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与怀,1941年出生,广州市人。毕业于天津南开大学外文系。新西兰奥克兰大学博士。现定居悉尼。主要研究兴趣是当代中国问题和华文文学。著述多种,有涉及英美文学的《英美名诗欣赏》;有用英文撰写的词典《中华人民共和国政治文化用语大典》和学术论著《紧缩与放松的循环:1976至1989年间中国大陆文学政治事件研究》;有评论、随笔、报告文学类选集《精神难民的挣扎与进取》、《北望长天》、《他还活着》、《海这边,海那边》等;以及主编《依旧听风听雨眠》、《丹心一片付诗声》和《最后一课》等文集和丛书。现为大洋洲作协副会长、悉尼作协荣誉会长、澳大利亚中华文化促进会副会长、南溟出版基金评审、《澳洲新报.澳华新文苑》主编、《澳华文学网》荣誉总编辑,以及澳大利亚华人文化团体联合会召集人等。
她行走在月光里,躯体住着一位神明
——燕紫诗集《袋鼠国的爱丽丝》代序
何与怀
一
燕紫来信请我为她的诗集写序,那些天,我在读格丽克的诗歌。
人们都说,格丽克诗歌中,有“月光般的冷静”和“合金般的质地”,征服了很多读者。她这首诗,题为Love in Moonlight:
Sometimes a man or woman forces his despair
on another person, which is called
baring the heart, alternatively, baring the soul-
meaning for this moment they acquired souls-
outside, a summer evening, a whole world
thrown away on the moon: groups of silver forms
which might be buildings or trees, the narrow garden
where the cat hides, rolling on its back in the dust,
the rose, the coreopsis, and, in the dark, the gold
dome of the capitol
converted to an alloy of moonlight, shape
without detail, the myth, the archetype, the soul
filled with fire that is moonlight really, taken
from another source, and briefly
shining as the moon shines: stone or not,
the moon is still that much of a living thing.
有时一个男人或女人把自己的绝望/强加给另一个,这被称作/裸露心,或称作,裸露灵魂——/意思是此刻他们获得了灵魂——/外面,夏夜,一个完整的世界/被抛在月亮上:团团银色的轮廓/也许是建筑或树木,或狭小的公园/有猫藏在里面,在尘土里仰身翻滚,/玫瑰,金鸡菊,还有,黑暗中,金色的/国会大厦圆顶/变成了月光的合金,外形/没有细节,神话,原型,灵魂/充满了火,那实际上是月光,取自/另一个来源,短暂地/像月光一样闪亮:石头与否,/月亮仍称得上是一个生命之物。(柳向阳译)
这是格丽克的“月光中的爱”。关于月光,关于爱,我想到燕紫的诗,想到她的月光篇四首。
在月光中,燕紫听到“来自月亮的回声”,她顿感:“过去的我,展望此刻的我/荒野上的我,凝望家园中的我/呼喊的我,笑看静默的我/热烈的我,拥抱清凉的我”。“然后,我一无所有地归来/看我一生动荡而和缓/看月光摇曳 在摆动的时钟”。
燕紫想象她“从月光下的故事桥走过”。她看见,这片土地等待一场暴雨洗刷,“将沟沟坎坎的故事挟裹进河里/让每一个瞬间都成为曾经/每一朵浪花都奔赴沧海/化为暗潮涌动的平静”。
