蜻蜓扣

2010-5-17首發   文 / 苢蘩

仲夏夜,漁舟唱晚。

橘色的燈光溫暖了老船的滄桑。

這老而結實的船隻裏,一雙稚嫩的小手和一雙鐫刻著歲月痕跡的大手熟稔地在穿線,打結。兩雙手之間隔了半個世紀。

十歲的任青青兩年前就和奶奶學做盤扣,現在算是小行家了。旁邊的簸箕裏有擺放著各種各樣的盤扣,簡單點的如一字扣、三耳扣、四方扣、琵琶扣,是青青做的,複雜如龍鳳呈祥扣、飛燕展翅扣、花好月圓扣、石榴百子扣,是奶奶做的。

燈影綽綽,小手的動作忽然慢了下來,青青一會鎖眉,一會抿嘴。

“丫頭,不專心喲,告訴奶奶,怎麼了?”

“奶奶,子亭早就說好明天要帶我去捉蜻蜓,可是他發燒了,中午我去看他時他頭上還敷著毛巾呢,明天一定好不了去不了了。”

奶奶嗤地一笑:“小丫頭分心就是想著玩兒。等子亭養好了病,他會帶你去的,子亭是個好孩子。”

青青還是一臉不開心的樣子,仿佛“好孩子”三個字是長輩哄人的專用語。

“還有哦,丫頭,做一件事要一心一意地去做,尤其是這絲絲縷縷纏纏繞繞的活兒,你做著的時候分心想了誰,那誰就被纏進去嘍,你一輩子呀就扣著他嘍。”奶奶盈盈地笑。

乖巧的小青青不完全聽懂奶奶的話,但也跟著奶奶笑了。小青青覺得兩個人一起笑,就是快樂,是幸福。但小青青上揚的嘴角還是隱約著難以察覺的無奈。

她低下頭,又抿了一下嘴。

“青青姐——青青姐——”甜甜的童音跑了進來。是汪子亭的妹妹汪子秋。

青青連忙站起來,可惜看不到子亭跟著子秋進來。

她又抿嘴了。

“青青姐,哥哥讓我來告訴你等他病好了一定一定帶你去捉蜻蜓。”小子秋在說“一定一定”的時候,是點著頭的,鄭重的,認真得可愛。她伸出小拇指,接著說“哥哥還要我代他和青青姐拉勾勾呢。”

青青笑了,完完全全地,笑了。

他是記得的,連生病都惦記著。

兩個小小的手指勾在一起,勾著一個純真的約定。



微風拂曉,露未晞。

小島,小城,如詩,入畫。

十年,改變一個人的模樣,改變一個地方的面貌,不改的老船的滄桑感,和人的盼望和信念。

船窗上,船艙裏,形形色色的盤扣宛如女子的薔薇心願,綺麗,奪目。

任家的船上小鋪別有風情,招牌是蜻蜓扣。

許多人慕名前來,一雙雙一對對欲飛未飛的蜻蜓扣,姿態各異,色彩斑斕。

青青招呼著客人,笑顏如虹。

旅遊旺季,人來人往。迎來一個他,送走一個她。都不是心裏的他。

子秋下午沒課,來鋪子幫忙了,她是個喜歡在人群裏的愛熱鬧的孩子。青青總算有了一點閒暇時光。她輕輕歎,倚幽窗。她又抿嘴了,像小時候一樣,不同的是,想起的是萬莛。

青青的腦海裏又浮現出兩年前,那個背著畫板,掛著相機的北影。

萬莛,是個遊客,旅居在青青心裏。

青青還記得他驚豔的神情,記得他一邊讚賞一邊拍下老船,盤扣的樣子。而他唯一畫下的,是仿佛從古書裏走出來的女子——任青青。

他牽起青青的巧手,在離別的前一天,他脈脈地說:等我回來,我一定來看你。

青青覺得這句話暖極了,美極了,就像從前子秋點著頭說一定一定,可愛無暇。

她懷著盼望的心,努力編織蜻蜓扣,因為她的青,他的莛,連起來就是詩情畫意的蜻蜓。他給她的信,落款總畫一只蜻蜓。

青青懷念著兩年前的一面,懷念著她的畫家,她的萬莛。她在編蜻蜓扣的時候,總是默念萬莛萬莛萬莛,奶奶不是說麼,分心想的人,會被扣住,一輩子。

她耳邊常響起萬莛的聲音:“莛,意思是草本植物的莖,連著根,扎扎實實,托著花和果實。青青,讓我托著你,好嗎?”

