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健身球上起身, 放下手中的书, 到厨房预备晚餐, 对正在喝水或者茶的范先生无奈地笑笑说,“读书也真是累啊!刚刚开始读总是发现新大陆似的加足了马力巴不得一口气读完, 读到半中间却感觉得歇歇了。 那么厚一本, 是马拉松呢。” 范先生露出一种几分“岂有此理”间杂“都是自找“的似笑非笑表情。
其实,真不是我自找的。“这本书还是你帮我找到的呢。”
那天在图书馆帮贝贝借了三本她点名指认要借的书,关于 “the story behind every track(每首歌曲背后的故事)”,都是砖头一样。 心想,”网络上流行的‘搬砖’, 就是我此刻的动作吧。
一边请范先生代劳“搬砖”, 一边不知不觉又拐到中文书的地盘巡视一番, 范先生眼尖, 看到“这儿有本严歌苓的。” 我随口应“这里面她的书就那几本,我都看了。”好多想看的,这儿都没有,可贫乏了。
嘴巴上虽这么说, 手还是伸出去把它从架子上抽出来。一看, 《米拉蒂》, 还挺厚挺沉的呢, 新的!至少,对我来说。
这两年, 我几乎把来此借书的欲望给戒了。 生活工作琐事足以埋没静下来阅读小说的分分秒秒。更何况, 这里真没什么能引起我兴趣的中文书。好多年前, 在这里曾经借过严歌苓写的《陆犯焉识》,算是我在这异邦所读过的若干严歌苓小说中,印象最深的一部长篇了:灵异的叙事,丰沛的情节, 在西北荒漠劳改延展开的人生故事, 精微而荒诞的情境,红色风暴之下的“文革“暴行。尖锐的笔锋,厚重的精神际遇, 生命之痛。
严歌苓在2022年初遭中国大陆全面封杀,出版作品下架,连她的名字“严歌苓” 都成了中国互联网上的敏感词,因其批评疫情政策以及声援铁链女。
而我, 这些年,仿佛在“封杀”自己的某些阅读。 节制阅读是有好处的, 会保留些饥饿感,新鲜感。
阅读这本2023年出版的《米拉蒂》时,会看到杂草般冒出的错字、别字和漏字, 颇感意外。 或许因是严歌苓自己成立的新歌传媒有限公司出版的 – 她摆脱审查之后的一个“初次”。
我读到将近一半决定歇歇, 因里面不少人物,都似曾相识,感觉在严歌苓其他小说里见过他们的影儿,虽品性也可算各异, 但于我,仍因那些彼此重叠的身影,失了些新鲜感,便颇感疲惫。毕竟, 对严歌苓的作品, 读者眼光难免会较高, 会有更多说不清道不明的期待,不是那么容易就能够得到满足。
“米潇几年前就情事缠身, 这不怪他, 怪只怪本来安稳的社会, 突然就从干校劳改营放出一批他们这样的中老年男人;老米潇,吴可,都给放出来, 进入好端端的城市。这批中老年男人突然从坏人变了好人, 被冤成坏人的男人一旦被恢复成好人, 女人们加倍地爱。何况这些被冤枉成坏人的男人都是有趣的,身怀才华技艺的,譬如吴可, 譬如米潇。 社会在缺乏了这些有趣有才有技艺的男人整整一个时代, 很是乏味了一阵,女人们的美丽都白白流逝了一阵,这些男人们总算给放回来了。 女人们于是穿衣梳头都有了奔头, 终于有在行的目光跟随了。”