燕紫还以“月色下酒”。让人联想李白“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的意趣。“酒,壮了我的行色/调遣 万千字句/原本以月色下酒,而谁知/月色/仍是主宰”。这个感悟太深刻了。月光才是主宰,一切词汇在这样亘古、渺远、寒冷、清静的月色下,都失去了意义。寒月有这样的魅力,与她对话,与她交流,浪漫、飘逸、冷竣, 揉为一体。“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不可言传的诗意, 就如月光一般,倾泻流淌出来……
今夜,燕紫“又行走在月光里”,她喃喃诉说,如此美妙,又如此繁杂:
今夜,我又行走在月光里
白桉树干光滑如少女的肌肤
招引我亲近地步入,她以枝冠
搭成穹顶的圣殿。于干涸的溪边
走出一条逆光之路
斑驳的小径上,多少双脚步
犹豫不前,来回往复
这情景似曾相识,一如
我怀揣上天的谕旨,仍未
从少年的梦境中走出。走不进,日光下
那混乱喧哗的世界。然而,千年旧事纷纷
没有一样鲜嫩如创世之初
难怪考拉在夜里爬上树梢活跃
小虫也啁啾,在斑驳的树影中找寻
回到初始的那道裂缝。那时
我曾御风翱翔在两条大河和群山之巅
俯看通天之塔建起又拆毁,以及大洪水的涨退
如在梦中,我看见月光重新抚摸在这片荒原,
抚摸过我的先祖:屈原,阮籍,李白和杜甫
听到月光轻叹如微风拂面
又一路照亮每一个游魂回家的道路
这些死去的魂灵暂居肉体
在日光下碌碌无为地沉睡
又在梦中的月光下苏醒和舒展。也许,光明
照不透蒙蔽的内心,而怀抱月光
暗夜却一片澄净
过去,于月光
只是一瞬。如同,我此刻的梦境,于微风里
贝多芬的韵律和舒伯特的柔情,并行。如同
这月色抚摸着考拉和塔斯马尼亚怪兽
也抚摸着故乡的坟场,梨花纷纷的院落
和槐树林里嗡嗡扰动的蜜蜂
燕紫行走在月光里,月光普照澳洲和中国,普照世界,让灵魂苏醒,舒展;韵律和柔情在风中流动,超越国界的意识在时间和空间的苍茫意境中自由穿行。“这月色抚摸着考拉和塔斯马尼亚怪兽/也抚摸着故乡的坟场,梨花纷纷的院落/和槐树林里嗡嗡扰动的蜜蜂”,这月色“抚摸过我的先祖:屈原,阮籍,李白和杜甫”,“又一路照亮每一个游魂回家的道路”。诗人行走在月光里,甚至看到“通天之塔建起又拆毁,以及大洪水的涨退”。真可谓“无往不复,天地际也”,这是一首挑战单一文化局限、单一时空轨迹的诗章。这里有“梨花院落溶溶月”的中华古典文学的意境和美感,有“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的惆怅与慨叹,有“俯仰自得”的音乐节奏化了的中国人的宇宙感,有“通天塔”以及“大洪水”的西方宗教的宏大叙事,有探究人类生存状态和终极归宿的话题。她行走在奇幻神秘的月光里,行走在超越中西文化局限的诗性自由里。
二
本名傅晓燕的燕紫,生于卧龙躬耕之地,长于医圣撰书之乡,这是中国南北分界线和东西分界线的交汇点。这位八零后澳籍诗人,自小熏陶于中华文化,是成年后才移民澳洲的。格丽克是在美国的纽约出生,但这是一个匈牙利裔犹太人移民家庭,很自然,她的诗歌承载着匈牙利犹太人的种族和历史记忆,会让人想到东欧诗歌的气质,有一种深刻感。比较而言,燕紫华人的种族和历史记忆,在其以中文书写的诗歌里更经常显露。应该说,这是理所当然的。
在《布里斯班山顶晨雾》一诗里,布里斯班的深情,在黄山的云雾中飘渺着。这是燕紫的在地化写作。在迷雾里,她觉得:“或许我又回到了那年的黄山/或许黄山的云雾飘洋过海,来到了布里斯班/我不想把来龙去脉弄得十分清楚……”。的确,人生种种,如大雾中穿行,忽左忽右,循环往复,难得的是,在死去之前,要把一生的经历珍藏。
她一次梦境,竟然被十足中国元素的“大红灯笼”照亮。在那曾有过的梦境以后,“今晚,我要重回梦中/借一盏灯笼,照亮/梦中的脚踪,照亮/那模糊的面孔”。梦境是心像,也是头脑活动的印象,也许生活中的许多场景都是梦境的重复,也许梦境可以解答现实的秘密——“一个失落于梦中的疑问/一个困惑于现实的秘密”。诗中呈现强烈的画面感,更有难以言说的神秘感。