萬莛是邂逅心動,若即若離,此岸彼岸,是距離產生的美好。

子亭是青梅竹馬,近在咫尺,隨傳隨到,是轉身可見的關懷。

青青覺得子亭是親,萬莛是愛。


“丫頭,又想什麼呢,自個兒在那傻笑。”奶奶的笑,一如既往地慈祥。青青,也一如既往地,奶奶笑,她就跟著笑。

“沒事,奶奶,我來幫你收拾針線。”剛被從思緒裏回來的青青,接過奶奶手裏的針線籃,害羞地低下頭擺弄針線和布塊。

“呀——”鮮紅的血從青青指頭冒出,看來對著針線,是不該分心的。

“哥——哥——你快來,青青姐受傷了。”子秋的反應一向比青青強烈。

沒多久,一個健朗的小夥子就蹦到青青面前了。這就是子亭,病了還惦記著帶她去捉蜻蜓的子亭。

“青妹,哪里傷了,讓我看看,疼不疼?”子亭和子秋一樣,都屬於強烈派。

青青羞紅了臉:“沒什麼,別聽子秋的小題大作。”

“不行不行,讓我看看,傷得深不深。”子亭還是執拗派。

青青想頂撞,抬頭卻正好撞見子亭熾熱而真摯的眼眸。

青青的臉更紅了。子亭,他凝視人的眼睛,多麼雪亮。

莫名地,青青心裏如小鹿亂撞。多年相識相處,竟不及這一刻來得震撼。

青青忽然沒頭沒腦地冒出一句:“子亭,你什麼時候帶我去捉蜻蜓呀。”

子秋最先撲哧一聲笑了。

奶奶笑了。

汪子亭呵呵呵地傻笑不停。

青青也笑了。她太喜歡一起笑的幸福感。



繁星點點。靜夜思。

青青剛做完一對小巧精緻的蜻蜓扣。小,是兩小無猜。精,是青青在扣上仔細地粘上了水鑽。她的蜻蜓扣,不再撲朔迷離欲飛不飛。她的蜻蜓扣,有了堅定的翅膀。

傻傻的子亭也會說甜甜的話:“我是一座大亭子,青青你可以來躲雨,來避暑,也可以長長久久留在裏面,大亭子會永遠保護你。”青青想起來,笑得很完全。

萬莛,是路過蜻蜓。

子亭,是同舟蜻蜓。

青青把蜻蜓扣放在枕邊,她要明早一醒來就看到它,它是力量,是信,是望,更是愛。

老船,在寧靜裏遺世獨立,它承載著過去,現在,和未來。


拾句   

2008-5-11首發     文 / 苢蘩

【壹】
在塑造出“彼此”之前,
必須淌過一個焰火繚繞的過程——
虔尋,
確知,
承認,
後生。

【貳】
我知道,
你永遠不會離開我。
因為,
你的羽衣,
已被我鎖在箱底。

你在手帕上繡我的名字,
我感覺得到你手指的寂寞與滄桑。
在我甘心言愛的時候,
你狠心地推開我。

我不再對你說任何綿甜的話,
愛在舉手投足間,
願你聽到。

【三】
你不喜歡我。
或許是我的錯覺。
你酩酊大醉,
痛得清醒。

我在乎你的身體,
遠遠多過在乎你對我的感覺。
我不惜一切去換取,
你的安然無恙。

【肆】
人生總是在不斷地增添新角色,
你左手拉著我,
右手握住她。
她是你血緣的牽連,
我是你情感上的依靠。
不敢問誰比誰重要’
答案有時候會讓我,
很害怕,
很害怕。
我也,
無力計較。

