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此时,张双节和一群男男女女蹲在新华路派出所的大厅里。他以往的每次探险都不是很走运,但这次被抓进派出所,却是出乎意料的,尤其他今晚确实没打算做任何坏事儿。
“睡着啦!到你了!”警察一声喝斥。
“啊啊,对不起,我叫张帅杰,15岁,住在法华街675号,法华中学初三学生。”
是的,张帅杰才是他的真名。前个暑假,他迷上双节棍,从地摊买了一套,在公园里噼里啪啦猛练,结果把自己抽个半死,身上脸上留下道道伤痕。于是张双节这个绰号便叫开了。
张双节今晚只是和王大威来看录像的。怎么进的派出所,缘由离奇得不知该从何说起。
法华街到外滩,正好是公交车终点站到终点站的距离。有人调侃说这是“三风年”的距离,现代化的风从外滩吹到法华街,大约需要三年的时间。彼时的浦东一片荒凉,从外滩的高楼往西,经人民广场,静安寺,中山公园,城市的海拔一路下降。到了法华街,就基本是一层的平房了。所以,那栋四层的居民楼显得鹤立鸡群,它和法华中学一墙之隔。围墙和它的二楼等高,操场上的旗杆刚好够到它的四楼。
对,就是那个四楼,确切地说,就是那个401室的阳台。如果不下雨,那里常会晾出一些性感的内衣裤和小花裙。401的主人一定是喜欢茉莉的,要不几乎每一件小衣物上都盛开着茉莉呢?这让相邻的阳台们看起来格外的朴素和卑微:宽大纯色的内裤和胸罩耷拉着,轻风吹过,有气无力地回应一下。而401室的晾衣杆上,却是欢快地迎风招展。
围墙外,男人从楼下走过,很自然地伸个懒腰,很自然地转转脖子,顺势很自然地瞟上401室的阳台几眼。女人从楼下走过,很自然地说着,“你看,这家好像没有男人,晾的都是女人衣服。” “你不知道?这是木尺厂李厂长家呀,年初严打进去的,法院公告上不是有他名字嘛!” “我也听说了,好像夫妻两个都进去了。” “哦?那阳台上是谁的东西呀。”
围墙内,学校的操场上,张双节站在早操的最后一排。这半年,他突然长高了很多,怎么看都像个高中生了。此时的他完全没听主席台上校长的晨训,他正陶醉在一阵阵的香薰里。
每天这个时候,东边三百米外的上海咖啡厂早班工人开始烘培咖啡。很幸运,今天又是偏东风。于是他一次次地深呼吸,不仅是吸着空气里的一杯杯咖啡,更是努力地辨别寻找着风中茉莉花香的线索。风从咖啡厂吹来,在翻越围墙前,必须经过401室的阳台,经过那些新鲜时髦的小衣物。风有意无意地会把这些衣物上散发出来的气味吹进操场。
张双节闻到的茉莉花香很可能就是洗衣粉的味道。他对我们的这种推测不屑一顾,他说他在报纸上读到过,国外高级的咖啡除了咖啡豆自身的香味,还会有不同的花香。而他没告诉别人的,是他好几次在梦里闻到过茉莉花香的咖啡。
这样的梦是从年初开始的,虽然梦醒时常常觉得瘫软无力,但每次来到这个相同的梦境,他都脸颊发热,兴奋无比。穿花裙的女孩,昏暗的咖啡厅,他想走过去,脚却沉重得不能移动。女孩从黑暗深处向他走来,他看到花裙上盛开的茉莉,在微弱的荧光灯映射下,居然白得耀眼。白光漫开,渐渐包裹了她的全身。她手里端着一个小小的咖啡杯,娇滴滴地说:“小阿哥,你是来找我的吗?” 他的面前满是咖啡和茉莉的清香。他接过她递来的咖啡,她挽起他的胳膊往黑暗深处走。他浑浑噩噩,顺从地跟着她,脚下突然绊到什么东西,杯里的咖啡一下子洒到了裤子上。慌乱间,女孩忽然不见了,昏暗的房间也不见了。他发现自己正躺在床上,原来又是那个梦。他用手摸了摸,裤子真的被打湿了。他再次闭上眼睛,努力想回到梦里,但从未成功过一次。
“起来,不愿做奴隶的人们” 操场上高音喇叭一下子让张双节的注意力回到了学校。国旗缓缓上升,高过了围墙,高过了教学楼,最后停在了杆顶。那是四楼的高度。旗杆上国旗被吹起层层波浪,背后不远处晾衣杆上花裙和内衣裤欢快地舞动着。风也吹皱了校长的眉头,他注视了一下国旗,或者说401的阳台,叹了一声,便催促各班赶紧回教学楼上课。
2.
