欺骗公主也欺骗自己,才能收获真正的爱情。

 

当帷幕落下,当曲终人散,我想象着:萦绕在刚才满座的观众们的脑海里的,会是些什么呢?或许,他们正在重温童年时关于一千零一夜的旧梦;或许,他们依然沉浸在神奇的魔毯载着阿拉丁和茉莉公主一起遨游夜空的幻象;或许,他们心里正一遍又一遍地唱着那首 主题曲“A Whole New World”(“ 一个全新的世界 ”)。

 

而此时,我心里发嫩芽一般地冒出来的是土里土气却越来越翠绿清晰的念头:“周六,一定要去赶集。”

是的,去市场。

到市场,疗伤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