这些男人们, 都有着些严歌苓自己父亲的影儿。 严歌苓自己也说米潇这个角色, 是有些“像我爸爸的”。 我猜她就是直接把父亲萧马的姓,加上洒脱的三点水之后, 给这个角色当名字了。 父辈的生活, 以及她整个家族的故事, 都已经成为了严歌苓持久的写作资源。何止是这本书中的那些“男人们”, 就是其他书上的一些男人们,包括陆犯焉识, 也是照着她爸爸的性格去写的。 此外,至少还有《一个女人的史诗》中的欧阳萸。这些男人们那么无辜地被始终如一地爱着, 又那么无辜地不断出轨,因为对于每一个这样的他,都是“这不怪他”, 怪只怪他那该死的魅力, 和死不悔改的寻求红颜知己的渴望。他们似乎人畜无害,却在风云变幻的历史中,承载着对该死与不该死的各种自由的向往, 起起伏伏。严歌苓说她看的太清楚了,“我生活中太多时间是生活在艺术家群落里面, 他们的那种缺陷, 他们的弱点 – 虽然都是很可爱的, 有些自私到像个孩子一样。这就是我觉得, 为什么他们在文革当中会显出那样的软弱, 其实现在也一样, 一到社会大的打击来到的时候, 他们仍然是最软弱的人。”
她写了那么多知识分子:一面在往某种令人难以企及的精神世界上升,一面又在无法自拔里情不自禁地放荡与沉沦,统统归类为追求自由,归类为“大才小毛病”, 就仿佛毕加索的“其他那些事”, 大家都可以既往不咎。令我不禁想起奥古斯丁所意识到的学问的无用,“知识,也许能带来荣耀和掌声, 但并不能带来幸福和平安, 更不能带来生命的意义。”
严歌苓是幽默的,总是那么不紧不慢,用柔韧的文字和你磨,却又冷不防精准射中要害。这是我喜爱阅读她文字的诸多原因之一。
放下书后, 我竟一次次想起米潇说的那句“因为我画的是一坨屎”,然后一次次会意地笑起来。
这是他拒绝局领导让他再接再厉,画一幅红军渡金沙江的大幅油画的内心理由。 他终于意识到他画的是一坨屎,虽然那坨屎获奖了。 他发现他走不出那种宣传框架给自己创作上带来的约束, 他只画得出那些没有灵魂的人。 大象无形的审查制度已经静悄悄戕害了创作者的灵魂与精神生活。
可我,却为他这句话而伫足。 我为他的自省停下了脚步, 并且因此而愿意欣赏他。 “就在所有人认为米潇大器晚成, 终于众望所归的时候, 米潇几乎自杀。”这种“想死的心都有了”是多么熟悉, 多么默契。我仿佛看到他内心绝望的样子而想哈哈大笑。那一瞬间的大彻大悟,仿佛一锤子准准落到胸口,读来多么痛快!多少人会坐在自己获奖的一坨屎上陶醉一辈子自豪一辈子时, 他却顿悟了。 而他的顿悟, 来自他的画家朋友, 那个识货的梁多,那个在米潇画前“站了很久很久”的梁多。 “米潇为此得意, 认为梁多终于对他这个同行加以承认了, 但事后意识到, 那是梁多在拖延转过身,面对米潇的时间。但梁多不可能对着画一直站下去, 站在那里过年。 他终究要转过身来,面对他, 褒贬会在他的面部表情和肢体动作上, 那将是对老米的判决。终于梁多转过身来,对他笑笑, 说老米真是了不起哦:such a great project. ” “米潇当时把它当好话听, 后来越想越难受,梁多不忍审判他真正的判词, 耍了个好心眼的滑头, 躲在可有多种意译的英文后面, 脱了身。” “米潇站在巨幅得奖作品前面, 听到了内心闷雷般的死刑判决。”
哪怕米潇顿悟后, 睡一觉醒来之后, 醒来又睡一觉又醒来之后, 可能还得继续面对是否继续制造更多屎的现实,继续用屎去换取奖金为刚刚转正成新婚妻子的外遇(准确点说是刚刚从外遇转正成的新婚妻子)买一触即化的睡裙, 给女儿米拉撑腰,养着她让她专心写作, 以无耻为妻女谋幸福来达到高尚。
哪怕米潇顿悟后, 继续选择把“一坨屎”的顿悟当作谎言活着。