对故国深情的凝望,对故国浓烈的忧伤,都在《无处安放的乡愁》中。燕紫一遍遍徘徊,寻觅“两汉与魏晋”、“范蠡与张衡”。然而,“丢失了的故乡/你被城市无理地霸占/那挽在范蠡臂上的纤纤玉手/如今是弱肉强食的匪气和彪悍/眼中满含对白河沙鸥的似水柔情/却被钢筋水泥/粗暴地强奸”。这忧伤固然带有无奈,但不啻也是悲愤的控诉:“两千多岁的银杏树啊/你就是我无处安放的乡愁/在现代化的故乡/郁郁寡欢/却有数不清的叶子/碎了一地/又年年发芽 年年生长”。
燕紫的家乡古都南阳,几乎每一块土地,都可以挖出一段厚实的千年历史。这个春秋两汉文明时期高度发达的都市,曾是百里奚的故里;也是范蠡、张衡、张仲景的故乡;东汉刘秀龙兴之地;卧龙躬耕和范仲淹读书忧天下治之处,但如今,这一切都不过只是凝固在路牌和匾额上。一切都变了,只有那两千多年的银杏树,年复一年,落下一地碎叶。燕紫心怀忐忑,伴随着田园梦的幻灭,无处安放的乡愁油然而生。在她的惆怅与思考背后,人们隐约感到时代风云翻滚,感到意识形态无形的杀伤。
作为《无处安放的乡愁》的姊妹篇,燕紫写了《无处安放的爱情》。她比余秀华更甚,“穿越的不是大半个中国/而是南半球与北半球的距离”。她坦言:“关乎风月,又当如何?”——“欲望,如漫天大雪 落在黑暗里/铺天盖地 无声无息/爱恋,如无边大海/有时温柔,有时巨浪滔天……”她的爱,“不是一棵树/而是一片原始森林”;“也不是一句话/而是一本书/情节跌宕起伏/已经开始,尚未结束”。可惜,这个男人,“复杂又脆弱”,“完全迎合这个时代”,以至于,“我爱你,与你无关”,只好“享受一个人的欢乐与苦痛/也收起了所有想对你说的话”。这是无处安放的爱情:
穿越了赤道/穿越了太平洋/我却穿越不了/你心里的沟沟坎坎/对长河煮酒,看千帆过尽/不见那文武全才的少年/或是那放荡不羁的青年/穿越了大半个地球去看你/而我 终于 迷失了自己
作为爱情诗,燕紫这首诗有爱有欲,有宽恕和超度。但是,它往深处解读,就绝非单纯的情诗了。诗人的抱负显然超出了一般的情诗理念。想来大家都会认同,这个“你”,可以上升到概括了中国男人群像的高度,或许也可以代表抛弃了中华优秀传统文化、虽然经济崛起但却道德沦丧的“中国”社会本身。这样,可以读出,此诗深层之下,滚动着海外华人对故国和故国文化与生俱来难以割舍的爱,并因为这个爱而对当下现状难以言表的幻灭和失落。在全球化视野下,在普世价值观照下,祖国作为华人爱恋的客体对象,竟被弄得面目全非,让人不禁仰天长叹。
燕紫在《无处安放的乡愁》和《无处安放的爱情》两诗中所流露的复杂、深邃的情绪,在她《纪念五四运动一百周年》这首诗中,人们更可以充分感知:
昆士兰的秋天正是故土的夏季
屈原的艾草凌乱在屋前的小溪
飞檐下的冬青和女贞
向微风打听着百年前的消息
那时的你,风华正茂
也曾怀揣对诗歌和爱情的憧憬
也曾期待中国这位老人
不要遁入沉睡的黄昏
仿佛一次偶然,无数个你
突然点亮火把,灼照
两千五百年来的时空
回应着先秦诸子哲辨的呼声
焕发的青春照亮了此后一百个初夏
黯淡了秦时明月汉时边关
彷佛一场宿命,那曾举起火把的手臂
搏动着千年不遇的奇特脉象
注定被帝王的圈套捕获
沸腾的热血幻化成异乡的玫瑰
移植到盛世孤岛
在江河湖海之外,长成荆棘和火焰。
留下来的子孙把你的模样铸成雕塑
以青铜为体,不久又见斑斑锈迹
往南渡海,向北还京
可你渡不过那片海,也回不到五四的北平
于是,江南不再有春风
而我,在距你百年之外的昆士兰
燕紫对五四运动和五四运动之后百年来的中国,有着清醒的认识。纪念一场伟大的运动,一般诗作可能直抒胸臆,高声呐喊,但燕紫寄托于隐喻和象征。她在昆士兰的秋天,“向微风打听着百年前的消息”。“仿佛一次偶然”,五四运动几乎唤醒了沉睡千年的国人,与二千五百年前的诸子百家时期相互辉映。可惜,“彷佛一场宿命”,最终又被惯于帝王权术的领袖们窃取,帝国的颜色不过是以红色取代了黄色。诗中的“屈原",是祭祀和爱国者的象征,“你”是死去的五四时期的青年人,也是五四时期的文人精神,他们沸腾的热血幻化成“异乡的玫瑰”。这“异乡的玫瑰”,隐喻移居到台湾的民国政体。而在大陆,思想的禁锢把“你”铸成一尊雕塑,锈迹斑斑,渡不过那片海,也回不到五四的北平。“江南不再有春风/而我,在距你百年之外的昆士兰”,这个结语非常沉重:五四精神难以再次在中华大地上复苏,不能不让散布世界各地的炎黄子孙痛感悲哀!
