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y George Jiang江哲彦 著/译
1968年,林小春从福建的厦门一中毕业了。他过去的两年都没有上过课,躲在家里,因为红卫兵两派在市内武斗,用了从军营里偷来的步枪和改装的土坦克。所以他连同学都不太熟。
小春家厅里墙上的时钟旁边有几个子弹孔。他们家楼下曾有两个红卫兵被另一派活活打死。同伴只能草草地把他们埋在植物园附近的土坟堆里。
红卫兵把市里的书差不多都烧光了,余下的是些“比较不毒”的书。他们把这些书拉到造纸厂,还把一些卖给国营商店做包装纸。小春喜欢读诗,特别是唐诗。他悄悄地藏了一本诗集,流连着诗中之冠《枫桥夜泊》的场景。
“月落乌啼霜满天,
江枫渔火对愁眠。
姑苏城外寒山寺,
夜半钟声到客船。”
1968年的夏天过了。 市场供应短缺严重了。
“同志们,我不知道怎么给你们做吃的,”母亲对家里的人说。“没有肉票买不到肉,米和油也买不到。我们可能要像闽西人那样吃老鼠肉了。”
“不是老鼠,是田鼠!”小春连忙插嘴,“他们说田鼠肉比猪肉好吃”
“别扯了,”小春爸走进来,生气地说,“眼下这国家真有意思。”
忽然,墙上的有线广播喇叭响了,天安门传来了重要通知。毛主席向全国人民发指示了:“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很有必要。”他说,“农村是个广阔的天地,在那里是大有作为的。”
“天啊!”小春爸嘟哝着。小春妈开始哭了。“儿啊,”小春爸抓住他的双臂,“你长大了,我没法帮你了。现在你要照顾好自己了。”小春没参加红卫兵,因为他爸解放前四十年代读过大学,而且1957年因给政府提意见惹了大麻烦。
1969年的一个寒冷的早晨,四万中学毕业生被叫到中山公园开大会,这公园刚改名成“人民广场”。小春注意到公园宏伟的南门已经被当局炸掉了。很多柱子顶上的大喇叭高声播放着,颂扬毛主席指示,还有革命歌曲。小春和其他人都身穿绿军装,朗诵着最高指示,高唱着歌曲,振臂挥舞着红宝书。他和六个人受到指示,要到闽西贫困的武平县。
接着,到了跟家人道别的时候了。他透过火车车窗,看见他母亲在月台上哭着,他父亲在冲着他喊着什么,他听不到,可能是让他照顾好自己,人群一片挥舞着彩色的纸旗。他的弟弟妹妹,愣愣地望着开动的火车,手里也拿着彩旗火车。开动了,他探出车窗也向他们挥手,一直到看不见他们。他和六个同学相信毛主席的庄严指示绝对是正确的。一路上,他们唱着革命歌曲。这样,他们的火车一离开厦门市区,这些青年人就被迁到农村,他们差不多所有人至少十年不能回城里和家人生活。
他们在龙岩站下火车。所有人的军装上的沾满了火车煤烟尘。一部俄式旧公共汽车把他们拉到武平县城,然后他们又在崎岖不平的山路上筋疲力尽地走了十一个小时才到了红星公社红旗大队。
“欢迎,”一个瘦小的中年人身穿蓝色干部服说,“我是这个大队的党支部书记,叫我老韩吧。”他继续说道,“我们为你们准备了几张床。”他们走进大队土坯建的仓库,看到有两个很小的窗户,上面有竹制格子,可以阻止麻雀和老鼠入内。他们看到七块杉木床板,五块靠门口,两块靠仓库尽头。“我们做了个竹帘,把男女隔开,”他接着说。
“看啊,棺材!”年纪最小的小庞惊叫起来。两个女孩子 —— 小梅和妮娜尖叫着。两具松木大棺材高高地悬在屋顶的两根横梁间。这两具猩红的棺材耸立在带霉味的空气中,仿佛随时都可能掉到他们头上似的。
“哈哈,”老韩笑道,“别担心,这是为两个五保户备着的。他们还活着,所以我们把棺材放存在这里,”他继续说道,“1962年,很多人死了,可我们都不能及时埋葬他们。这两具寿木放在这里,正好体现了我们对使用者崇高的共产主义敬意。别担心,你们还年轻。哈哈!”老韩让人提来一大桶稀粥,一些菜干和竹笋。
“吃吧。明天要干活了。”
他们就待在这个仓库里。夜里,他们被头顶上的两具棺材吓坏了,还做了噩梦。瘦巴巴的小梅刚睡下不久就从床板上跳起来。小春和其他人太累了,没醒过来。小春梦见他要去咬一只死猪,可那死猪却突然逃走了,只留下他满口黑血。
“同志们,起床!”老韩叫醒了他们。一丝阳光照进了窗户。公鸡叫了,啼声在群山中回荡。“吃早饭吧,再念几段毛主席语录才去干活,”他继续说道。“你们要砍些竹子建新宿舍,仓库可是大队的啊,”他说。
