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在旅途系列(二)又见公章

公章

这枚“北京之家’特别定制的公章坐着飞机从北京来布村了,我有幸在端午节的筹备会上目睹了其芳容;水晶的腰身嵌在会计小姐纤细的指间,在一张张抽奖彩票上弹跳,使她在我眼里更像一个‘物件’而非‘公章’。我记忆中的‘公章’是通体暗红,坐在朴素的印油盒子旁边;而重要的公章是要被锁在负责人的抽屉里,每用一次都要登记在册。所以眼前的这个‘物件’便越发显得轻佻了;而彩票盖上这个红色的圆圈更是缺失了其严肃的一面。
我从记事起就记住了公章。家里的户口本,粮本,副食本都是盖了章的。父母的工作证,看病的三联单更是要经她盖一下的。我认为生活中的一切都离不开这个看着不大却有着无上权威的东西。我从小学一年级就拥有了属于自己的被盖了红圈的东西,那是一张三好生的奖状。孩提的激动使我像放风筝那样抖着那薄薄的纸片往家跑,红色的圆圈在阳光下鲜艳夺目,路边的行人一定会感到我脸上的光彩。九几年建金融街,西城的老房子要给北京的建设让路,拆迁前收拾家当,竟在抽屉里发现了那一张张斑驳的各色奖状,可那暗红的圈依旧能点燃我心中的骄傲。
我对公章一直怀着一颗崇敬而顺服的心,直到那次我初识她的苛刻,才知她也会挡路,可恨,以至于此后一需要盖公章便忐忑不安,用时髦的话说是 – 留下心理阴影了。故事的背景是这样的:
中国改革的一大颠覆性的举措是‘下岗’,亿万人民从此知道了‘铁饭碗’是可以被重锤砸碎的。在此之前许多与时俱进的人们正在跟着邓小平主席摸着石头过河,他老人家要让一部分人通过‘下海’的方式先富起来。其实先富起来的都是龙王的儿孙,当然也有少数聪明又努力且有运气的虾兵蟹将。可后来先富起来的人们并未带动当后盾的大多数一起致富,倒是工资渐渐的不能按时发,所以要改制!选人下岗!我所在的单位是一家大型国有企业的设计院,为增支减员,必须甩掉一些非嫡系人员和非主力人员,譬如我。好在我那时已在海边走了一阵子了,可能这也是造成我上榜的因素之一,所以单位一搞编外就被稀里糊涂地彻底推海里了。虽然自己对这一结果早有预料也正中下怀,可赫然看到自己的名字在榜上时心中还是陡然一酸,泪洒在了心里,毕竟留在这里的是我青春的脚印。
我在海里扑腾了几年后感觉有些无趣,很暗合当今流行的‘世界这么大,我想去看看’的豪迈,于是便萌生了出国的念头。要出国就得办护照,要办护照就得去出入境管理局领表,盖章。我家当时是一家两制,我自谋出路我老公上班,他也是同系统的,所以就让他上班时抽空去我们单位人事部盖章,就是锁在抽屉里用时登记的那枚。快中午时我给老公打了个电话问他能否把盖了章的表拿过来。电话那头老公沮丧地说章没盖成,人事科让我把档案转到人才去盖章。我说岂有此理,我是干部编制又没辞职凭什么黑不黑白不白地自己走人,再去找!我忙了一会儿别的事后又给老公打电话询问进展,这回老公只说了几个字“表给她撕了”。“什吗?!”我说你等着。那时私家车还很稀少,驾车真是快捷啊!我从长安街的最东端到最西端仅仅用了半个小时。我来到人事部,老公在门口正转悠呢。我推门进去,见到了一张绷得紧紧的小脸儿。我心想这个小科员若不这么严肃应该算得上可爱,可和我年纪相仿的她怎会有如此粗暴的作风?还是同样的车轱辘话又说了几遍,后来我懒得和她废话,掏出手机拨了110 – 匪警。我说明了情况要对方出警;对方说没动手没伤人就找领导内部解决吧;我说领导不纵容她她岂敢如此嚣张,一张表虽小可也是我的私有财产,她损坏了就得赔,我报警了你就得备案,事情不解决你就不能销案,你今天必须出警。对方沉吟了片刻说您等着。过了一会儿保卫科长从电梯里急匆匆地走了出来,他我倒是认识,我那时也是工会活动的积极分子,合唱团的成员,跟院办经常接触。保卫科长见了我说小李你怎么这么干呢?有事不能好好商量?警察来了不是给院领导添乱吗。我说不是每个人都像您这么有水平,通情达理,找上级反映不花时间吗?而且我的人事关系还在院里不在这儿盖章去哪儿盖章,她说不出道理就撕我东西,她必须赔偿道歉。保卫科长说人事科长已经批评她了,小李你给我三天时间给你领表盖章,今儿你就回去吧,别叫110了来了……
当我最终拿回了那盖了公章的表时,感觉那鲜红的圈很刺目,我没有了以往对她的崇敬,我忽然觉得她只不过是个‘物件’,至多是个权力的代言物而已。她也并不可恨,可恨的是操纵她的那只手,而指挥手的那个脑袋比‘可恨’可怕,谁知那脑袋哪天又仗着抽屉里有公章这么个‘物件’整出什么幺蛾子,要挟个人或要点儿好处都不算个事儿。我不敢想。
