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身》小說
(澳洲)江哲彥 作
一、難忘初戀的人
1975年5月,林小秋的媽媽退休了,她在將軍祠的橡膠製品廠醫務室工作了許多年。本來,家裡準備讓他大哥林小春回城補員,因为小春是在很遠的閩西武平縣插隊的。不過,小春在當地小學當了代課語文老師,而且教學成績突出,後來,他轉正成了那個小學的骨幹,又入了黨,學校這可不放小春回城呢!
所以,才插隊不到一年的小秋居然補了員,而且,他还是從插隊的郊區海防前線人民公社黃厝大隊,回到深田路家裡的!
這時候已經七月份了,知了們在木棉樹上縱情歌唱。他推開窗戶眺望著對面的樹木蔥蘢的白鹿洞山,心裡挺高興的。
這個海島城市有一個曾經揚名於世的公園,叫做中山公園,深田路是到第一中學的最直接的道路,由於它交通方便,居民密集,中段的重工局、化工局和二輕局的樓舍,解放後曾經是市委的辦公地點,一直到文革前市委遷到公園南門辦公。
這時候,小秋心想,今後不用再唱《社員都是向陽花》的什麼“常青藤”了!他情不自禁地把自己想象成海邊的一隻海鷗,哼起了從他朋友阿全那裡抄來的《海鷗》,“… …飛得越高,看得 – 越 – 遠,它在找尋理想。我願像海鷗一樣,那麼勇敢堅強!”
那阿全並沒有告訴他,這是從敵台“自由中国之声”的《为你歌唱》节目偷聽來的。不過他知道,阿全的那個收音機是有一天凌晨到萬石岩水庫偷漁的時候,在草叢裡發現金門放過來的一個氣球底下撿來的。
小秋在中學讀書的時候,長得還有點斯文,不過前排的牙齒有點暴,看書多了視力有些退步,同學給他取了個綽號叫“麵條”。他們家裡中午沒人做飯,所以曾經到重工局食堂買飯菜和家裡人一起吃。有一次,他放學回家遲了,食堂只剩最後的一盤兩角錢的炒瘦肉片,他與一個有點老到的、穿著一件磚紅色的確良襯衫的女孩子進行了劇烈的爭奪戰。最後還是食堂的負責人出來說,“好男不跟女鬥啊!”小秋才作罷。
不過,就在小秋和那個杏眼圓睜的女孩子四目對視的一剎那,兩個人仿佛都發生了一種難於言表的感覺。從那以後,小秋總會“碰巧”和那個女孩子排隊排得很近,一直到有一天中午,食堂的菜全部賣完了,廚師只好炒些米粉來買給遲來的食客。這時候,小秋就乘機和這個女孩子搭訕起來。
她原來就住在他家的隔壁一幢樓,叫王愛敏,她媽媽是面廠倉庫的主任,也在將軍祠。小秋畢業以後下鄉插隊,愛敏卻能夠到白鐵廠做學徒工人,生產水桶。可惜,小秋去了黃厝大隊做農民兼基幹民兵,每天都要下地勞動,特別是要挑肥、施肥。黃厝與大、小金門島隔海相望,離小金門島只有四公里。他們民兵在太陽下山的時候,還要的沙灘上把沙灘抹平, 並且全副武裝,挎著一種舊式的衝鋒槍和刺刀,在海邊巡邏,以便防範蔣軍水鬼在夜裡偷偷爬上來,破壞社會主義建設。因此,他就沒機會再與愛敏進一步卿卿我我了。而且人也變得像個農民的土樣子,頭髮像雞窩,鬍子茬茬的,皮膚黝黑,年紀輕輕,背就駝了,“麵條”恐怕已經變成“鏽鐵絲”了。
那天晚上,小秋心神不定地到隔壁樓的找愛敏。他敲了敲門,昏暗的過道滿是灰塵和蛛絲的15瓦電燈下,一張娟秀的白臉帶著些許雀斑露了出來,兩個杏眼反射著天花板上的燈光,亮亮的兩點在跳躍,“小秋,聽你媽說你回城啦?”