燕紫对当今中国社会,对其政治生态环境,所表露的嗟叹与批判,是世界各地华裔诗人进步思想的一个反映,非常难能可贵。
三
燕紫是基督徒,虽然2007年才在悉尼受洗,但她从小读儿童圣经,家里祖母外祖母起三代人都是教徒。这些年来,燕紫在教会教儿童主日学、参与青年团契、做英译中现场传译等服侍。五年前她开始业余学习圣学硕士课程,但不是为了拿学位,仅作灵命增长和自我兴趣。燕紫也曾研读过佛经,跟研读老子庄子一样,都是为了深入学习中国哲学。
我又想到格丽克。在她成熟期之后的作品中,对古希腊神话、《圣经》、历史故事的偏爱十分明显。她于1992年首次出版、荣获普利策诗歌奖和美国诗歌协会的W·C·威廉姆斯奖的诗集The Wild Iris(《野鸢尾》)最具代表性。这部诗集可以看做是以《圣经·创世记》为基础的组诗。它以一座花园为背景,三种想象的声音回荡其间——花朵的,园丁诗人的,以及全能的神的声音。园丁与神的对话,如论者所说,时而是谦卑的祷告,时而又仿若神谕,有请求或质疑,有答复或指令,关注的是挫折、幻灭、希望、责任这些意识、感觉、认知。前引的《月光中的爱》是集中的一首,现引这一首与诗集同名——The Wild Iris(《野鸢尾》):
At the end of my suffering
there was a door.
Hear me out: that which you call death
I remember.
Overhead, noises, branches of the pine shifting.
Then nothing. The weak sun
flickered over the dry surface.
It is terrible to survive
as consciousness
buried in the dark earth.
Then it was over: that which you fear, being
a soul and unable
to speak, ending abruptly, the stiff earth
bending a little. And what I took to be
birds darting in low shrubs.
You who do not remember
passage from the other world
I tell you I could speak again: whatever
returns from oblivion returns
to find a voice:
from the center of my life came
a great fountain, deep blue
shadows on azure seawater.
在我痛苦的终点/开了一扇门//让我说完:你称为死亡的东西/我记得//头顶上,噪音,松枝在弋动/尔后一片空无。虚弱的太阳/在干燥的地面上闪烁//生存是可怕的/当知觉/被埋葬在昏暗的尘世里//接着:那让灵魂不可言状/的恐惧,突然终结,坚硬的大地/微微弯曲。而我以为那是/群鸟飞荡,在低矮的灌木丛里//你忘却了/在另一个世界的历程/听我再说一遍:无论/从忘却中回馈什么,都会/去找回一个声音://从我生命的中心,升起/一眼巨泉,它深蓝色的影子/在天蓝的海水上面(丛文译)
如人们所看到,虽然格丽克的不少诗歌都提到古希腊神话人物,使用了许多《圣经》的素材,但那些都只是她的面具,她根本上写的还是生、死、性、爱……例如这一首《野鸢尾》,这些诗作经常加入现代社会元素,或是将人物变形为现代社会的普通男女。这里,我很想指出,作为一个基督徒,燕紫也擅于作出具有她自己特色的处理。
在她的《致特瑞萨修女》一诗中,特瑞萨修女上升成为“化身女人”的神灵;而该鄙视的是那些蜷缩在炉火旁只会无端指责的长老,是那些宇宙能量爆棚的心灵鸡汤贩卖者和成功学大师们,以及那些终于难逃命运的财大气粗者。打扫厕所的年轻人以活的生命见证信仰,他谦卑己身,从日常点滴行为中,展现优雅高贵灵魂,和那些人形成鲜明的对照。这是一篇宗教题材的反思作品。