哪怕还会有很多哪怕,我也“知音难觅”地珍惜他此刻的顿悟,珍惜到已经过了不知多少章节之后, 还一次次在无人处的某个瞬间不经意地倒带,回味。
我似乎愿意开导米潇的: 哪怕是一坨屎, 也有一坨屎的价值, 并非一无是处,大可不必“几乎自杀“。一坨屎也能带给人许多创意。就算毫无艺术价值, 至少, 可以当肥料,有机肥料,要不怎么会有“鲜花插在牛粪上”的比喻呢。 记得小时候有一天突然听到敲门声, 妈妈去开门, 从门口一个陌生人手中接过了些小纸币, 大概有几毛钱吧。 我好奇, 问, 妈妈笑着解释了,大意是我们支援了农业建设之类, 故而有一笔收入。 待我终于听明白, 才知道那原来是“屎尿费”,心中大为惊叹。 那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体会“不劳而获”的快乐。 其实也并非完全不劳, 我们还是有每日殷勤上厕所的。 那是一个多么好的年代啊!居然每家每户可以收到“屎尿费”。
曾经悉尼教会有个姐妹说,她家五朵金花之一的姑娘, 大学专业大概与植物有关, 时常从外面带回家各种屎,来自不同动物,都有讲究: 什么屎适合什么植物。那些屎,都是食物,专供植物宝贝们幸福茁壮成长的食物。
在外婆的家乡, 淳朴的土地上, 常常会看到儿童就地解决生理需要, 完事后, 总会有个老练的女人仿佛面对一望无垠的原野般放开嗓门喊不远处的某条狗过来, 把地上刚刚出现的还冒着热气的崭新一坨黄金新鲜吃了去– 砸吧砸吧的美味。 事实一次次印证:那也是营养,也是食物。 不单只是植物的食物, 还是动物的食物。 特别是, 犬类的食物, 不容丁点儿浪费。
只不过, 来到澳洲之后, 见到家家户户的宠物狗都被当作家庭成员以美食相待, 有些人家还为狗点外卖, 为狗请美容服务,为狗过生日, 让狗住旅馆,我便决定守口如瓶, 只字不提在外婆村庄里见识到的带有独特乡土气息的场景了。
其实我有理由相信,严歌苓帮米潇顿悟了。她一直在整本书的每个角落暗暗使劲儿, 尽量不动声色地推波助澜。毕竟, 她的每一部小说, 都是她的孩子, 她若不使劲儿, 怎能完成顺产呢?在她笔下,米潇的这个顿悟,淋漓尽致,大有“心有灵犀一点通“的境界。米潇的眼睛本来是被屎糊着的, 是不可能顿悟的。 严歌苓就把梁多放在他的获奖画作《章怀寺起义》面前, 就那样站着, 就那样不得不转身, 说了那句模棱两可的英文,耍了个好心眼的滑头,就让米潇想着想着,顿悟了。
多少时候, 我们就是那个看破却不说破的梁多。 我们无法昧着良心为一坨屎点赞, 却又不忍逼到面前的情谊,只能躲在某种阳光四射的词语后面, 说些与作品无关的励志客套,“你真是不容易啊!” 或者,“你的持之以恒令人佩服啊!” 总之, 一边操练着绕过赞扬的鼓励,一边把真诚的善良进行到底。
多少时候,我们就是面对着获奖的一坨屎,迟迟不知如何转身, 只能趁着无人注意, 趁周围有众多追捧, 悄悄找个出口溜出去, 换自己一份清白。
“这些年得奖的绘画真不少, 绝大多数很屎。真正的屎一泡一个样, 状态生动迥异, 具有艺术的绝不可重复性,比那些画还原创些。”