小秋一直認為愛敏命好,留城當工人不用下鄉,又可以每個月拿18元人民幣,雖說工廠是集體所有制的,可是又不用上夜班,真的是像天堂。他暗暗地想著,如果能到白鐵廠和愛敏一起上班,這輩子就算翻身了!
小秋有點結巴地說,“是。你… …你吃飯了嗎?我們到… …文化宮看電影吧?”小秋不敢提中山公園裡的影劇院,因為公園的草地到了晚上是青年男女談情說愛的地方,也許他認為,這樣比較容易約愛敏出來看電影。
愛敏說,“這兩天是不是在演羅馬尼亞的《多瑙河之波》,我們去看吧?”小秋沒想到愛敏這麼爽快就答應了,反倒不好意思地說“走吧。”
炎熱的夏天晚上,文化宮寬闊的電影院裡,好幾隻從天花板上吊下來的電風扇嘩嘩地轉著,小秋和愛敏靠得很近。這四層紅磚樓的文化宮是建在閩南道臺衙府舊址上的,其實它的全稱是“工人文化宮”,是這個城市的一個地標。但是,人們都叫它文化宮,因為有沒有其它的文化宮了。
銀幕上,安娜偶然從艙門上摔了下來,托瑪用寬大的臂膀接住了她,可是這一幕讓安娜的丈夫米哈依船長起疑心,露出了不快的表情。這時候,小秋下意識地拉住了愛敏的手臂,愛敏居然沒有掙開,默默地讓他拉著。
電影快結束了,米哈依受了重傷,快要斷氣了,他對托瑪說,“安娜是個好姑娘,你要好好照顧她。”說完就咽了氣。小秋看得很入戲,居然想象自己已經是托瑪同志了,得寸進尺地把手臂饒過了“安娜”–愛敏的肩膀,這時候,愛敏輕輕地把他的手臂推開,“旁邊都是人啊!”
散場了,他們回到了公園南門。本來有一個很壯觀的門樓,而且門內有一個漂亮的地球。這門樓和地球幾年前被當成“四舊”給炸了。小秋在那裡用以前大隊的工分換的人民幣買了兩條芋頭冰,和愛敏一起吃了起來。
他們穿過草坪,草坪上坐滿了納涼的人,扇著扇子。來到了旗桿下的臺座,找個沒人的地方坐了下來。公園周邊的白玉蘭燈沒亮燈,只有公園東路幾盞昏暗的路燈。天上沒有月亮,一些星星眨著眼,仿佛在說,“嘻嘻,又來了一對!”微風從南邊輕輕地吹來,帶來了一絲的涼意。小秋已經吃完了芋頭冰,愛敏把她吃剩的冰棒遞到小秋的嘴邊。小秋并沒有吃,卻突然抱住愛敏,并吻了她。就在小秋的嘴唇接觸到愛敏的嘴唇時,他覺得愛敏的身體在顫抖。這時候,她手上的芋頭冰也掉在地上。
他們正要纏綿在一起的時候,突然遠處有人騷動,有人已經開始在跑了。“司令臺的民兵來了!快走吧!”愛敏緊張地低語道。他們趕緊各自整理了凌亂的衣服,迅速爬起身來,若無其事地朝深田路走去。那個時代,經常有民兵晚上出來巡邏查階級敵人,順便抓些露水鴛鴦。小秋送愛敏到家門口了。她轉過身來,若有所思地說,“分配到哪個單位要趕緊讓我知道。”說完,他們就道別了。
小秋的老爸在市設計院工作。設計院就在中山公園南門對面。小秋很羨慕設計院的工作,因為他小時候曾經跟他老爸到單位去參加政治學習,他看到了一本英文版的橋樑設計與建造的書,裡面有世界上許多橋樑的照片。這是他終生難忘的書,他一直夢想著長大做橋樑設計師,為這個海島城市設計、建造幾座橋樑,多神氣啊!