“什么?初三?”警察打量了一下张双节,让助理去户籍档案室核实。“听好了,编故事是没用的,你说你,一个学生,晚上来工人文化宫咖啡厅,打算干嘛?”
“我是在三楼看录像的,后来机器坏了,我才下楼去的厕所,我没打算进咖啡厅。真的,我可以保证说的是实话。而且,你们冲进来,啊不,你们走进来检查的时候,我一口咖啡都没喝呢。你看,都洒在裤子上了。”
“不要滑头!那么她是谁!你认识吗?”警察指着蹲在旁边的女子。
“认识。”
“你们什么关系?”
“不知道。”
警察啪地拍了一下桌子,“你继续蹲着,不老实交代,今晚就别回去了!”
十月中旬,为配合延安路拓宽工程,沿街的企业陆续向城市外延搬迁。咖啡厂的烘焙车间和乐口福车间相继停产。
偏东风还在吹,晾衣杆上的小彩裙依旧飘扬。但是打那儿以后,张双节再也没有做到那样的梦。他很懊恼,把这归罪于空气中很久没有熟悉的咖啡味道了。他急切地需要这样的味道,不,他急切地需要那个梦。
他尝试每晚睡前喝块咖啡,认为这是做梦的前戏。说“块”,因为附近商店卖的咖啡是一小块一小块板蓝根似的包糖咖啡茶。除了充足的糖分,咖啡茶既没有咖啡味,也没有咖啡因。并不意外,他没有成功。这使他想做梦的愿望更加迫切。就在他准备放弃的时候,一则电视广告引起了他的注意。片中,一对男女穿着宽松的毛衣,端起一小杯咖啡,柔柔地说:“雀巢咖啡,味道好极了。” 张双节惊奇地发现,这就是梦里的她端着的那个杯子!
他节衣缩食,省下一个月的零用钱,走了五站路,从徐家汇买回一瓶速溶颗粒咖啡。玻璃瓶好大,装满了咖啡。当晚,他迫不及待地打开封口,闻了又闻。嗯!很接近操场上曾经闻到的香气了。他拿来杯子,往里面放了三勺咖啡,估算着接近咖啡茶的体积。突然又觉得好贵,想挖回一勺,但为时已晚。咖啡颗粒已经吸满了杯中的潮气,神奇地溶化了。张双节不禁感叹,妈的,外国货就是不一样。
那杯咖啡的苦,是始料未及的,喝起来一点都不觉得有闻起来那么舒服。“味道好极了”是假的,咖啡因却是真的。那一夜,张双节直挺挺地躺在床上,丝毫没有睡意。他记得自己是天微亮时睡过去的,没有梦。
不知不觉又过了几个月,他知道,那个梦再也不会来了。
3.
“还有谁是和你一起的!”警察继续追问。
“王大威。”
“是哪一个?”
“他不在这里。”
“他逃跑了?”
“不,他没在咖啡厅,他在录像厅。”
“你们一起来文化宫,他在录像厅,你在咖啡厅?”
“嗯,是。”
警察一时语塞。
如果今晚文化宫录像厅不放映李小龙的片子,如果王大威不约他去看录像,那么今晚该是平平安安度过的。张双节心里暗暗后悔没忍住诱惑,跟他来了文化宫,才惹来现在这么大的麻烦。下午他曾犹豫过,自己不是工人,也没啥文化,怎么可以去工人文化宫呢?这不,果然出事了。
他俩是七点半来到的沪西工人文化宫。路灯勉强照亮里面的小道。灯光所及之处,人影稀疏。倒是路边幽黑的树丛里,藏着一对对工人情侣,窸窸窣窣地过着文化生活。张双节心里莫名地兴奋,他已经好久没有这种感觉了,他好想钻到树丛里,看看他们在做些什么。“你怎么走那么慢,快迟到了。”王大威不耐烦地催促他。
录像厅在文化宫的2号楼,入口很窄,门框上的霓虹灯管循环跳动着“录像厅,游戏厅,咖啡厅”。在城市很多的角落,这三个厅级单位往往是联合办公的。录像厅在三楼,电梯一直卡在四楼不肯下来。他们没耐性再等,一路小跑上楼。路过二楼的咖啡厅门口时,张双节不由自主地用鼻子深深吸了一口气。
录像非常精彩,李小龙的一招一式,张双节在公园里都模仿过,身上也留下了不少记号。但每次看李小龙的电影,他还是会有重新练习双节棍的冲动。也许是录像机太过疲劳,播放到50分钟处,居然卡带了。工作人员在一片嘘声中自信地告诉大家,这是老毛病了,会很快恢复播放。
“走,去放水。”
“我不想动,沙发坐着蛮舒服。”王大威懒懒地拒绝了撒尿的邀请。
