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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照片上这条路,小到你在google地图上根本无法找到,因为它坐落在河北省涿鹿县小五台山脚下一个叫做三道沟的地方。我曾在某个清明节的早晨,沿着这条小路走到村外,去祭拜我的高祖父,曾祖父和我的爷爷奶奶。
“李敬修,直隶省宣化府保安州人,清朝政治人物、同进士出身。光绪九年(1883年),参加癸未科殿试,登进士三甲21名。同年五月,改翰林院庶吉士。光绪十二年四月,散馆,俱著以部属用,后改任诸城县知县”。
如果你在网上搜索李敬修这个名字,上面这段话便是维基百科给出的记载。这也是我所知道的我家最早的先人 – 我的高祖父了。
我的高祖父对我来说是个故事中的人物,涿鹿县志对他的生卒年记载是1853 – 1926。以此推断,我高祖父是在他30岁时便一举中第,被光绪皇帝御笔钦点为同进士,并得封翰林院编修一职的。翰林院编修主要是诰敕起草、史书纂修,是进入仕途的第一步。进入翰林院的进士由资深翰林教导三年,称为“入馆”。三年后考试,称为“散馆”。我高祖父在完成了这三年的为官实习后便被放任了山东巡抚。
我敢说,我高祖父在做翰林的三年中并未学到为官之道,虽然他得以行走于上书房,比其他地方官更有机会接近皇帝、皇子及近支王公。但性格使然,我高祖父的文人风骨与当时腐败的官场格格不入,他既无意行贿又不屑阿谀奉承,因而未给自己在朝中找到可以依附的后台。而且,他一定是得罪了什么人,所以才会在赴任山东巡抚的途中即被降为诸城县知县。诸城县,地处泰沂山脉与胶潍平原交界处,一个遥远而陌生,却因我的高祖父而让我刹那间倍感亲切的地方。
后人对我高祖父有这样的描述:他一身正气,秉公执法,保护百姓,打击奸邪,百姓无不拥戴,以“青天”呼之”…….他因不满官场的黑暗腐败,遂绝意仕途,毅然辞官归乡。他返乡时,百姓闻讯,攀辕卧辙,哭声载道,百业罢市,赠“万民红罗伞”,相送百里之外”…….他身后不修坟茔,不立碑石,陪伴他长眠地下的只有他生前喜爱的玉嘴旱烟锅……
我爷爷奶奶曾对我讲过下面的故事:高祖父回乡后的某天夜里,从老宅房上跳下来十几个响马(强盗),其实是他在山东为官时得罪的山大王来寻仇。我高祖父似乎早料到会有这一天,他吩咐我的爷爷奶奶及叔祖父母们在各自房中不要慌乱,他自己独自在院子里义正词严地与响马们理论。我高祖父当时的言辞是没有人能记叙下来的,反正响马们在拂晓时分对我高祖父跪拜后绝尘而去。血性的高祖父遇到了同样血性的侠盗,于是相逢一笑泯恩仇。

2

记得小时候,我的大哥带子监,那里林立的石碑中的一块,刻着我高祖父李敬修的的名字。那时还没有那么多的清宫戏出现在屏幕上,我高祖父对我来说是躺在石碑上的几个冰冷的字。是铺天盖地的清宫戏给了我想象的空间,帮我在心目勾画了一个有血有肉的老清官,让我敬,让我爱,我感觉身上沿承着他的血脉。
又是一年清明到,布里斯班罕见地下了雨,似乎是在慰藉远在万里之外的我。是啊,我在异国的土地上已经生活了十余载,别说是祭拜古人,就是探望家乡的亲人也成了一件需要计划的事。
最近的一次走在那条无名小路上还是前年的事,四月的小村庄刚下过雨,水珠挂在路边一排排的桃树上,带着微微的春色。我家的祖坟坐落在一个小山坡上,放眼望去是一片一望无际的庄稼地,还有远处若隐若现的山峦。长眠于这里的高祖父应该是平静而安详的。正如我高祖父波澜起伏的一生在史料上也只是寥寥几十个字;生命于自然是那么渺小,能在漫漫历史长河中留下几个字的已是十分的难得了。我的高祖父若在天有灵,应该看到他的后人们已经或正在画出一条条各异的生活轨迹。如果说他是树根,我便是那朵飘得最远的花,正在寻找扎根的沃土。那粒种子里有桀骜,有坚韧,誓要长成像他一样的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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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曾祖父李岱是民国时期的名医,北京协和医院欲出每月100银洋请他坐堂,可他却宁愿归隐山林悬壶济世。但闾巷草野如何比得了名流云集的京都!我曾祖父虽然做到了妙手回春造福乡里,但他的名字却未能像京城四大名医那样广为人知。因为他生活在我高祖父的光环下,所以他的故事在口口相传的家族记事中少之又少。
我曾祖父留下的唯一一张照片摄于民国十八年,他和其他一些乡绅名流助资兴办了涿鹿县第二高级初级小学,这张照片是为纪念学校校舍落成而拍摄的。照片上的曾祖父(二排左起第六人)白须飘垂,目光炯炯,威严中带着仁善。这瞬间的历史影像同时也印证了旧中国的乡绅名流们自觉地承担着传承中国民族文化,发展教育的责任。不知今天的富人在回馈社会这方是否能从中得到些启示呢?