小秋的老爸替小秋走後門到市建設系統。但他爸爸沒有能力再為他謀到像市設計院這樣的好單位。於是,局裡的勞工科就把他安排在市環衛處,小秋很沮喪。
當時,市環衛處的人員編制已經飽和了,這是因為前幾年闽西三縣知青回城都佔滿了,而且不少人都去拉“泵箱”。石主任對小秋語重心長地說,“你到廣闊天地鍛煉才一年多,時間不能算長。另外,也要利用你所熟悉的工作,把我們單位的事業結合起來。我們還考慮到你父母年紀也大了。所以我決定照顧你到公園東服務隊工作。你明天上午就去報到。”
小秋心裡忐忑不安,他不知道石主任究竟會讓他去做什麼。於是,就跟石主任打了哈哈,轉身告辭,離開了辦公室。
小秋來到了愛敏的家,她媽媽說,愛敏出去了。還問小秋,是不是分配到環衛處?小秋心裡想,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他說,“是啊,沒辦法。”他心情不太好,也就沒有追問愛敏和誰出去了。
二、分配去拉“泵箱”
第二天上午,小秋來到坐落在百家村的公園東服務隊。還沒進門,他就聽到一個好像中學宣傳隊裡有裂紋的定音鼓一樣的男聲,“老劉風濕性關節炎又發了,請了病假。是建設局醫院醫生開的病假條,明天這‘泵箱’不知道誰來拉?”
小秋只知道有個什麼局的醫院在中山路,黃則和甜品湯店對面,很舒服的地方,還可以有機會去吃炸蒜、喝花生湯。他也跟老媽學唸了些湯頭歌訣,可是他到郊區黃厝大隊修地球的時候,想當個赤腳醫生都因為家庭成分不好,沒辦法背藥箱做“春苗”。最後只好等老媽“病退”才補員回城。
她老媽說,“城市戶口很重要,但畢竟要找個有海外關係的,去香港定居最好。我看那個面廠倉庫員的女兒就算了吧。”
小秋還在邊做白日夢,邊一腳踏進辦公室,黑暗的辦公桌後面,坐著一位粗眉環眼的五短漢子,他猜這就是大名鼎鼎的外號“李逵”的李貴偉書記了。他對李書記微微低了下頭說:“師傅,我是勞工科讓我來報到的,這是介紹信。”“李逵”掩住喜出望外的心情,故意假裝嚴肅,咳嗽一聲,“少年的,你坐下,我打個電話。”
他霍地從一張多次修理過的靠背椅上跳起來,轉身蹭到墻邊,急猴猴地對不緊不慢的接線員叫到“給我接一下143。…喂,給我叫勞工科鄭科長,鄭正科長,對。鄭科長,你們調個人到我這裡嗎?我是李貴偉啊!好,林小秋,好啊,是補員的噢?好,再來喝茶!”李書記放下電話,“小秋來來來,明天你就上班,反正你以前有勞動過,這工作很簡單…而且一天只幹三五個小時,你這個少年家子賺到了!”
第二天,家裡的破鬧鐘上的小錘子居然真的在三點九個字打了鈴,小秋的妹妹亦文在飯廳的地鋪“呀”了一聲,罵了幾句又睡了。小秋只好爬起來穿了件哥哥小春去武平下鄉前留下的破工人裝,爬起來,在尿桶裡撒了泡尿,從水缸裡舀了杯水,隨便抓了枝卷了毛的牙刷,在口中搓兩下,漱了漱口。就去熱水瓶倒了些溫吞水喝了。他把門扣上,對面老陳家的公雞比較有經驗,還沒有開啼。
小秋一面走著,一面在想,“李逵”昨天還對我說我翻身了,從貧下中農上升到工人先鋒隊,明明是讓我拉“泵箱”,沒辦法,高中畢業只能下鄉,現在能回城翻不了身也不能遊手好閒。他來到了中山公園西門的斗西路工作車停放場。當年在這個城市,市政單位一直為人民服務,為廣大沒有廁所的提供糞便收集人力車,這種車一般人都叫它“屎車”,一直到有個知識青年為了入黨,在文化宮前貼大字報說“修地球好,拉泵箱光榮”,這屎車在人民群眾中從此站起來了!據考證,這泵箱的原意是電影院才有的音箱,工人們都叫它“蹦箱”,文化宮裡的那組“蹦箱”算全市最好的之一。由於這屎車裡有液體,所以那個知識青年就找到了“泵”字,真是活學活用,急用先學啊!