【伍】
當你說“不知道”的時候,
我就該退出你的生活了。
那麼此刻,
我便不會低著頭,
用酒精一點一點擦拭我的傷口。

僅僅“對不起”三個字,
你就將一切償還了。
我陷在暖和的流沙裏,
愛你成癮。
始終,
狠不下心對你。

【陸】
弦樂輕飄。已經很久沒有跳舞了。
已經很久沒有再與誰共舞了。
舞的感覺,已在身外,似有還無。
獨自觸摸那些跳躍的音符,仿佛觸摸漂泊的他的影蹤。
生活,常常讓我想他。
他,常常讓我想起你。
然而,
這些那些,
關於你的,
我都無法把它當作愛情來寫。
沒人會像我們這樣,
真的。
沒有。
……

【柒】
認識你以後,
我又成了個孩子,
哄哄就會開心。
我習慣在清晨朗讀你的信件,
如此認真,
像對待功課一般。
那些字字句句,
像極了鬆軟的蛋糕,
上面還有誘人的櫻桃。
我就這樣義無反顧地,
朝著遙遠的方向去了。

雖然我也知道,
那只是,
哄哄。

【捌】
我的心跳,
是你的營養。
你潛伏在我的血液裏,
安靜地睡。

我們素未謀面,
我常常猜想你會有幾分像我。
篤定你是個美麗的怪胎,
篤定我們妖冶的相戀。

倘若我們還能擁有緣分繼續,
且讓我們好好愛。

【玖】
聽說你病了。
會不會是我太想你了?
老人家說太想一個人,
那個人會生病的。
如果有靈犀的話。

乖乖,吃藥吧,
下次我想你的時候一定會輕輕的。
輕輕的。

【拾】
我要睡了,
給我講個故事吧。
我們都在那個故事裏面,
被後來的人,
講了又講,
千年又千年。

玖別

(文/攝影:苢蘩)——紀念文字2006/12/4首發

【壹·觸夢】

曾勾勒最完美的畫面,懸浮在柔綿的心房。滿山的銀杏,滿懷的情種。泛黃的落葉。泛黃的容顏。
舊夢如醇,暗香盈袖。

【貳·飲憶】

再多的回憶,也不過是殘羹,一飲而盡,才是英雄。

【叁·銷魂】

相離,讓我失去了天真。相見,讓我不懂得認真。流雲未央。我們的際遇,是為了一場銷魂的告別,是為了更好地背道而馳。

【肆·鎖眉】

緣何深鎖雙眉?只因眉間放不開你的前塵,我的今世,我們的來生。
愛是利刃,所以刻骨銘心,所以遍體鱗傷。所以無我無你。

【伍·承緣】

君不識草草識君,君若識草君多情。多情總被無情惱,芳草萋萋本無心。

【陸·印心】

欲斷相思淚千行,不斷相思心又寒。斷與不斷間,妾身千萬難。古意杳然,我們,只能效仿。題詩於葉上,不是矯情。只是想念。

【柒·逐塵】

苢蘩,青眉綠腰。在荒蕪中仰望無花無果的浪漫。世濁的眼,怎看得透我波瀾不驚的逞強。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捌·晤戀】

