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蝎子

羊蝎子

张维舟

去年下半年在北京,女儿带我到一家饭馆吃了一大盘热气腾腾的骨头,吃的时候我右手使筷子,辅之以左手,大口啃细细品味,痛快至极。吃完,我问女儿这叫什么来着,她说叫“羊蝎子”。“羊蝎子?”我好生奇怪,怎么叫这名字?不过转而一想,菜肴嘛,总的有个名称,羊骨头叫“羊蝎子”有什么不可?这么一想就没有深究了。
近日读书,偶然读到关于羊蝎子的掌故,才知道羊蝎子这道名菜竟然同北宋大文豪苏东坡有关。事情是这样的:“乌台诗案”使苏东坡蒙受不白之冤,他被下放到偏远的地方,先后到黄州、汝州、登州、颍州、定州、惠州、昌化、廉州等地,长达十多年。一个世界级的诗人被抛到他乡异地,孓然一身,与世隔绝,其凄苦悲凉,可以想见。他在黄州给一位朋友这样叙述自己的境况:“得罪以来,深自闭塞,扁舟草履,放浪山水间,与樵渔杂处,往往为醉人所推骂,辄自喜渐不为人识,平生亲友,无一字见及,有书与之亦不答,自幸庶几免矣。”真是可怜之至。
难能可贵的是苏东坡能面对实际,随遇而安,有良好的心态,有积极向上的生活态度。话说苏东坡被贬到惠州的时候,几个月都吃不上一块肉。这地方一天只宰一头羊,能吃上羊肉的唯有财主豪绅,哪有苏东坡这下放干部的份儿。但苏东坡并不懊丧,心想,我虽然吃不上羊肉,不还有羊骨头吗?于是他花钱买了点羊骨头熬汤喝,品而尝之,不但汤滋味鲜美,而且骨头上的“剩余价值”|亦有回味之处。堪称是风味独特,营养丰富,无可替代的一道好菜,他美其名为“羊蝎子”,还高兴地写信把他的发明创造告诉弟弟,让弟弟与他一道分享这种快乐。信中他幽默地说:这羊蝎子谁都爱吃,可这么一来狗就不高兴了,狗没有骨头吃了,牠咋高兴得起来。喜悦之情溢于言表。
“羊蝎子”不但是苏东坡对中国饮食文化的贡献,同时还是历史的见证,它见证了中国封建社会平民化的知识分子直面现实、安贫乐道、超然物外、乐天知命的生存智慧和广阔胸襟。有人读到这里会不以为然,心想,这算什么“生存智慧和广阔胸襟”,古人教导我们要杀身成仁,舍生取义,还有,“三军可以夺帅,匹夫不可以夺志气”嘛,怎么能像苏老先生那样窝囊,啃人家丢弃的羊骨头还乐此不倦,太没有骨气了。
这话貌似有理,其实,是是而非。应当懂得在黑暗专制下,个体生命实际上是很脆弱的,不但草民百姓如此,即使知识分子,乃至下层官员,有时候如果不卖身投靠,出卖良知,也往往会沦为孤立无援的地步,所谓草菅人命就反映了这样普遍的社会现象。在这种情况下宁死不屈、舍生取义固然令人敬仰,但在不出卖灵魂不丧失原则的前提下,从长远计,作一些妥协保全生命未必不是一种正确的选择。生命是可贵的,其可贵在于:一,生命有限,只有一次,人不能死而复生;二,人是社会的细胞,在社会的机体中发挥积极作用(除了极个别内心阴暗的反人类分子),不论其本人是否意识到,客观上他(她)都是物质文明或精神文明的建设者,作用大小则另当别论。如果死于非命,对社会对自己都是损失。我们设想孔子厄于蔡,苏武出使匈奴被放逐到现在的俄罗斯远东冰天雪地牧羊,司马迁为李陵辩护受腐刑,还有陶渊明、韩愈、林则徐等等,都有过悲惨的命运和痛苦的经历,当初如果他们不堪其辱,一头撞死,或者豁出去,壮烈牺牲,固然“留取丹心照汗青”,令人敬仰,然而从另一方面看,我们中华民族的历史就要部分改写,这无疑是巨大的缺失。我们庆幸,这些民族精英没有作这样的选择,故而现在我们依然能读到《论语》,见到孔子的原貌和他整个人格,能读到被鲁迅称为“史家之绝唱,无韵之离骚”的《史记》,能读到代表中华民族最高成就的美轮美奂的华章,也能了解这些民族精英彪炳日月的业绩。我们一般人没有这么大的作用和影响力,但道理是一样的,都应该为社会,为家庭,为自己钟爱生命。
前面我们讲了,在专制制度下,人是很脆弱的,个体生命不堪一击。其实,即使在太平盛世,在和平年代,也可能有不测,天灾人祸都可能发生,这是不以我们意志为转移的,遇到这种情况如果我们不能正确面对,心理承受能力差,就可能做出错误的选择,要么轻生,要么活得痛苦无奈,度日如年。反之如果像苏东坡那样乐天知命,随遇而安,不以物喜,不以己悲,我们同样可以活得潇洒自在。苏东坡被贬在黄州的时候写过一首词叫《定风波》,表达了这样的心情:

莫听穿林打雨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回首向来萧瑟处,也无风雨也无晴。

认为乐天知命,随遇而安是一种消极的人生态度,是宿命论,是阿Q精神,是自我麻醉,那同样是一种误解。乐天知命,随遇而安的本质是超越物质层面参透生死的积极的人生选择。“纵使大化中,不喜亦不惧。应尽便须尽,无复独多虑”(陶渊明),这难道不是一种达观通脱磊落光明的人生态度和价值取向吗?对此,回答是肯定的。这是陶渊明,也是苏东坡。
同样如果认为乐天知命、随遇而安只是一种气度和目光,是一种与生俱来的本能,这也不对。事实上,乐天知命、随遇而安是对生活的体悟和认知,同时,也是一种定力,要达到这种地步是很不容易的,需要长期的磨练和感悟。苏东坡也不是一步到位的,他也经历了一个较长的磨炼过程。话说苏东坡流放到瓜州,为了使自己内心平和,他开始学禅。学了一个时期他自认为已经恬淡虚无进入佛境了,于是他写了一首诗,表达这种感受:“稽首天中天,毫光照大千。八风吹不动,端坐紫金莲。”自我感觉良好。他把这诗抄写给江对岸的师父佛印大师。谁知佛印大师在这首诗上批了两个字:“放屁”。苏东坡一看气不打一处出,就急匆匆过江找到佛印大师质问:咱俩是朋友,我这诗你不捧场倒也罢,为何批“放屁”二字,恶语伤人?谁知佛印大师失声大笑,道:真是“八风吹不动,一屁过江来”。还“八风吹不动”呢,我写“放屁”二字,你就沉不住气渡过长江来兴师问罪了。闻此,苏东坡羞愧难当,这才悟出自己远远没有得道,还要继续修炼。其实,从认识论来说,要达到苏东坡后来的那种境界绝对是要一个过程的。孔子总结自己的一生:“吾十有五而志于学,三十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顺,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孔子也不认为自己是生而知之,他“知天命”“不逾矩”都是学习、磨炼、感悟生活的结果。在中国历史上像苏东坡那样大彻大悟、快乐生活的人还很不少。清代郑板桥就以一副对联自况:
常如作客,何问康宁,但使囊有余钱,瓮有余酿,釜有余粮,取数页赏心旧纸,放浪吟哦,兴要阔,皮要顽,五官灵动胜千官,过到六旬犹少;
定欲成仙,空生烦恼,只令耳无俗声,眼无俗物,胸无俗事,将几枝随意新花,纵横穿插,睡得迟,起得早,一日清闲似两日,算来百岁已多。(《自寿》)这副楹联有两层意思,上联为“但使”衣遮体,食裹腹;后联为“只令”生不俗,死无憾。快乐人生之秘诀,尽在其中矣。在中国,孔子、陶渊明、苏东坡、郑板桥等人学识不同,经历各异,性格也不尽一致,但在人生观和价值取向上却极为相似,都能“超其象外,得其环中”处乱不惊,笑对人生。换言之,都能够做到生不俗,死无憾,注重精神追求,注重生活质量。
说到说到苏东坡,在中国大凡读过几句书的人,没有不知道苏东坡的“大江东去”“老夫聊作少年狂”,还有“明月几时有”以及《前赤壁赋》《后赤壁赋》等篇的,这是充塞天宇的阳刚之气,这是诗与哲学的完美结合,这是瑰丽而崇高的生命礼赞。不过我同样喜欢苏东坡晚年的一首小诗《纵笔》:“寂寂东坡一病翁,白头潇散满霜风,小儿误喜朱颜在,一笑哪知是酒红!”这首不为多数人在意的小诗,让我们看到苏东坡精神世界的另一面:童心稚气,返璞归真的一面。我甚至认为,没有后者,断不会有前者。“专气致柔,能如婴儿乎?”朋友信然?
最后要交代的是:去年11月中旬我从北京回江西,发现就在我住的城市竟有几家羊蝎子菜馆相继开业。这几家羊蝎子菜馆老板和店里的员工以及来这里享用羊蝎子的顾客,知不知道羊蝎子同大文豪苏东坡的关系,我没有去考察。不过觉得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同羊蝎子相关联苏东坡精神气质,作为集体无意识,作为文化积淀已经承传下来了。
羊蝎子承载着一种生命哲学,羊蝎子承载着一种生存智慧,羊蝎子蕴含着以人为本、关爱生命、追求高品位生活质量的永不衰竭的价值观念。就是这样,我每每路过这些羊蝎子菜馆的时候,都从内心深处呼唤:羊蝎子呀,羊蝎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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