燕紫的《占星师》,涉及到Covid-19新冠肺炎病毒,是对“神秘力量”或“天意”的感叹:
…………
人类历史,放在星空之下
不过是昙花一现
幸运的是我们来过
不幸的是我们终将离开
突然发现
最浪漫的事
不是爱情
而是成为一颗善良的星星
燕紫有感而发:也许人类命运是由神秘力量主宰的,那些世界领袖那些掌权者的每一个决定,直接或间接就影响了每一个普通人的生命和生存状态。众生顷刻便可灰飞烟灭,人类的历史“不过是昙花一现”。全诗最后祈祷自己成为一颗善良的星星,在当下人类与大瘟疫的艰难博弈中,这真是最出其不意的浪漫!此诗以灵动的诗性,娴熟老练的象征手法,流淌出宽广深厚的意象之河,直奔哲理性和预言性的诗歌本质。
再如前文提到燕紫的月光篇四首,第一首《月光与时钟》最后一节这样写道:
然后,我一无所有地归来
看我一生动荡而和缓
看月光摇曳 在摇摆的时钟
如论者分析,“一无所有”表明人生的悲凉处境;“看我一生动荡而和缓”是出世的观照;“归来”则是入世的态度,最后又巧妙而准确地对应在月光和时钟的关系上。“月光摇曳”,是人类之外的目光和参照;“摇摆的时钟”是人类现实生活中的物件,也是抽象的时间所对应的具体意象。“月光与时钟”真切地注释了燕紫对宗教意识的领悟,有佛教所谓“空”的意思,有基督教关于人生不过是客旅的诲导。
很值得注意的是,诗人燕紫真切感到她的躯体住着一位神明:
太阳快要升起的时候
走进树林
路过灌木,雏菊,野葡萄和狗尾草;
松软的枯叶下,是千百年腐殖的堆积
岩石斑驳,酝酿着青苔的部落
掬一捧清凉的溪水
看时间从指缝中滑过
听百鸟在树上交谈
他们说起各地发生的异象
国与国争,民与民争
愤怒,焦灼,忧虑和无奈
我抬眼搜寻
膨胀的空气突然凝固
等待 狩猎的子弹击中出头的那只
等待 先祖的魂灵发话
等待 超等智慧的降临,宣判或者赦免
等待 一场相似或者无法预知的遭遇
哦,我的躯体住着一位神明
我竟错过了一次使命
曦光射入眼中
薄雾和群鸟在眨眼间消失
树木茂盛
溪流继续,重复着单调的赞歌
诗中“国与国争,民与民争”的典故出自《圣经》。圣经新约《馬太福音》第二十四章以耶稣之口揭示世界末日耶稣降临的预兆:
耶稣在橄榄山上坐着,门徒暗暗地来,说:“请告诉我们,什么时候有这些事?你降临和世界的末了有什么预兆呢?”耶稣回答说:“你们要谨慎,免得有人迷惑你们。因为将来有好些人冒我的名来,说:‘我是基督’,并且要迷惑许多人。你们也要听见打仗和打仗的风声,总不要惊慌,因为这些事是必须有的,只是末期还没有到。民要攻打民,国要攻打国,多处必有饥荒、地震,这都是灾难的起头。那时,人要把你们陷在患难里,也要杀害你们;你们又要为我的名被万民恨恶。”
关于争战,关于异象,关于灾难,关于极其恐怖的种种,《圣经》最后一卷,即新约的《启示录》,有充分的显示。当然,早在耶稣之前,先知但以理也都预见了,所以《但以理书》被教徒视为“旧约的《启示录》”,因内中的异象、预言与新约的《启示录》前后吻合,首尾呼应。他们因此也说,若不明白《但以理书》,就不能明白《启示录》。但新约《启示录》毕竟是“耶稣基督的启示”,对于今天的基督徒,至关重要。在他们眼里,《启示录》展示了世界的走向,历史的进程,直到世界的终结与万物的复兴,直到永恒。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启示录》比圣经中的任何一卷书都更清楚地揭示了教徒将要面临的一切,也清楚地指明了教徒的责任与使命。
对于自己的使命,格丽克在她那首Parodos(1990年出版的诗集Ararat《阿勒山》的《登场歌》)里有过清晰的概括:
I was born to a vocation:
to bear witness
to the great mysteries.