我們,愛上彼此的孤獨。
在寂寞的罅隙裏,我們苦苦相戀。
何以禦寒?冽冽冬日,你,欠我一雙溫暖的手。

【玖·忘遠】

忘,即是望。望穿秋水,惻惻然,楚楚然。心亡,卻依然在望。

一二三四五,伴君如伴虎

大紅燈籠高高掛

三五妻妾簇簇鎏

縱使深宅無春日

爭妍鬥豔不肯休

大紅燈籠,本是滿堂歡喜吉祥如意的夙願,卻成了明爭暗鬥陰森猙獰的鬼胎。

沒有春天的戲和人生,只聚焦於青瓦白牆的大宅子。沒有其他場景,除了這緊鎖女人們的庭院深深。

老爺,封建勢力的縮影。他的臉與身形,從頭到尾模糊不現,然而他狠狠地主宰著一切。

影片色彩鮮明,反差強烈,幾乎每個色調的出現和轉換都像摁手印一樣牢牢地壓刻觀眾的腦海裏。

老爺點哪院,哪院就點燈。燈籠紅了,紅了得寵女人的臉與胭脂,紅了嫉妒女人的眼。

老爺出了那院,那院子就要熄燈。老爺怒了那院,那院就要封燈。紅紅火火火火紅紅皆可輕易瞬間成黑白。

點燈,熄燈,封燈的每一個步驟都無懈可擊,導演花心思把這些細節鏡頭緩慢而鄭重地展露開來,給全片大大增添了肅穆冷峻的氣氛。封建勢力的規矩是無所不在並滲透到微小處上的。

寂寂的院落,女人們的角鬥場。每一個太太代表著每一個時期,今時總是不同於往日的,後浪總是推著前浪的,風水總是輪流轉的。

大太太已經低到塵埃裏,除了一個“大太太”的響亮名分,其他都是無聲無息的。她的出場就是掐珠念佛,沒有色相,沒有身段,赫然一個老太太,最傳統安分的妻,一切隨夫就夫,不多言,已經不像妻,倒更像一個管家。她真可憐,不過是想清淨度日家和事興,卻終日不得安寧。

二太太,要爬到先前的頭上,又要將之後的趕盡殺絕。她身段不怎樣,手段卻是一流的。一轉臉是菩薩,一轉臉是魔頭。哪有一出場就對自己丈夫新娶的太太笑得甜叫得甜的,正常的女人有醋,有妒,有怒,就算要裝大方,頂多也就擠個微笑出來,不至於像她二太太那樣吧。她既然不正常,就一定有問題。她真可憐,不過是想保住一個地位,卻變成了無惡不作的小丑。

三太太,本性不壞,個性乖張。她有幾分姿色,身段娉婷,還有一副唱戲的好嗓子,卻被老爺玩過之後不屑地稱為“狗娘養的”。她也不屑這個宅子,她有自己的情人。她算是個清醒的人,明白就算用盡手段還是會用一個接一個的女人被娶進門,她的不滿都寫在臉上,她比二太太進步,她不玩陰的。她真可憐,昨日花旦,今日孤魂,不過是想爭口氣在下人面前抬得起頭來,不過是想尋求另一種慰藉,可那個年代怎容得她如此背叛。

大宅院裏那個骯髒的秘密,那個死人屋,不是女人寂寞吊死,而是女人背叛被殺。

四太太,念過書,卻和其他女人一樣,都不過是那麼回事。她好勝倔強,卻低估了現實的黑暗。她也會用手段,可惜假懷孕這招太水皮了。她真可憐,只不過是不想被人欺負,卻最終落得個癡癡癲癲狀,丫頭的死和她有關,三太太的死也和她有關,她運氣真差。

侯門多醜陋,連丫頭都不是省油的燈,自個兒在房子裏點燈籠,做太太夢,太太前腳才出門,她後腳就跟上去讓老爺摸一把。

五太太,和四太太一樣,夏天進的門。她們之間,只是隔了一個沒有春天的交替。不必見著她的臉,單聽她“那女人誰啊”的鋒利強調,就叫人倒吸一口冷氣了。誰知道她又是怎樣的一個可憐女人的。不過又是老爺的一個新玩偶。