他们跟着老韩和其他农民到山边去,砍了一大堆竹子,把竹子扛回来。他们建了一座两层的竹宿舍。楼上给小梅和妮娜住,男的住楼下。“同志们,”小春对其他人说,“我们的命运就在这个鬼地方联系在一起了。我们可要互相帮助呀。”
日子过得快。他们向大队的农民学了怎样搬石头、犁地、育秧和在水田里插秧。他们在溪里挑水去浇地。他们积肥,还收庄稼,也种菜。他们把稻米和其它作物放在被称作“鸡公车”的独轮车上,运到县里公粮处上交。从此,他们粗话重活干不完。
不过,他们只能吃很有限的粮食,喝喝粥,吃点饭,就点菜干、南瓜和笋干。根本吃不到肉。没有鸡蛋,也没有牛奶喝。饥饿困扰着他们。男的悄悄地溜到溪里,找找漏捡的鸭蛋。他们也抓田鸡和田鼠吃。他们在家是乖孩子,可是现在饿慌了。一年供应的150斤粮根本不够一个干重活的人吃。
“我老是饿呀,”最小的小庞抱怨着。他懂得点针灸和草药,就被叫去当“赤脚医生”,在大队里给人畜看病。
尽管生活艰苦,年轻人仍然乐观于他们的革命生活方式。一天晚上,他们像往常一样自娱自乐,唱着毛主席的歌。接着,小春提议,大家背诵唐诗。小梅赶紧扯着他的衣袖,把他拉到一边,对他说,“不要背这些老东西。这对我们革命青年是有害的,同志,”她微笑着对他说,“现在不行,”她放低声音,眼睛向下看,脸也红了。小春看着她,“好吧,我可以唱电影《铁道游击队》的插曲,小梅。”
“不可以,”小梅脸色发白,拉着他的袖子走到边上,“这歌现在从政治上看,也不是正确的了。危险啊,小伙子!”她美丽的眼睛带着忧虑,低声说。
寒冷春天的一个日子里,他们在犁地准备种稻谷。小梅突然摔倒昏了过去。其他六人赶紧跑上前去,后来让小春和妮娜把她送回宿舍。
当其他人把小梅放到小春的背上时,他突然间感到很不一样。他记得他母亲对他说过“与女孩子结婚以前不要碰她的身体。”可是,小春现在却感到与小梅温柔紧贴。他们跌跌撞撞回到宿舍,把小梅放在木板床上。
小梅醒了过来,慢慢睁开双眼。“我在哪里?”她虚弱地问道。
“你田里不省人事了,小春把你背回来,”妮娜说。
小春看着她那伤心的脸,刹那间两人好像都感到有一股力量拉近了距离。
“你好些了吗?”他低声问到。小梅点点头,满脸苍白乏力。“你很虚弱,要休息休息,”他顿了一下,“我得回去干活了,”他说着,不情愿地走了。
过了几天,小春因帮助昏过去的同伴得到了奖赏,还有支部书记的信任,让他在队里养猪。现在他再也不用到田里和山边干活了。不过,他要割草给十头土黑猪吃。他要扫猪圈,用竹扫帚清理肥料,有时候用双手清理。一开始,那些丑黑猪呆呆地望着他。不过,它们慢慢地吭哧吭哧地、吱吱地服从他了。
一天下午,小梅干完活提早回来,过来看小春养猪。
“我想吃猪肉,可是又觉得它们可怜兮兮的,只吃草,甚至吃些酸不拉几的馊水,”她说,“不过它们挺可爱的。”
“真的吗?我不觉得可爱,”小春回答说,“它们要为我们伟大的社会主义国家作贡献,通过我们城里的国营部门供应群众。”
“如果有轮回的话,”她略有所思地说,“我才不想下辈子做头猪。可怜的畜生。”
“你没有选择,只能为毛主席努力工作,”他回答说。
尽管他们笑了,可笑声里却带着苦楚。
“不过,”她突然打起精神,“老韩的老婆告诉我们,如果人不想死后变猪,有人必须在那个人死后两天内杀一头猪。”
夏天到了。小春和他的伙伴们带着很多竹机关到干田里逮田鼠。田鼠是吃稻米的一害。大队老是鼓励他们逮田鼠。
老韩有一次对他们说,“你们知道吗,女孩子只嫁给那些家里有田鼠干的小伙子,田鼠干越多越好。就是说,有钱人的家庭不用拿田鼠干去换米或面来调剂!”他诡异地笑着,“而且这对男的是很补的。有一次一个新娘子被新郎官骗了,他借来田鼠挂在家里。婚礼一过,才发现田鼠干和家具都还给人家,太悲惨了。她坐在门槛上哭呀苦呀,哭了一整天。”
有一天,小春抓到了一百多只田鼠。他们用开水剥了皮,用口旧铁锅铺上竹叶子烤了。烤熟了的田鼠还带着竹子的香味。多好吃呀。他们把田鼠肉分给两个女孩子吃。“小梅,”小春对她说,“真好吃,尝尝吧。”小梅尝了尝,皱着眉头,因为她以前是个很容易大惊小怪的人。“我在家也是挑食,”他告诉她说,“我妈煮肉总会放酱油,厦门的酱油啊。”他说着,似乎陶醉在北京天安门里的宴会一样。
“挺好的,”小梅小心翼翼地咀嚼并吞了下去,对他说,“我可以再吃点吗?”