这不正是我们这些年看许多作品许多展览之后的最真感触吗?谁又能说很屎的文字不是高级文字, 很屎的艺术不是真正的艺术呢?很屎的文字不还能备受瞩目倍受吹捧还能获奖么?很屎的艺术不还能永垂不朽流芳百世么?在艺术史上, 不就曾经出现过与屎有关标新立异的艺术么!1917年法国画家杜尚从第五大街一家器皿店里买来一件陶瓷小便池, 底部落款是一行字 – R?莫特先生, 提名“喷泉”, 作为纽约大型独立艺术展的参展作品, 成了艺术史上最著名的作品之一。 虽然小便池最终没有被展出, 但是它引发了艺术标准、艺术观念和整个学科体系的大震动, 成为了公众热议的焦点。 1961年, 意大利艺术家皮耶罗·曼佐尼(Piero Manzoni)制作了他最著名的作品《艺术家的大便》。 他把自己的大便装入90个密封的罐头里, 并编号签名, 定价每罐30克的大便为37美元,等同于当时黄金的定价。
这些艺术, 都是字面意义上很屎的天花板啊!那米潇不也可以把“一坨屎”的创作继续下去么?更何况除了识货的梁多和他, 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所有人都蒙在鼓里,都不可能看出这是一坨屎。俗话说,“狗改不了吃屎”。在那个年代, 就有好多狗,专爱吃米潇创作出来的屎。供需平衡, 一坨屎一坨屎地创作下去, 不算什么需要和良心过不去的。
但是米潇的心不能,不能找到自己接下去的活路, 那活路, 必须是能够创作出生机和灵动的, 就像他早年当海员时画的小品,属于另一个灵魂的小品。
其实, 如果带有生机的灵动, 就算真的看起来像一坨屎, 都可以是欢乐的, 就比如台北士林区超酷便所欢乐主题餐厅:店里店外,都被马桶、粪便等厕所元素所包围, 充满童趣的卡通造型, 充满幽默和欢笑的用餐氛围,什么口味都有, 连饮料也是用尿壶。几年前看到姐姐带孩子去光顾体验时发来的好多照片, 不禁莞尔。
偏偏米潇的那一坨屎, 毫无欢乐可言。 他米潇是个什么样的人, 怎能忍受自己继续制造一坨又一坨没有灵魂也没有快乐的屎呢?他在书中存在的前提,是开篇介绍超级大配角米拉蒂那段话中所透露出的那个有趣的灵魂“米拉全名叫米拉蒂, 业余小提琴手的父亲米潇给她三个音节做名字。 人们省事, 叫她米拉。”
读完这段文字, 你还会叫“米拉蒂”吗?我不会了, 我只会唱“米拉蒂”, 并且开始想象,如果我们每个人的名字都不是叫出来的, 而是唱出来的, 那这个世界该会被唱成什么样的交响哦, 我们每日活动的场景该成为怎样的歌剧舞台哦。
这样的米潇, 怎么可能一辈子活在创作一坨又一坨屎的日子里。
那他接下来的人生轨迹会是怎样的呢?
好吧。 睡一觉后, 找个时间继续阅读后半部吧。或许严歌苓会在她那些人物宝藏里, 挖出什么矿来。
至于这一堆文字, 或许, 也不过就是一坨屎, 罢了。
这个阳光明媚的复活节长周末, 我们一起纪念人类史上最重大的事件:主耶稣按着自古以来的预言, 为世人受死,死后三天复活, 完成了救赎。
我想起使徒保罗也曾经提起过一坨屎:只是我先前以为于我有益的, 我现在因基督都当作有损的。 不但如此,我也将万事当作有损的, 因我以认识我主基督耶稣为至宝。 我为他已经丢弃万事, 看作粪土, 为要得着基督, 并且得以在他里面, 不是有自己因律法而得的义, 乃是有信基督的义, 就是因信神而来的义;使我认识基督, 晓得他复活的大能,并且晓得和他一同受苦, 效法他的死,或者我也得以从死里复活。” (腓立比书3:7-11)
灵魂有趣的米潇,渴望创作出灵魂作品的米潇,不是基督徒。 严歌苓特地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