封建勢力扭曲了女人的天性,蠶食了女人的幸福,葬送了女人的命運。全劇裏,女人們都圍著一個“老爺”轉,無情,狠心,都是因為一個“老爺”。而這個“老爺”只會逢場作戲。

他不准女人欺騙背叛,不准自己的醜事出醜,四太太騙他被封燈,三太太出軌被殺死。他卻可以擅自燒掉四太太父親留給自己女兒的遺物,只因怕那支笛子是“哪個男人”送的,他卻可以在四太太的房裏把手伸進丫頭的衣服裏。

姨太太的歲數,做兒媳剛好。只是錢權決定了她們只能做姨太太,做小老婆,小小老婆,做老男人的玩具和奴隸,要麼守活寡,要麼死,要麼瘋掉。

影片的聲音,是淒涼的,是三太太幽怨的唱段,是捶腳聲忽近忽遠緊湊凝重的節奏。

我個人很欣賞捶腳和燈籠這兩個典型的中國元素,把封建社會剖視得富麗又蒼白。

女人捶腳,也不過是為了把男人服侍得更好。

燈籠一亮,是希望,一滅,是絕望。

中國人最怕“鬧鬼”。影片最後這一出“鬧鬼戲”實在是巧妙,把人心寫實了。

院有多大,人有多少,鬼胎就有多少,白天害人,晚上怕鬼,怕完鬼之後又繼續作惡。三太太的屋子“鬧完鬼”,五太太又進門了,是壓驚還是沖喜?

所謂伴君如伴虎,在老爺身邊,誰知下一刻是生是死,是人是鬼?

嘿,別來無恙。

(文字/攝影:苢蘩)

——紀念2007.7.11文字首發

【一月】

這樣,暖和麼?

他把我冰冷的雙腳放進他的毛衣裏。這樣的溫暖,曾經是一種遺憾。

這個“花花公子”,喜歡穿白毛衣。

知道麼?我第一次戀愛的時候,送他的第一份禮物是一件白毛衣。不過人家似乎不太喜歡。呵呵。

他也呵呵:你的腳太冷。我得想個辦法讓你不用總是冷著腳熬過一個漫長的冬天。

我冷清的十趾在他懷裏遊移。怎麼數來數去總是少了一根肋骨?

他哈哈大笑:那一根早就遺失了。

我隔著一小段距離看他笑得像個孩子。常常,隔著距離,看一個人更清晰。

我們,忽然天涯,忽然咫尺。

【二月】


暖熏熏的陽臺,被寵壞的貓咪懶洋洋地睡。

我把毛衣一件一件晾好。我的。他的。都是白色的。我們都喜歡那種純潔乾淨無雜質的感覺。

那件起了球的白毛衣,多年以前,它是一份認真的生日禮物。

終究是舊了。衣不如新。

人不如故。

不。我說這句不好。應該是,人亦如故。

【三月】


大雨。快樂淋漓。思念發酵。悲傷過期。

大多數的鞋子和大多數的男人一樣,沒有安全感。

敏感的腳,被鞋子呵護著,常常也被弄得很痛,痛得寸步難移。

他說鞋子要坐著好好穿。莫非那樣可以不那麼痛?似乎是真的。

每一次,他俯身小心翼翼地替我穿好鞋。他輕輕握著我的腳,他說自己好像在托著一雙初落的嬰兒,要用最柔的方式將它們放進繈褓裏。

小紅皮鞋。左邊愛笑。右邊愛哭。我擁有了很久。喜愛了很久。直到它們不能再在雨天保護我。我只好細細收起。

收起紅鞋。收起他為我穿鞋的畫面。收起那個嬰兒的比喻。

可不可以,擁有一個人很久,愛一個人很久,然後好好收起?