厕所在二楼,张双节撒了一泡超级长的尿,他似乎很享受厕所的时光,隔着墙,他可以听到咖啡厅里的爵士乐。如果不是惦记着楼上的录像,他并不愿意马上离开。
走出厕所,正要上楼,一个纤瘦的身影从眼前一闪,进了咖啡厅。短短一瞬,他看不清她的脸,但他认得那条在操场上,在梦里见过无数次的花裙和上面盛开的茉莉花。人影闪得太快,一秒之后,她带起的气流才追到门口。他抿嘴深深地吸了这股风,熟练地辨别寻找着风中茉莉花香的线索。是她!他太熟悉这香味了。
“先生一个人啊?”眼前冷不丁冒出一个穿旗袍的女人。
他发现自己已经走进了咖啡厅,黑暗很好地掩护了他的年龄。“嗯,一个人。”他用粗粗的声音回答。
“去里面坐,看你是新面孔,我们这里服务你都知道吧?”她做出邀请的手势。
他的心噗噗乱跳,耳边响起顾城的诗: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却用它寻找光明。他眼睛稍微适应了一下里面昏暗的环境,却没有往里走。不是怕黑,而是兜里只有一毛钱回家的车费。
三秒的沉默,让双方都觉得尴尬。终于,他打破了僵局:“请问,刚刚进去一个穿花裙的小姑娘,她是这里的服务员?”
“你认识她?”
“嗯,她住法华街。”
“小莉,来招呼客人。”旗袍女走到黑暗深处,对那里轻轻说了一句。
张双节一下懵了,他没料到旗袍女会去把小花裙叫过来。他打算转身离开,去看他的李小龙,可是腿却迟迟没有移动。他看到一个女孩从黑暗深处向他走来,他看到花裙上盛开的茉莉,在微弱的荧光灯映射下,居然白得耀眼。白光漫开,渐渐包裹了她的全身。她手里端着一个小小的咖啡杯,娇滴滴地说:“小阿哥,你是来找我的吗?” 他的面前满是咖啡和茉莉的清香。他接过她递来的咖啡,她挽起他的胳膊往黑暗深处走。他浑浑噩噩,顺从地跟着。突然楼梯传来巨大而杂乱的脚步声,还没等他转身,十来个警察已经冲进咖啡厅。”蹲下!”,“双手抱头蹲下!”,“警察!都不要动!” 张双节吓得手一松,杯子里的咖啡全洒在裤子上,打湿一片。
咖啡厅里灯光亮了起来,十几个男男女女蹲在座位旁,一只手抱头,另一只手整理着胸罩或者裤腰。张双节什么都不用整理,但他却是最狼狈的,他的裤子湿了一大片。小花裙蹲在他身边,他的余光看到四五朵茉莉花在不停地颤抖。他从前的梦都以打湿裤子告终,从没有梦到过续集。看趋势,这个春梦正在向噩梦发展。
“赵队,档案查了,张帅杰是法华中学的学生,裤子上的液体也查过了,只检到咖啡的成分。”助理递过几张材料。
警察掐灭手里的烟:“张帅杰,你可以走了。”
“噢噢,好的。” 张双节吃力地站起来,面无表情地向门口走去。突然,他回过头,想看看小花裙到底长什么样。小花裙蹲着,深埋着头,长发低垂,遮住了脸庞,也遮住了膝盖。
“怎么?想住在派出所吗!”
“不,不,我走。” 张双节踉踉跄跄地加快脚步走出了大门,天上飘起了毛毛细雨。
随后好几天,雨没有片刻停歇,所有的阳台冷冷清清。
一天清晨,法华街迎来了久违的阳光,居民们迫不及待地晾出洗了很久的衣物,各家的阳台又热闹起来。围墙外,男人从楼下走过,很自然地伸个懒腰,很自然地转转脖子,顺势很自然地瞟上401室的阳台几眼。那里,空空荡荡。女人从楼下走过,很自然地说着,“我上礼拜看到楼下停了警车,401肯定吃官司了。” “我怎么听说是401把房子卖了,搬到乡下去了?”
4.
“……冒着敌人的炮火前进,前进,前进进。”
围墙内,学校的操场上,张双节站在高三队列的倒数第四排,看着国旗缓缓升到杆顶。这三年,班里好多同学身高都超过了他,就像那栋四层居民楼周围突然拔地而起了好几幢高楼。 无论吹什么风,操场上都可以闻到咖啡的香味,那是法华街上新开的几家咖啡连锁店。张双节还是会习惯性地抿嘴深深吸气,他似乎在寻找空气中消失的那一缕茉莉花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