Now that I’ve seen both
birth and death, I know
to the dark nature these
are proofs, not
mysteries-
我为一种使命而生,/去见证/那些伟大的秘密。/如今我已看过/生与死,我知道/对于黑暗的本性/这些是证据,/不是秘密——
而对于燕紫,她感悟到,人身上有神性的一面,在重大历史时刻,是否勇于挺身而出,承担神圣使命,是历史循环中不断被解读、又反复滑落深渊的一个话题。对于以“枪打出头鸟”为谚语的中华民族这个国度,尤其如此。“百鸟”以不同的语言,在讲述着各地的战乱,灾荒和异象,讲述着“国与国争,民与民争”,躯体中住着神明的诗人,甚至于群鸟在静默的瞬间,已解读出他们分为四类的整体心理:等待狩猎的子弹击中出头的那只;等待先祖的魂灵发话;等待超等智慧的降临,宣判或者赦免;等待一场相似或者无法预知的遭遇。“等待”二字,是高度概括的人类自身心灵状态的群像描述。他们无法解救自己,也几乎整体上放弃了自救。而“我”,躯体中住着神明的“我”,竟错过了一次使命,或许不是简单的这一次。而是,历史上的很多次,我们没有自救。这一次,“我”也错过了对弱小族群的一次使命,却依然可以重复一个又一个看似清新的黎明——“树木茂盛,溪流继续,重复着单调的赞歌”。也许,这正是重复的历史本身。这是深沉的主题,诗人在诗性化和寓言化的语境中,以天人相通的那份沉郁韵致,表达对自身和人类整体命运的俯瞰和反思。
相对而言,中华民族的宗教性淡薄,在中国文化心理的历史积淀中,很少宗教意义上的忏悔精神,中国文学传统中缺乏真正的悲剧意识,缺乏个体对灵魂的深层次拷问。但中国人毕竟敬畏历史,其实也敬畏神灵。对于基督徒燕紫来说,她敬畏上帝。在她的诗作中,不时会流露出一种唯灵至上的宗教情怀。此时,如有些论者发现,她将心灵置放于超脱俗世的神明之中,同时还试图将先知神明与现世众生展开诗翅的振动——她的思辨和探寻带有某些宗教色彩,在诗性之美折射下,呈现五光十色,情真意切,打动各种不同的读者。
现在,回头再读一下本文第一节所说的燕紫的诗作《行走在月光里》,便会对她如何行走在超越中西文化局限的诗性自由里,有更深的理解。
四
本文本意为燕紫的诗集作序,碰巧把格丽克写上了。当然,她们两人很不相同——在年龄、背景、成就、名气等等方面都差别非常之大。露易丝·格丽克(Louise Glück)于1943年出生,从1968年出版处女诗集《头生子》至今,她的写作生涯已有五十余年,迄今已经出版十四部诗集。她大名鼎鼎,是美国桂冠诗人,几十年来,多次荣获大奖,2020年10月8日,瑞典文学院在斯德哥尔摩宣布,将今年诺贝尔文学奖授予她。
那么,把燕紫与格丽克扯在一起有意义吗?我想,虽然碰巧,应该是有意义的。
瑞典文学院给格丽克的颁奖词是:“精准的诗意语言所营造的朴素之美,让个体的存在获得普遍性。”如许多论者所说,格丽克的诗长于对心理隐微之处的把握,早期作品具有很强的自传性,后来的作品则通过人神对质,以及对神话人物的心理分析,导向人的存在根本问题。死亡、生存、毁灭、性爱,这些文学与哲学的终极命题,如一颗颗黑珍珠闪现在她的诗章中,其诗歌黯淡的外表下掩映着一个沉沦世界的诗性之美。
给格丽克的授奖词非常明确地提示了她的诗歌格局,换句话说,格丽克的诗歌基点,是“个体的存在”,而私人性绝非普遍性的反面。她宣称她借古希腊神话来写自己,从而超越他们。她同时也是一位自然诗人,她将花鸟草木当成内心世界的投影,形成一种复杂的互动与联结。总体上,格丽克的艺术手法及取材一直处于变化之中,而又聚焦于生、死、爱、性、存在等既具体又抽象的方面,保证了其作品接近伟大诗歌的可能。她如“毛毛虫变蝴蝶”般一直超越自己。她是一个“成长型诗人”。她获得今年诺贝尔文学奖,虽然出乎不少人意外,也有争议,但还是实至名归的。