疼愛如斯。傷害如斯。

人生的某一段,沒有邏輯。

【四月】


他說,我們去日光浴。 我說,好的。

我們於是去樓頂。光著腳坐在地上。呵呵。就這麼簡單。

我又開始數他的肋骨,隔著他的白襯衫。

你的肋骨很多。

是的,呵呵。

所以你喜歡的女孩也很多。

是的,呵呵。

我心中曾有一道坎。當一個人對我深情,我會很在意他曾經對誰用情。我受不了他在我面前提及讓他動過心的名字。我曾要求:當你對我說愛,請你讓我做你世界裏唯一的女子。

你愛過多少,我過不了那道坎。

曾經,我是如此荒唐和不可理喻。現在,亦然。

只是,我已經練就了,淡定面對他充滿愛的從前沒有我的過往,這樣安靜的本領。

那道坎,或在或不在。我已學會心狠手辣。 人間四月,芳菲盡。

【五月】


十裏炊煙,餃子人家。他愛熱餃,我愛冷餃。

呵呵。別人看似永遠都會和睦相處的我們,卻因為餃子,發生過幾次不愉快。 幸好,每次不愉快都很快結束。

我吃餃子,通常只是蘸點醋蘸點辣椒。

我告訴他,那味道有點像我想念一個人的感覺。有點酸,有點辣。

那個人,曾蹲在我面前吃餃子,一面吃,一面看我不開心的臉。一面不安心地吃,一面對著我任性的淚眼無奈。

每次想起,我有點可憐他,有點喜歡他。後來我們在一起,太多時候,因為他一句話一個舉止一種態度,讓我很不喜歡。我生氣、難過、委屈,失望,都只是流淚,不說話。因為我怕說出傷人的話,那些話一旦說出,就永遠收不回,造成的傷害也永遠收不回。即使過後說對不起,想起來還是會錐心。而且我一直相信,他對我的傷害,都不是故意的,都是無心的。所以我們每次不愉快,我仍寂靜地走在他身邊。

他,也有很多白襯衣。

他說:你這丫頭,真傻。

【六月】


這個夏天,在離我們不遠的城市,有一場品冠的演唱會。

我們一起喜歡著無印良品。一起留戀各自那段彼此尚未相逢的青春。

我們一起,喜歡品冠比光良多一些。呵呵。

某個夏天,他彈著吉他,在我對面的臺階上清澈地唱《疼你的責任》。

我們之間,那麼近。卻無法靠近。

演唱會的宣傳有點意思:女人聽品冠,會更相信男人。男人聽品冠,會更懂得疼愛女人。

我不懂男人,甚至不太懂女人。我不懂這個世界的每一天。

教堂裏,誰丟了初吻? 誰和誰是分不開的兩個人? 故事的最後,是誰陪你一起老?