“不可以,”小春笑了,自己把剩下的食物狼吞虎咽地吃了下去。
小梅也咯咯地笑了。
他们去散步。小春渐渐地感到田鼠肉让他强壮了。他们走到一处僻静的草丛边。小春回过头来,两眼发光看着小梅,这时候她的两眼也闪烁着激动的光芒。小春忘记了他母亲要他在对待女孩子方面的叮嘱。他们紧紧地拥抱在一起,滚倒在草丛上,急切地亲吻着。他开始解开她的上衣。她一开始推了推,后来依了他,轻微地呻吟着。在他因田鼠肉带动的激情而试着进入她身体的时候,她喘着气,紧紧抱着他的背。他们结合在一起,急切想互相融合而扭动着,狂喜地颤抖着。
小梅怀孕了,他们决定在让人看出来之前结婚。他们与人民公社的结婚登记处预约在中秋节那天登记结婚,并雇一位拍照片的师傅给他们拍张黑白结婚照,他们胸前佩带着毛主席像章。他们甚至挑选了合适的一段毛主席语录准备在结婚那个吉利日子里朗诵。
然而,就在他们结婚的前三天,小梅在地里浇水时左脚割了一个小口。第二天晚上,她病了,发高烧。小春去找小庞这个人畜兼治的赤脚医生,小庞惊恐地说,“我没药,治不了。我们得送她到县里的医院去。”
小伙子们轮流推着独轮车,把小梅放在上面。他们艰难地在崎岖不平的石头山道上平衡着独轮车,推着它往前行,花了十一个小时才到了县医院。
小梅气若游丝,高烧四十多度,行将气绝。太迟了。医院的医生告诉他们,她得了钩端螺旋体感染,本来打青霉素是可以治好的。
“我想回厦门,”小梅用微弱的声音说道。她合上了眼睛,在小春的怀里死去。“不能死啊,”小春哭了,泪流如注。其他人也为他的损失而哭泣。
六个人用独轮车推着小梅的遗体跌跌撞撞地在山路上往回走。他们用哀悼的声音唱着毛主席的“要奋斗就会有牺牲”。
“够了!”小春突然喊道,“我受不了了。我要带我爱人回厦门!”他再一次哭了。
大家鸦雀无声,直到小庞低声说,“好吧,伙计们,看看那些几年前在武斗中死的人,他们的尸体被挖了出来烧了,然后扔了。”他继续镇静地说, “小梅是不走运的,可是我们不能让她没有体面地被扔了。”
“还有我的孩子呀,”小春大哭喊了一声,扑向小梅去摸她的肚子。每个人先是一楞,接着才明白过来,也都哭了,低下了头。
小春想在黑暗的山路中得到安慰,于是朗诵了起来:
“月落乌啼霜满天,… …”
不过,他读不下去这首唐诗了。
他们到了大队,尽力说服老韩让他们用仓库里两口棺材中的一口给小梅。他答应了。
在小梅的坟旁,他们的握在一起。妮娜已经嫁给当地农民,她也来了,在坟旁哭着。
“我们可不能再让我们当中的任何人再去用仓库里的另一口棺材了,”小庞说道。
小春感激地望着他们。他悄悄地靠近小庞,在他耳朵边说了些什么。小庞点点头。
小梅葬礼过后,小春回去干活。他像往常那样喂了猪,清了猪圈。不过他把一头半大的猪隔开来,两天里只给它些馊水,让它饿得发慌。那天晚上,他用刚烤出炉的番薯喂了那头猪。那猪嚎叫了一阵,立刻死了。
小春去了小庞那里。他们相互对视,心里明白,接着一道去找老韩。
“一头病猪死了。”小春装出悲痛的样子说,“我真的很心伤,我不能为社会主义祖国做出最大贡献。请让我离职吧。”
老韩去检查了一番,看着小庞。他叹了叹气,对小春说“你要把这死猪处理了。免得传染给健康的猪。”说完就回家了。
小春和他的伙伴们洗净了那头猪,连夜煮了猪肉。他们悄悄地在小梅照片前烧了香,还摆着几碗大肉。小春流着泪,口中念念有词,“爱人啊,往个好生吧。”
几天后,一个有经验的农民去养猪了。小春被推荐到武平中学当老师。大家相信是老韩在安慰小春丧失未婚的新娘,还有补偿他在队里辛勤劳动。
小春每年清明节都到小梅的坟前,烧几炷香,还有印着猪图样的银纸钱。其他四个男的几年后回到厦门。妮娜成了农妇留了下来。她生了几个孩子。她也常常到小梅坟前,尽管她后悔结了婚不能回厦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