这样,不知我是否能够说,在某些方面,燕紫可以把把格丽克的诗作当作自己诗学研究与学习的参考标本,并在自己诗写实践上既发扬自己的风格品性又不断自我超越。
燕紫觉得她个人经历决定了她写作风格和走向。她大学读的是理工专业,但同时修文学院的专业课,沉迷于中国文化中国文学。她欣赏张爱玲、萧红、沈从文能够突破传统体裁限制,写出诗化散文、散文体小说,虽然当时被边缘化,但他们的探索符合了世界文坛三十年代以来的发展趋势。燕紫对中国传统文学之美情有独钟,她在网络上举办有关讲座,其内容是她数年来的自学笔记和总结。她喜欢李义山。她说,解读李义山之诗,了解道家思想、神话传说是基本功之一;李义山达到了诗性高远而神秘的高度,历千百年,越品越读,越耐人寻味。关于新诗创作,燕紫觉得,先写格律诗词,再写现代诗,现代诗会自带韵律感。写一段时间的现代诗,再回去读古体诗,会从中找到古典诗意,并重新运用到新诗创作中。古体诗和新诗创作完全不同,却又有内在联系:韵律,意象,结构,和哲理。燕紫这个心得体会值得珍惜。
如许多论者所指出,燕紫擅于通过巧思的具体意象来表达她独特诗美的格局。品味其诗,你会感受到她的心跳与气息,如其本人,柔中带刚,既坚韧、沉郁,却又温润地钻进你的心田。她的诗歌具有一种磁性的渗透力,让人在美的观赏中骤然沉思,在飞扬的美感中会不经意掺入几抹沉重,完成了言志和抒情的复合而多维的过程。燕紫诗作既厚重又灵动,她常常写的是个人情感,或许一种心境的记录,或许一种情怀的宣泄,或许一种万物的联想,有爱情煎熬中的咀嚼,有岁月流逝中的感慨,同时,又不乏对家园的倾心,对国运的关注,常常在抒情唯美的文字中,不经意间便奔涌出关注现实关注人生的呼唤。的确,燕紫的诗歌,既感性也理性,很个人,但具有人性普遍性。死亡折射出哲学和宗教的奥秘;爱情体现现世人生的滋味。燕紫感悟到,无论时代如何,人性是永恒的,相通的,因而存在值得抱持的普世价值。表现人性普遍性的哲理性,是诗人的毕生追求。
燕紫自认她的写作秉持“效自然之道,摹灵魂之踪”。这是很高的自我期许。她不懈探索华语诗歌审美理论,勇于尝试跨文化诗歌创作,呈现对自身生存状态和人类命运的终极关怀。她大量运用了明喻、暗喻、隐喻这类手法,将对现实的感受曲笔地展现了出来,形成了一种源于心灵的思考。她的创作手法,受到西方象征主义,尤其是意象派的影响。而如论者所说,不论是象征主义,还是延伸发展的意象派,实则都是“诗贵比兴”,是明喻、暗喻的变异发展。她让东西方意象相互叠加,营造出精神的丰富和诗意的美感。可以说,她本身就是东西方文化交融的混血儿,在两种文化的滋养中,让这种切换游刃有余。
比起她的作品深沉厚重的风格来,燕紫感觉她本人可能更加开朗明媚,更像是史湘云和探春的结合体。燕紫对诗相当执着,那是一种生命的执着。她还相当年轻,充满活力,就诗而论,相信在她未来的诗歌创作的艺术构思和文字锤炼方面,都会不断给诗坛带来新的惊喜。
“精准的诗意语言所营造的朴素之美,让个体的存在获得普遍性。”这个瑞典文学院给露易丝·格丽克的颁奖词,我想,燕紫一定会从中领会了什么。
今年11月,燕紫在澳大利亚昆士兰华文作家协会诗歌创作研讨会上,曾经满怀信心地表示:“经典是用来参考的,也是用来打破的。”相信她会像“毛毛虫变蝴蝶”般超越自己。当然,这需要不懈的努力,需要清醒的自我认识和敢于突破的勇气,有时,就需要如她自己所说的这么坚毅:
凛冽是一把尖刀
趁着倒抽的冷气,侵入肺腑
蚀骨,剥魂,只剩一具失去思考力的肉体
要么从冷冻中苏醒
要么永远蜷缩门内
这一天,或者这一生
(2020年12月6日于悉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