【七月】


戀愛,開始得很快很傻很突然。

那個男生說:我對你的愛,沒有雜質。

無心也好。有意也好。哄騙也好。真切也好。肉麻也好。

他讓我想起白毛衣。所以我不顧一切,愛上了。

奇怪的是,我常常徘徊在商店的衣櫥前,想給他買白色的衣服。卻從來沒有買過。

我給他買衣服,總是擔心他喜不喜歡,願不願穿。而很久以前,我給一個人買任何東西,從來不怕他不喜歡。

可惜,一切美好的,都會被時光洗舊。

親愛的,聽我對你說:衣不如新,人亦如故。

親愛的,請你跟我說:衣不如新,人亦如故。

【八月】


已經很久,他沒有再分析我雜亂無章的文字。

已經很久,我沒有再寫點什麼。

生活遠遠比文字記錄生動得多。文字是個病西施。一橫一豎太寂寞。

他抓不住我,只好說:你的毒,我甘之如飴。

他和我的愛情一樣,在想像中完美無瑕。

你無法渡我,我無法渡你。

燈火闌珊處,我們唯有道一句:對不起。

不必驀然回首。請君珍重。

他在彼岸,把我看透。

【九月】


一個孩子愛上另一個孩子。他們談婚論嫁,他們喜歡光腳丫。

我用粉筆在地上設計一個家。

大雨沖刷,鞋也濕了。我只好赤足,尋找遺失的娃娃,想念我的爸爸媽媽。

他送我黃色玫瑰花,說給我買個新娃娃,讓它陪我浪跡天涯。我說不要。

他說,也許,很久很久以後,他可以天天帶我去海邊。沙灘上的腳丫,不會痛。那樣我就可以自由奔跑。我說好的。

從來沒有告訴他,我有一個“帶我走”的夢。我常困在夢裏哭得稀裏嘩啦。

直到他向我張開雙臂,我卻不願跟隨他。他沒有讓我等太久。只是我愛上了我的新娃娃。

獨行無相送。我種的玫瑰開始發芽。

天黑了,下雨了,他在電話那頭說:不要害怕。

已經很久,他沒有回來。
【十月】


思無邪。童言無忌。

紅泥小箋,書寫遙遠。他在海那邊,教小朋友音樂繪畫。

一個藍眼睛的小女孩把她媽媽的胭脂送給他,說搽在臉上會香香的。

他說男生不用香香的。

小女孩傷心了。

他安慰她不哭,說可以送給他的公主。

小女孩樂了。問他他的公主有什麼樣的香味。

雪碧的香味。

小女孩畫了一幅畫——一個黑頭發的公主泡在雪碧瓶子裏唱著“ I am falling for you … ”

【十一月】


郵差遲到了整整一個月。我猜不到驚喜。瀟灑簽收舊愛。

尤加利精油。兩小瓶牽掛。懸在左右心房。彼此噓寒問暖。

編一組畫面,謝謝送錯的體貼:

她體質過敏,陰雨天總是鬱鬱不安。他在她的太陽穴輕點尤加利。她睡得像一只被寵壞的貓。

他手足微寒。她在他的床前輕點尤加利。“冬暖夏涼”是尤加利的特質,亦是愛人的品質。

生理週期前,她容易躁亂。他在她的胸口輕點尤加利。她變得很乖。

給她整理白毛衣,他噴嚏不止。或許是對毛絮敏感。或許是在身邊還是被想念。她在他的鼻翼兩側輕點的尤加利。他變得很乖。

他是檸檬尤加利,她是柑橘尤加利。如此合拍。

我的郵差,遲到了一個月零六天。薄荷香水。也很不錯。

沒有專屬的郵差。沒有專屬的尤加利。

所以我們可以錯愛,也可以縱愛。

苢蘩從此多了一個名字,叫做 尤加利。 Eucalyptus

【十二月】


漫長的情無獨鐘,終於告一段落了。

盤一個髻。隨遇而安。

他離開以後。我戒掉了雪碧。

歲末倒數。點一盞咖啡。用我最慈悲的聲音給即將入歲的孩子念一段《聖經》。

最初的茉莉花

泰戈爾在他的《The First Jasmine》裏這樣結尾:“Yet my heart is sweet with the memory of the first fresh jasmines that filled my hands when I was a child. ”
暗數韶光,細拾芳英悄回首,念及屬於你的我的最初的茉莉,皆是如此這般柔情蜜意的罷。
未曾見過它,卻聽了千萬遍它,又白又香人人誇,美麗滿枝椏。
還沒遇上它,已經愛上它。
好一朵茉莉花,雪也白不過它,滿園花草也香不過它。
仿佛女人。
最初的夢想。
最初的貞潔。
最初的熾熱與執著。

章節式敘述,濃重的時代烙印,女人世世為情生為情死,這是荷爾蒙的宿命。
茉的一生都揣著一個夢——流光溢彩的自己,搖曳笙歌的旖旎世界。在她劉海整齊笑若桃李時,她傾倒在星夢裏,她迷戀高占非。當孟先生出現,她欣喜於美夢的臨近。
藉著他,她進入了她夢寐的圈子。
當她姹紫嫣紅綾羅綢緞,終亭亭於《良友》封面時,他佔有了她。她依然醉在妖嬈夢裏。
直到繁華淪陷,她以為可以畢生倚仗的孟先生再不出現,她以為只屬於她的,原來在她之前,已有一個女星住過她住的,睡過她睡的。
她不過是重複著別人的路。鏡頭前,她做戲。人生裏,她也就是個戲子。
她是脆弱的,她怕痛,不敢摘下與她合一的小生命。
她亦是勇敢的,她培育了那個生命,用後半生去經歷,面對,承載。
她坐在人力車上回眸,看見錦衣玉飾的自己,揮手作別。