每天早晨幾百部“泵箱”就浩浩蕩蕩地分散到市裡的每條街道。小秋就拉著其中的一部。到了回收的時候,小秋拉了部滿載的“泵箱”,拉著拉著,這“泵箱”裡,夾雜著新鮮的腥臭和氨氣味的尿臊臭,洋洋灑灑地揮發起來。小秋側眼一看,黃綠色的尿糞漿液中,一團團上下浮動的屎條段。這臭氣味是與黃厝的那種臭氣味很不同的,因為農村的那些糞便是腐熟的,聞起來是腐敗的人和豬糞便混合的腐酸臭味,沒有“泵箱”裡面這樣的猛烈。頓時,當了一年多農民的小秋居然吐了,把胃裡的酸水苦水全倒出來了!
儘管市政單位提供的這種服務,但還是遠遠滿足不了廣大人民群眾的日常生活需要,引得一些郊區的貧下中農,天未亮一早就到糞便收集車不能到的小巷子,用好像捏著鼻子的奇怪音調叫喚“倒粗尿哦!”
下班以後,他又找愛敏去了。這次,愛敏告訴他,她已經和同工廠的電工小郭領了結婚證,小郭比愛敏大了八歲,他的父親在香港做無線電器件廠的資本家,要他去繼承財產生產電阻器件,做老闆。原來今天上午,她一聽說這個小眼睛瘦猴拿到香港定居批文,就立即主動向他提出結婚的要求。
小秋感到震驚和無奈,拖著沉重的腳步回到了家裡。腦海裡總有一張帶著些雀斑的杏眼白臉,可是他覺得她說得很現實,“其實我并沒有對不起你,你說現在我就是嫁給你,我們要住在哪裡?再說你的工作…”
這時候,這個世界上,沒人理睬他,家裡的鍋裡只剩一點點稀飯,一些鹹蘿蔔乾,他一口氣吃了。脫了衣服和鞋子躺在床上。
小秋感到要是能去香港多好,翻身不用說,至少還可以收住愛敏這樣的女孩子的心。人生不能泡在這工作上。現在沒有其它路可走,只好認真工作。
從那天起,小秋就拉了一年多“泵箱”,他一開始回家嘔吐,心儀的女孩子和其他幾個朋友都與他絕交了,心情沮喪。到了後來,慢慢地恢復了信心,感到自己必須有成為光榮的工人階級的高尚境界。他並且信心滿滿地向“李逵”這個支部書記遞交了入黨申請書,沒想到居然“李逵”都沒有回音。這樣的日子一直持續到有一天… …
三、救人未活
一天早晨,天蒙蒙亮。小秋就拉著“泵箱”來到了深田路和共和路交界的少年宮後門,剛把它停下來,就聽到有人慌慌張張跑過來。他連忙問,“出什麼事了?”那人哆哆嗦嗦地說,“有人,…有人…掉到公園的河子裡了…”
小秋一聽,連忙撒腿跑向公園河邊,過馬路時,正好一部“躍進牌”的卡車開得很快,急急忙忙地剎車,司機口中罵罵咧咧。小秋也不顧這一切,看到河水映襯著彩雲,雲影子裡,有個東西一浮一沉,“是一個人!”旁邊有個練南拳三戰腳的年輕人說。“已經有人去重工局值班室打電話叫人來救了”,他又補充一句。
小秋喊了一聲,“來不及了!”他脫了工作衣褲就跳到河裡,在臭水裡游著,一直到了落水者的旁邊。那個練三戰腳的年輕人也跑到靠近他的河岸邊,伸出了肌肉結實的雙臂,兩個人配合著把落水的人拉了上來。年輕人又把小秋也拉上岸。
那個落水者已經停止了呼吸,蒼白的臉,有一種超脫了的樣子。小秋趕緊把落水者背朝天地翻過身來,撅起大腿,把落水者的腹部撐住。這時候另一個拉“泵箱”的工友老于也過來了,站在旁邊乾瞪眼,嘴裡還沒完沒了地念叨著:“沒有救了,沒有救了!”