我的曾祖父先后取过四房妻室,育有10名子女,我的爷爷排行老七,而且深得我曾祖父的宠爱,可见我的爷爷当年是如何乖巧,如何伶俐。但我曾祖父的宠爱把我的爷爷培养成了一个“败家子”。他除了犯过男人会犯的一切错误外,更有甚者他还吸食鸦片。如果你看过葛优演的一部电影《活者》就能想象出年轻时的我爷爷是个什么样子。我爷爷的鸦片是在新中国成立后声势浩大的清除黄赌毒的运动中戒掉的。
我的爷爷也有过光荣时刻,那就是把我家的几百册藏书无偿捐给了县文化馆,其中包括一套堪称珍品的四库全书。我爷爷得到的回报是一张与那一摞摞比他自己还高的书的合影。
我的爷爷也并非百无一能,抗战时期的爷爷被推任为甲长。一则是因为没人敢干,二则是源于我爷爷的好人脉。他凭借与生俱来的聪明伶俐让日伪和八路都十分满意。这使他的形象与《铁道游击队》中智勇双全的朱保长穿越到了一起。我的祖籍位于桑干河畔的小五台山下,是革命老区,也是日伪盘踞的心脏地带,白天过敌人,晚上过八路,就是所谓的拉锯战吧。总之,我爷爷白天要与日伪们周旋,要奉命筹集猪羊粮草。到了晚上,我爷爷再把剩下的杂肉和羊皮,以及偷偷克扣下来的粮食送给山里的游击队。想想电影中那些食不果腹却斗志昂扬的游击队员们,在凄风冷雨中披着羊皮吃着猪耳朵羊百叶,那感觉肯定比过年还爽吧。我觉得我爷爷绝对具有双面间谍的素质。
我的爷爷也并非一味地挥霍,他一生唯一的一次短暂的劳动是给我们街道居委会扫了几个月的大街。每到月底他就会去挨家挨户地收那毛八分的扫街费,然后会塞给我一两毛钱。七几年的一毛钱可比现在的十几块都禁花,让当时只有七八岁的我把爷爷当成是最可爱的人。
我的爷爷或许不是一个顾家的丈夫或称职的父亲,但他在我眼中就是一个慈爱的爷爷。因为他无事可做,所以可以带着我东家来西家往地到处逛;因为他会享受,所以会把家中每月凭票供应的有数的几个鸡蛋拿来给我做木樨肉,木樨肉成了爷爷留在我记忆中的一部分。我的爷爷一贯乐观,他对有钱时占他便宜和没钱时给他白眼的人的态度是一样的,永远是一脸谦和的笑。我爷爷在消费方面的意识早在几十年前便与西方接了轨,那就是:有一个花仨,今天能享受的绝不留给明天。
我想爷爷和我是有灵犀的,他走的那天我正在学校上课,可不知怎的我那天就是不能集中精力,心烦意乱地就是想回家。那时没有手机,没有电邮,爷爷是以他的眷眷的牵挂向我说了再见。
和爷爷一样,奶奶留给我的记忆同样刻骨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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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比爷爷出身官宦书香,奶奶的娘家则是富甲一方的地主土豪。我出生于文革后期,等我记事时奶奶已经六十岁了,但依就能看出她年轻时大家闺秀的风范,六十岁的奶奶在我眼中依然很美。奶奶每天都用篦子把头发梳的一丝不苟;她仅有的两件对襟大褂也总是洗得干干净净;出门前一定要将三寸金莲上的鞋子刷了又刷。其实这是她多年养成的习惯。当年十里八乡看大戏时,我奶奶是一定要坐在头排的,所以作为时尚风向标的她在穿着打扮方面是不能含糊的,据说她出门前是要花上个把时辰梳洗打扮的。 