我心里从此有了阴影,能避开这物件就避开。可那溶化在血液里的对她的顺服却让我觉得没了她就不踏实,即便出了国也如是。比如那次,我给国内的父母办新西兰探亲签证,因为我在一家世界500强的企业做工程师,只要雇主出一封证明信我就可以全责担保他们来,从而为父母那边省去了一大堆繁琐的程序。我怀着忐忑的心去找公司的Administrator,好话在心里已演练了无数遍。可我刚把要求表达清楚,还没来得及拍他马屁,那平日严肃的老头儿在电脑上鼓捣了几下子就打印出一张A4纸来,然后在简单的几行字下面签了个名就递给了我。我看了看,嗯,意思倒是对了,可……我让老头儿给我盖章。老头眨巴眨巴眼睛说没有也没盖过。我耐心地给他解释公章的权威性,老头儿呆呆地说那张信函上有公司的抬头及各种信息,而且是签了字的,有什么问题吗?我差点儿说别说你是500强,即便是国务院的公文也能仿啊! 还是盖个公章踏实。可我相信老头儿是真的盖不出来! 心想新西兰就是个弹丸岛国,人也少,想抓个造假的人很容易,所以有点儿管理上的漏洞也不足为怪,此类犯罪不普遍吗。
我还有些文件是需要太平绅士验明正身的,就相当于中国的公正,只是不花钱,这让我很喜欢。我翻了翻电话黄页,呵!巧了。有个叫皮特的家伙和我住在同一条街上。我拿起电话约时间,接电话的是皮特的太太,说皮特上班去了,如需做公正可以去市府找他,他在那里上班;或等他晚上回家再打电话约。我说就不去他单位影响他工作了,晚上再联系。皮特的太太向我要了电话说她先生回来给我打电话。
皮特先生和我约了第二天早上7点,因为我说8点上班,我想他也愿意给我签完字去上班,谁也不耽误谁。第二天很重要,当时的工党总理海伦.克拉克要去我们公司做竞选演说,我不想请假。我属于两点一线的上班族,一条街上住了这么久也没见过这个皮特,如果见过一定会记住,因为皮特太有特点了,1米9几的个子,大方脸上有一对儿肉肉的酒窝儿。我的申请文件做的很漂亮,有封面,有目录,需要他看的地方都用彩色贴条标明,求人办事得替别人考虑。皮特边看边称赞我是个非常有条理且善组织的人,还说他今天也会去我们公司办事。我心想,你想求总理办事么?令我欣慰的是太平绅士们是有章的,不过是方的,还有分格,写着注册编号,姓名,电话等等信息,其实是为了减少重复书写设计的,太平绅士只需在其中一个小格内签个字即可。不到十分钟,文件全部核实完毕,我心中飞快地计算着这些东西在中国公正需要多少钱和时间。算出的结果让我大吃一惊,我省大发了。
海伦.克拉克如期而至,没保镖,倒是跟了几个人,其中一个就是那个大酒窝儿,原来他是我们新普利茅斯市的市长!不过我现在更对总理关注,即便大酒窝儿刚刚帮了我。我觉得自己有些势利,可那惭愧只持续了短短的几秒。
眼前的女总理更像一个公司总部派来的观察员,在早茶时间和全体员工在公司的大饭厅里见了面。总理为自己的大选做了简单的演讲,有些政治敏感的同事们提了问,好像有的问题还很尖刻,不过并没有人扔鞋,如果扔向布什总统的那只鞋早仍十年,女总理也许就会带保镖了。会谈结束,员工们继续抽烟喝茶,只有我用早就准备好的相机请人为我和女总理拍照。(那时的手机还没有照相功能。)
那张照片至今还在新西兰家中的墙上挂着。有串门的西人朋友来做客,看到我和女总理站在相框里,大多只说一句:哟!是你和总理?和说‘哟!是你和你姐’一个语气,然后就谈别的了,这多少使我有些失落。倒是我父母和公婆把那张照片一遍又一遍地拿给客人们看,而因此引出的话题会持续很久。
所以说小国就是小国,市长总理也摆不出什么大谱,在中国我在街上能碰见的最高领导就是街道主任,别说市长,区政府的大门你去一个试试。我父母家和二龙路的西城区政府隔两条街,我从那里路过时从没敢想进去见见区长,也想不起找区长干些什么。估计也没几个老百姓认为这可行,所以也就都不想了。想想也是,北京一个区的人口就几乎抵了一个新西兰,区长接待的过来吗?至于市长和总理就只能在电视里见了。
在国外生活久了,我渐渐地忘了公章,有次回国办个什么证明,我说我有ID,我现在写个声明签字行吗?人家觉得我有病,差点儿把我轰出去。如今见到北京之家这个公章我竟有种久违的感觉。澳洲华人多,各种华人团体也多,不仅仅是公章,还有许多其他的久违的中国思维和处事原则时时再现,让我时常错乱了时空,激发出一些似曾相识的记忆来。此时微信群传来会长的训示:昨天会后谁拿公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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