二十多分鐘以後,遠處響起救護車警笛聲,引得公園東路的居民都跑出來看。警笛聲越來越大,最後不響了,一個醫生,穿著白大褂,裡面穿著洋裝短褲。他跳下救護車,來到落水者跟前。小秋起了身,并讓開了。醫生摸摸落水者的脈搏,看了看他的眼睛,對周圍的人,“他沒救了。”
一個老漢說,“嗨,農曆七月普渡才第一天,就‘叫交替’了!”他拿了一張黃褐色的破草蓆,蓋在落水者身上,唸了一句拜佛人說的“出世好人家翻身去吧!”
四、地球化妝師
小秋下河救人的事,那個嘮嘮叨叨的工友對“李逵”說了,“李逵”臉上的皺紋笑蹦了,大聲說,“好啊,好啊,我可以向局裡匯報。今天晚上黨支部開會,大家議論一下。表揚好人好事。”
晚上,黨支部開會了,“李逵”先讓大家學習《人民日報》社論,佈置今後學習揭批“四人幫”的一些文章。他喝了口水,咳嗽一聲,“今天我們還要討論一個問題。林小秋同志到組裡工作了幾年了,我看他勤勤懇懇,沒有怨言,現在應該考慮他入黨申請的事情了。”他說完,房間裡一片寂靜。這時候,關節炎恢復了一些的支部委員老劉,清了清嗓子,說道:“我們單位很多同志都在工作崗位上默默工作了很多年,大家都是一樣的。而且,這次小秋雖然救了人,可是也沒有救個活人過來。組織上的進步是一個嚴肅的問題,我覺得。”
“李逵”原來可能想要做個好人,在小秋入黨方面幫一把,沒想到老劉有不同意見,他就趕緊說,“那好吧,這個問題留在下一次組織生活在討論吧!”他又接著說,“明天又要來個小夥子,我想也得讓新同志鍛煉鍛煉。他就接小秋的工作。小秋到公園東路去‘刷大筆’,做‘地球化妝師’吧!”從這件事看,“李逵”這人其實是個論功行賞的爽快人。
小秋覺得自己稍稍翻了身,不用再去拉“泵箱”了,而是要在每天清晨到深田路去掃馬路了,這又有個雅號叫“掃大筆”的“地球化妝師”!重工局對面有個垃圾箱,他還得把垃圾箱裡的垃圾鏟到垃圾車上,拉到垃圾場去倒了。
到了木棉花開的時候,垃圾箱隔著巷子的大院子裡幾棵高大的木棉樹上經常掉落很多花,行人踩過,車輛碾過,成了爛泥團,這是他最頭痛的事。
“手揮大筆掃不清,無奈起塵落花情”,
“道路化妝非凡事,工人师傅最先行!”
這時候,兩個小夥子手裡拿著羽毛球拍要去重工局大院,居然用對詩來揶揄他。他認出是兩個同在重工局食堂買飯菜的中學生,一個住在垃圾箱旁邊的大樓裡的小帥哥,另一個住在深田路口少年宮對面的、買飯菜有時候還在讀英語單詞的白臉楞小夥。可是,小秋心裡卻很高興,因為現在工作的時候可以戴口罩,連鄰里的人都很少人能認出他了。
現在,雖然工作起來沒有那麼臭了,但小秋還存在著僥倖的心理,幻想著愛敏和她的丈夫能像閩南俗話說的夫妻“七(歲)成,八(歲)敗”那樣分手,回到他身邊,并把他帶到香港定居。不過,他想,說到底,地球化妝師這個行當,也不是長久之計,還是得找個機會翻身。
五、插班補習
幾年前,小秋下鄉前,他老爸對他說,“你爸沒有用,你的命該到農村做農哥一枝桿。不過,你要找機會去香港,當然是正規的途徑。你自生自滅吧!”老爸還說,“香港是英國人管的。鼓浪嶼那個老杜,只是照顧英國領事館的館舍,人家每個月照給他寄錢,照起工來的,講道理的。你不要把中學英語課本丟了,多複習會有用的”。
