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圣诞节前夕,小首饰店里挤满了顾客。特意添了两名临时店员,大家还是忙到晕头转向。
作为老板,我只负责老顾客、大笔交易和难缠者。没有了平日里的不耐烦,毕竟营业额让我心里乐开了花儿。
“Judy姐,那个老太太来了三天了,把一圈柜台看个遍,可从来不买东西!你看她的手扶推车,挡到柜台,其他顾客都得绕行,真是碍事!”
Lisa突然凑过来耳语,她跟了我一年了,人勤快,英语也好,是我最得力的员工。
我扭头看去,柜台外面一位弓背的老妇人几乎把脸贴在了柜台的玻璃窗上。她满头银发,松散地系在脑后,从我的角度可以清楚地看到她松弛的面颊和凹陷的腮。
我点点头,从几位顾客间穿过,径直走到她的身边。我蹲下身去,头微抬起,刚好可以和她俯视的目光相对。
“您好!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吗?”我的声音虽然特意放大了,但仍旧保持着温婉的语调。
她的耳朵上戴着助听器,应该是听到了我的话,但反应仍然缓慢。好不容易看向我的脸庞苍老异常,层层叠叠的皱纹和斑点布满了干枯晦暗的皮肤。
我吃了一惊,因为她居然有一副亚洲人的面孔。她看了我一眼,表情有些紧张。
我依旧蹲在地上,等着她的回应。站了一整天的脚趾在高跟鞋里无声地控诉着。脚疼得厉害,我索性跪在地板上。
半小时后,她离开了。我手里的首饰托盘上只有一条普通的珍珠项链,她花了很长时间细细端详,终于鞠躬致谢,缓慢离开。
第二天,她又来了。一来就找我,好在是刚开门,还不算太忙。店里的几个女孩儿冷眼旁观,忍不住有些许的嫌弃。
还是那条项链,摆放在黑绒布的首饰托盘中,闪烁着莹润的光泽。她还是小心地端详着,倒不像犹豫不决。
做了五年首饰店的营生,我差不多只需要几分钟、几句交谈,就可以判断出顾客的意图,包括大致的预算。昨天我已经确信,这位老妇人囊中羞涩,不是真正的买家。
果不其然,二十分钟后,她再次鞠躬致谢,恋恋不舍地准备离开。
“如果您真的喜欢,可以分期付款。4周时间,每周只需要20澳元。”还是于心不忍,我说道,也不真是想做成这笔买卖。
她略微吃惊,可很显然有些心动,但期望的火焰在她眼中不过燃烧了几秒钟就熄灭了。
“谢谢你了,Judy。其实我有一条同样的项链。不过,前几天扣子断掉了。所以,才特意到这里看看。”
“噢,是这样啊!要不然您哪天带过来,我们也可以修理的。”
2,
第三天一早,我还没有开门,她居然已经等在店门口了。
“抱歉啊,Judy。你慢慢开门,我早一些离开家,才容易找到停车位。”看我有些着急,她反而不好意思来早了。
“您还开车啊!太厉害了!”我很诧异,不由得称赞。
“我今年87岁,眼睛快看不清了。估计很快也要和我的小车说再见了。你别担心,我只敢从家开到这里,其它地方不敢去的!”
我们都会心一笑,觉得彼此之间的距离近了很多。
老妇人带来的项链扣子断成了两截,珠串颗粒间的线也很松弛,而且有不少污垢堵塞在珍珠间的缝隙里。这条项链只能剪开、清洗,然后穿在丝线上、重新打结、换上新扣。
这样的活儿我轻车熟路,可是却非常为难,因为这串珍珠项链太过便宜,店里的同款新品还不到40澳元,而重穿的修理费也要40澳元。
我有些犹豫,看得出来她很珍爱这条项链,应该戴了几十年了,因为珍珠的颜色已经从莹白色变成了米黄色。
之前她一直钟意的那条项链,虽然看起来和她自己的这条差不多,但珍珠的品相完全不同。
在我犹豫的这档口,她一点儿都没有察觉到什么。
“这条项链是我先生送我的,有差不多四十年了。对,是我随他移民澳洲后的第二年。”
她停顿了一下:“我一直没怎么舍得戴,这真是不应该,因为他总说我戴上特别漂亮。十年前我先生去世了,我就再也没有摘下来,除了睡觉的时候。”
我心里突然难受起来:“很抱歉!”
“没有、没有,我一个人挺好的。”
“我帮您重新清洗、重新穿好。”我不再犹豫,“免费好了!”
她本来一直低头看着托盘里的项链,听到我的话,猛然抬起头来看向我。
“不可以的!我知道重新穿起来要40澳元啊!我问过好几家店了。”
“原来如此,”我心里想道,原来她一直知道价格。我觉得尴尬,生怕她误解了我的好意。在澳大利亚有很多自食其力的老人,对他们心软,有时候会冒犯他们固执的尊严。
“谢谢你的好心!”她再次鞠躬,恢复了平静。
没等我开口,她又说:“我一并买下那条吧,送给女儿作为圣诞节礼物!”
这真是远远地出乎了我的意料,也才恍然大悟。原来她一直那么喜欢,是打算送给女儿的。不过,很显然这条项链的价格让她为难。
“谢谢您!”我也微微鞠了一躬,心里猜测着这位老妇人肯定是日本人无疑了。
“好了,一共是60澳元!”我在收款机上熟练地敲击了几下键盘。
她哆哆嗦嗦地举着钱包,一脸错愕。
“是这样的,过了明天,也就是圣诞节平安夜,我们就开始一年一度的打折季了!节礼日(注解)当天,全店半价!作为老板,我打算为您提前一次。”
“请千万不要拒绝!就算是我送您的一份圣诞节礼物吧!”我突然想起了万里之遥的母亲,态度非常坚定。
那天晚上,我把老妇人的项链带回了家。白天实在是太忙,完全没有时间处理。
三岁的女儿贴在我身边,很懂事的没有用手抓。她翻来覆去地数着托盘里的散珍珠,我每清洁好一粒,她都会拍手道:“亮晶晶的珠珠宝贝儿啊!”