多少年月,女人對影像的沉湎,對扶助她的男人的依賴,對夢的憧憬與執著,不都是一樣的嗎?一點都沒有變,直到今日,直到下世。

莉,比她母親幸運,她有個好丈夫。卻也和她母親一樣不幸,她失去了她的好丈夫。

在那個連擁抱都過於小資情調的年代,莉主動追求愛情,她隱忍,天真。在她身邊的丈夫,卻不知她哭了一晚上。她不習慣馬桶放在房間裏,卻也只得將就著。委屈裏她會嬌柔地問丈夫:將來你要是對我不好,改怎麼辦。

每一個女人,都是不安的。
所以女人,是多慮的,多問的。
終於被婆婆逼得住不下,她要回娘家,她又問他:你捨得我走嗎?
她回到她母親身邊,卻時時期待著他。
那個雨夜,她說:他要是再不來,就……
就怎樣呢?她狠不下心的,她只是賭氣。
結果,他來了,她多麼歡喜雀躍。如果她沒來,她還是會等他,會繼續盼他。一定。
這就是女人,並非沒有原則,只是心軟和不舍,只是太在乎。
在乎到當莉知道不能生育時,她崩潰了,她敏感,焦躁,瘋狂,導致丈夫冤死,有這麼一瞬,她醒了,她哭,她悔。可隨後,她還是完全崩潰了,她沿著丈夫去的鐵軌,沒有回頭,已無眷戀,他就是她全部的人生。

花,總算開了。雖然一樣迤邐,她卻獨自綻放了。
她堅貞守候。因為愛他,送他去讀書,千萬囑咐他不准抽煙,卻又掏出兩條香煙,調皮一笑。
這就是寵。明知不好,卻也捨不得一點都不給他。
然而。
盼得與他相聚,卻等來他說離開。
她恨,因為她深愛過。
她恨到欲置他於死地。
最後,她釋然了,因為外婆的逝去,因為根植於她身體的生命。
她努力為那個小生命做了充足的準備,試過趕去醫院最快用幾分鐘,在無助的雨夜裏,她竟能為自己接生,當那條條棉布和工具盒一一展露,實在是驚心和震撼。

是的,又是雨夜。仿佛雨夜總是積蓄著許許多多故事。
茉的雨夜,她望見窗下的孟先生。他走了。
莉的雨夜,等來了她的丈夫。
花的雨夜,她的負心漢與別人共傘,她成了剛韌的母親。
影片一開始的字幕是:獻給母親。
女人做了妻子,是嬌妻,嬌美,嬌柔。而做了母親,就是寬宏,偉岸。
正同雨果所言:“女人固然是脆弱的,母親卻是堅強的”。

三代女人,繁華沉寂,最後花開。
他圓了她的少女夢,卻碎了她的心。她走了,平靜地,她的故事像那半瓶花露水,哐啷落定,只有舊時香。
他怎麼還記得她最初的青娥紅粉,怎麼還記得她最初的信賴?

她亦走了,亦是平靜,生死隨他。
他該記得她最初的告白,最初的嫋嫋歌聲“我有心采一朵戴,又怕來年不發芽……”

她撥開時光的影,看到她的童年少年,笑容無暇。
他可曾記得她最初的叮嚀,最初的守候?

這影片,叫人憶起最初的自己。
最初的女人,獨有的天性,獨有的天真,潔白如茉莉花。
後來的曲折,是誰先辜負。是哪里出錯。
無論如何,每當想起最初的茉莉花,當是滿心充滿甜蜜的。
如希臘詩人喬治·塞弗斯說的:“不管是黃昏,還是初露曙色,茉莉花總是,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