他到黃厝大隊幹活的時候,田裡的有線廣播還在中午快要睡著時,播送福建人民廣播電臺的英語教學節目。他硬是忍著瞌睡,收聽了這節目。他還把一些課文都記得很熟。 比如,A Great Life, and a Glorious Death(生的偉大,死的光榮),A Rooster Crows at Midnight(半夜雞叫)。
回到城裡之後,有一次阿全出問題,要去參加“鬥私批修”學習班。阿全怕廠裡的政工組派人來家裡搜查,就把那個台灣的收音機寄在小秋這裡。小秋晚上有時間在家,一下子世界開闊多了,可以插上破耳機偷聽很多短波電台節目了。
“(男聲)這裡是自由中國之聲,現在播送《為-你-歌-唱》。(一個溫柔的女歌手唱道)我要為你歌唱,唱出我心裡的悲傷,只因為你離我去遠方。我若是失去了你,就像那風雨中的玫瑰… …”這時候,他眼前突然出現了愛敏的形象和自己破碎的玻璃心,就趕緊把旋鈕調到別的電台:
“美國之音,現在播送何麗達主持播講的《英語九百句》。目前在中華人民共和國還買不到這個教材。聽眾可以寫信到本臺索取。來信請寄香港郵政信箱第66號英語教學部。”
小秋又想到那愛敏了,要是她能幫他弄一套教材來多好。可是她已經名花有主,去了香港,怎麼可能再與他來往呢?不過,他想來想去,最後還是通過朋友的親戚,從海關圖書館借到六冊《英語九百句》課本。這些課本可是海關從那些寫信到香港郵政信箱66號索書的冤大頭那裡沒收來的!他花了幾天硬是把內容抄了下來,努力學習英語。他夢想著有朝一日能夠讀那種英文版的橋樑設計學哩!
1977年8月底,他突然聽他妹妹亦文說“我們一中開始分班複習高考了!我分到了理科快班!二哥,你這個地球化妝師不也來我們班插班聽聽嗎?”
“真的嗎?”小秋驚訝地問道。
“老師在動員大會上對我們說,學好數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科學的春天來了,我們要學習陳景潤,做科學家。葉帥都說‘科學有險阻,苦戰能過關。’”
小秋想,這也許是一次我可以真正翻身的機會了,一定要去考個橋樑設計師!於是,他到學校問清了情況,辦了手續到高二理科班去插班。
他到班上一看,原來那兩個打羽毛球的小夥子也在班上,小帥哥叫汪海剛,學英語的楞小夥叫金文彥。在英語課上,老師說金同學是全年段英語摸底考試第一名。他在下課時還與金文彥說英語,金同學一直誇獎他英語太好了,居然有美國腔!
小秋真的挺開心的。他還發現班上的女生很漂亮,足以使他忘記了愛敏,尤其是坐在前排數理化都很出色的邵小玲和小巧玲瓏活潑的女孩汪麗晴。
不久,他發現他的數理化雖然在中學的時候非常好,可是才過了兩三年,數理化的基礎居然一塌糊塗,什麼電子物理學啦,數學化學怪題啦,讓他完全崩潰了!
回到家裡,妹妹亦文譏笑地說,“嗨,你這個地球化妝師,太笨了!”她突然眼珠子一轉,“誒,媽媽不是要你找有香港關係的女朋友嗎?那個住在公園照相館旁邊的汪麗晴就是了!他父母都在香港開餐館的哦。我哪一天約她來家裡一起複習好吧?”
小秋的心裡,還停留在“地球化妝師”上,滿腦子亂哄哄的,就氣呼呼地應道,“去、去、去!”說著自己一溜煙跑到中山公園裡的動物園去看動物去了。他看到,被關在籠子裡的獅子,咆哮著,無奈地在鐵籠子裡面踱來踱去,時而,用壯實的前爪刨擊緊鎖的小鐵門,時而,用尖利的鋼牙,咬拽著獅子籠鐵條之間的鐵絲網,好像覺得,我今天怎麼落到這個地步。小秋覺得自己真的像那隻非洲野獸!