3,
十二月在喜人的业绩中完成,总算是抵过了零售业平日里的惨淡。而我,毫无悬念地病倒了。差不多每年都是这样,弦崩了那么久,一松下来便是日夜不停的咳嗽。
有Lisa镇店,我没什么可担心的。每年的一月份,因为打折的缘故,一些平日里走不动的贵重首饰和样式特别些的也都会卖掉。当然了,有些回来退货的,偶尔也让人烦恼。
一月五日,我约了医生,咳嗽难耐,呼吸间觉得肺叶在擦着肋骨,膈应得让我坐立不安。
等待的时候,Lisa的电话来了:“Judy姐,那个很老的日本老太太来了,想见你,说有重要的事情。对了,她拿着之前在店里买的项链盒子。我问,她就一直摇头,不会是要退货吧?”
憋住一串咳嗽,我突然就心浮气躁起来。
“不可以啊!当时是半价给她的,连重穿她自己的项链都是半价。她那项链脏得不成样子,我洗了两遍!又是6毫米的小扁珠,我弄到夜里一点多才好不容易做好!”
人一旦想起自己的辛苦,一旦揣测别人的阴险,便恶毒起来。在医生诊所里挨着病痛的我,一副不肯半点通融的冷漠。
Lisa挂了电话,我还在生气!心里怨恨着那位不懂感恩的老妇人,后悔自己当初的爱心泛滥。
这件事儿很快过去,我又休息了一个星期,才算是好了很多。
这一天去店里,进行盘店。进行到最后部分的“分期付款(注解)”,我突然看到一个很朴素的粗布袋子。
“这是什么?”
“哦,忘记告诉你了。上次提到的那个日本老太太后来又来了,说把这个交给你。她看上去很失望,因为没有提出退货,我也就没怎么理她。”
我答应了一声,心里却有些不安。
盘货完成,店里也没有顾客,连外面走廊上都空荡荡的。我打开布袋上系着的麻绳,拿出来的就是我店里的首饰盒。
打开盒子,一条项链躺在里面,正是我花费了一晚上时间帮她重新穿好的项链。我的惊讶达到了顶点!项链完好无损,并没有出现任何问题,我抬头看看身边的Lisa和另外一个女孩儿,她们也是面面相觑。
“布袋里还有一张卡片!”Lisa眼尖,伸手掏了出来。
我撕开封口,是一张精美的圣诞节贺卡。笑眯眯的圣诞老人和白雪、麋鹿。
翻开贺卡,我看到了老妇人写的字:
“亲爱的Judy,
祝福你和家人圣诞快乐!平安健康!
我是美智子(这里的名字是工工整整的中文),我来自日本,今年87岁了。
我是个很幸福的女人,因为有一位深爱着我的先生。
可是,我是不孝的女儿。战后因为爱上了身为美国军人的先生,而被逐出家门。
在最初的辗转岁月中,我失去了尚未能出生的女儿,并且再也没有怀孕。
我的先生很失望,而我感到非常抱歉。可是他不愿意松开抓紧着我的双手,所以我们就平平淡淡地相依为命,直到十年前他的辞世。
以前每一年的圣诞节,我都会给夭折的女儿选一件圣诞节礼物,都是便宜的小玩意儿。我没有钱,而且相信女儿不会介意。
如今的我太老了,圣诞节前的十一月,我卖掉了房子,一月初必须搬去养老院。我的车也卖了,开车于我也太过危险。
我的一生承蒙先生照顾,还有很多好心人的厚爱,可以快乐地度过。
我要向你说一声抱歉,因为我并没有想过要买那条很贵的项链,我也没有女儿可送。
可是,我很开心。你的手很巧,重穿的项链和先生买给我的时候一模一样,那么漂亮!你的心更好,因为每一颗珍珠都亮晶晶的,那么干净!
我得走了,多想亲手把这礼物送给你!我留下了你的礼物,唯有把我的项链送给你!
希望你不要介意,因为我悄悄地把你当作了我的女儿!”
周围安静异常,唯有我的心跳声“轰鸣”不已。羞愧让我坐立不安,喉咙哽咽,呼吸又开始变得困难。
我把卡片合拢,打算离开,好让自己平复下来。
Lisa和另外一个女孩儿没有读信的机会,只是看到了我瞬间异样的神情,她们都有些狐疑。
“这是她送我的圣诞礼物!”我挤出一丝假笑,不知道会不会很难看。
“哎呀,这个老太太,真可以!自己留了那条贵的,把这么破烂的东西送给别人!”那个女孩儿脱口而出,Lisa瞬间沉下了脸。
“你明天不用来了!”我和Lisa几乎同时说出口,我没理会女孩儿的惊讶,跨出了店门。
街上车水马龙,一股热空气裹住了我,我居然打了个寒战。寒战过后,我流下了眼泪,咸咸的,却有幸福的味道。
(根据真实故事改编)
注解:
节礼日 Boxing Day,圣诞节的第二天。西方国家传统的、最隆重的打折季开始于这一天。
分期付款 Lay-by,西方国家的一种营销模式,选购的商品可以分成数次付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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