虽然我家住在老城的四合院里,七邻八舍中有许多像奶奶一样不工作的家庭妇女,可奶奶从来不像她们一样喜欢串门子,倒是总有一些王家大妈和张家二婶来家里找奶奶。我从没有上过幼儿园,我的学前教育就是和奶奶一起听着那似懂非懂的街谈巷议。我想奶奶也不比我明白多少,因为她很少插话,只是听,也许她根本就没有听。即便去街道开会,奶奶也很少发言,她说自己是老糊涂,记不住那些一天一出的最新指示。于是我就自觉地充当起奶奶的代言人,虽然我不懂那些话的内容,但我却能把每段语录都流利地背出来。就像今天三岁的孩子能背唐诗三百首,我当年背的是老三篇和毛主席语录,如今我之所以能奋笔疾书,应该得益于毛主席他老人家的启蒙。

其实我奶奶一点儿都不糊涂,而且还特别有眼光,特别善言辞,这是后来我妈告诉我的。例证一:当年国名党溃军去了我奶奶和我姥姥的村子,一个败兵抢了我姥姥的包袱,害的我姥姥呼天抢地地哭。我奶奶知道后,愣是迈着三寸金莲找那兵匪的长官去理论,结果是不仅要回了包袱,还让那兵匪给我姥姥道了歉。例证二:还是当年,我奶奶和我姥姥的村子搞人民公社,社员们要把家里的粮食交公,然后去吃公社的食堂。结果是,我姥爷因为生病不能劳动,因而去不了食堂吃饭,没多久就连病带饿而死。还是我奶奶有远见,私藏了不少粮食,虽然也不劳动,可却一点儿没饿着。于是,小小的我除了对奶奶另眼相看外还引申出了下面两个推断:一,反动派里也有好的;二, 新社会也会忽悠人。
我最想念奶奶的地方是她教会了我什么是希望。我小时候长得丑,经常被其他孩子嘲笑,喊我‘奔儿头窝窝眼儿,吃饭挑大碗儿’什么的。 每当我为此伤心哭泣的时候,奶奶总对我说‘女大十八变,变变就好看’。于是我就问:“奶奶,我还要变几变呀”?于是奶奶就掰着手指头给我数,于是我就有了盼头,于是对类似的事就会坦然面对,因为做美女的日子会慢慢地到来,我想那就是希望的力量吧。
我出嫁那天,已经得了老年痴呆症的奶奶忽然早早起来,梳洗打扮,换上干净的衣服。她就那样默默地面含微笑,倚在院门口远远目送着我上车,那是我一生永远不会忘记的一幕,是让我一想起来就会流泪的一幕。我至今还经常会梦到奶奶,梦中的她总是穿着蓝布大褂,安详地坐在老房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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造化弄人,我家上几代人的经历让我心生了许多如果。如果我高祖父当年攀上‘后党’做了大官呢?如果我曾祖父留任了协和医院成了京城四大名医呢?如果我爷爷不是败光了家产而是成了青年才俊呢?但是,如果这些如果都成立,还会有今天的我吗?即便有我,那今天的我也一定是个完全不一样的我。佛说:今生种种皆是前生因果。
每年清明,我都会想起那些驾鹤西去的亲人们。其实生与死都只是一种状态,重要的是他们都在这个世界走过一场。像流星划过天空,那轨迹有的明亮,有的暗淡,而亮与暗的定义是相对的,是可随着视角不同而变换的。曾经是九曲连环的老宅如今虽已破败但依然矗立,见证着血脉相承,生生不息;感谢生命,感谢先人,我的世界因为有了你们而精彩,愿你们在那边依然安好。
(附注:我爸是在傅作义的军队服役时和北京一起被和平解放的,后来我便出生在了这座千年古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