他想,雖然這兩個新的青蔥美女讓他這個“鏽鐵絲”不能釋懷,但是,他深深地預感到,這兩個美女將來是做大事的人,不是他這種卑微的人可以追求到的。於是,他還是決定選擇到文科班去旁聽。
亦文知道了後,笑著對他說,“二哥,看你這個花心的人!我初中有幾個同班的同學,在文科快班。你可不要讓她們來對我說,‘你哥哥怎麼上課不上課老是轉過頭來看我們?可不要像我們班的團幹部黃金生,每天騎著自行車,眼睛到處放電,把幾個美女同學迷得都互相不說話了,哈哈,你看可惡不可惡!’”
他真的發現,文科班也有美麗的女生,特別是學校團幹部、住在廣播電台旁邊洋房的任萱麗和中山公園妙釋寺對面的曾秀兩位美女。他還真的悄悄地與亦文確認,是不是這兩個女生。不過,小秋深深地認識到只要翻身的日子到了,世界到處有芳草!於是,小秋收斂了春心,花了大力氣,不僅認真學習語文和政治,還記住了以前沒有學過的中外歷史地理內容。他自我感覺政治這門課在農村學多了,可以在高考中十拿九穩的。
六、千載難逢,高考過關
才三個月,高考來了!這段時間,他通過熟人,把老家晉江親友捎來的幾斤魷魚乾送給局醫院的醫生,開了張病假條,說是腰部椎間盤突出,需要休息治療,才能脫產複習高考。
考試那幾天天寒地凍,雖然是祖國的東南沿海,可是北方冷空氣南下,讓他冷得直發抖。進到考場,他心裡發毛,突然想到了荊軻要刺秦王辭別燕太子那樣的感覺,“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還!”不過想到美麗的女生們,想到一定要超脫地球化妝師這個身份,他必須勇往直前。就這樣,他的心漸漸地,安了下來。
第一天上午考語文,考題裡有默寫偉大領袖的詩詞《蝶戀花·答李淑一》,居然把“吳剛捧出桂花酒”寫成“吳剛捧出槐花酒”,後來才聽說這題被扣了5分!高考作文題,《我在這戰鬥的一年裡》,他居然把響應偉大領袖的號召“工業學大慶,農業學大寨”的英文In Industry, learn from Daqing. In Agriculture, learn from Dazhai也附在作文裡!想必那改考卷的語文老師一定蒙了。數學幾乎全軍覆沒,基本上不會做。
考完了,他又帶著忐忑的心情出了考場。每天清晨又去給地球化妝了,一直到1978年春節前,高考結果出來了。他居然過了錄取線!他英語分數最高75分,地理69分,語文68分, 歷史65,政治考試分數出乎意料只考了59分,數學分數就更可憐了,連文科卷都才考得15分!總分高於文科錄取線的350,達到351分。於是他填報了英語專業的志願。只是,他老爸在一旁無奈地說,他已經無能為力,沒有辦法再為他跑好學校了。沒多久,他收到了市外語大專班的錄取通知書。
亦文的高考總分更高,上了本科線被福大建築系錄取。她告訴他,理科的美女都到遠方去上大學了,文科的在本地,讓他努力努力。
“你知道嗎?這次我們快班才幾個人上了高考分數線,其它班的更是哀鴻遍野!我們都是先進突擊手啊!”亦文心滿意足地對小秋說道。
小秋沒有回答。他推開窗戶,望著遠處白鹿洞上頂上的小亭子,他記得上中學放假的時候,曾和同學一起到那亭子上玩,還在亭子上刻著“我們要做無產階級革命事業的接班人”。他歎了一口氣想,這人生真像一齣戲,這下子不用再回來拉“泵箱”了,追個美女應該有條件,有機會了!“我願像海鷗一樣那麼勇敢堅強,”他又唱起來了!
春節前,“李逵”組織了告別茶話會。生性耿直的“李逵”說,“我們這個公園東服務隊看來是個好地方,還出了個狀元!”他站起來,拍著小秋的肩膀,“小秋啊,你翻身了!祝你小子前程似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