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鱼之死（一）
儿子小的时候特别喜欢宠物，每次推着婴儿车到宠物店去，就像是一次观光旅行：小猫小狗小鸟，样样看得手舞足蹈，惊喜得无以言表。 也许小孩子天生与小动物是同类，在呀呀学语的阶段，他和它们一样，只能通过夸张的动作和丰富的表情包来表达感情和理解力。 儿子特别喜欢小狗，可我童年养狗的经历，让我对狗有对人一样太深的感情， 担心无法承担洗澡和陪伴的责任。 权衡之下，终于在一个周五下午抱回家一个鱼缸和两条金鱼，当作给孩子的两岁生日礼物。
正如预料中一样，每天两次喂鱼， 以及每周六给60立方公分的玻璃鱼缸换水，都成了我的私人订制。 可活泼可爱的儿子每天跟在我屁股后面，跑到浴缸前看一会儿，也是一个乐趣。 我还要盯着孩子不要过多扔鱼食，因为金鱼的记忆只有三秒，持续喂持续吃，最后很可能撑死。
在我们的精心照料下，这两条金鱼一天天长大， 尤其是其中个儿大的一只似乎认得我，只要我一过来，他就会马上游过来，隔着玻璃像我这一。橘红色的金鱼，扇着漂亮的纱裙，摇曳生姿又不紧不慢地在琉璃世界里自得其乐， 给人以自得圆满的错觉……这也许只是我的一厢情愿，但这种小动作仍然给我小小的感动😹，一种难以言传的小美好。
不是说金鱼的记忆只有三秒吗？何以记得我是主人？ 何以记得我是友善的人？ 也许在事关生死等大事面前，金鱼的记忆可以深刻到基因里，甚至传给他们的后代。真不知道简单的水生生物何以有这样的智慧，真不是进化论那么简单…
狗的忠心也是基因里的，可惜多数品种都不看人脸色，太过于亲热了。一见人来，他就围着你的腿转，转来转去真绊脚，忍不住只能呵斥他两句， 有时候实在管不住，简直想踹他一脚，即便很舍不得。
而猫呢，天性矜持而神秘，主人回来它也会迎接，但跳到离你不远不近的地方，喵喵喵两三声，刚好引起注意️，在视线之内，又不至于遭到嫌弃……做人宠物，猫是顶优雅顶懂得分寸的物种，这种情商，直接秒杀了大多数女人。遇上了爱情的正主儿，像狗儿一样忠心到下贱，为什么不学学喵星人的矜持风度。
可关于猫的传说，太可怕了。 猫的眼睛在月圆之夜，可以召唤巫术。 猫眼可以看见不散的阴魂，半夜三更的猫叫，多半只是老鼠或者其他果子狸引发的动静，可以想到那双眼睛，却无端端地让人毛骨悚然。 虽说是猫有九条命摔不死揉不烂，撸猫的小孩子却有可能把猫撸死，抱他亲他陪他睡觉，甚至于坐到猫身上，我也是见识过的。小时候我家的猫咪，就是这么被我弟弟宠爱至死的。所以我绝不能给小孩子机会去残害生命……
所幸， 我家这两条金鱼被我高高地安置在洗衣房的台面上， 儿子看得见却够不着， 他们一天天伴着小娃娃长大，各尽宠物和主人的本分，倒也相安无事。 孩子还在长大， 转眼两年过去了，渔夫和金鱼故事早已听得很熟了， 也接受了我家这两条金鱼绝非神仙，也非会说话的Nemo的事实。 这两条鱼唯一的灵气，就是见了我会游过来，不怕人。 它们的身型早已不再变化，既不长大，也没有衰老萎缩的迹象……似乎他们对生育也无能为力，两年了，从未见过鱼卵或者鱼仔的诞生。
金鱼之死 （二）
儿子却长高了太多，虽然不像是在一岁以前可以达到出生时的两倍，但已经可以自己搬个凳子，自己站上去喂鱼了……金鱼不怕人，见了他也是摇头摆尾，在玻璃缸里转上几圈。 这使得这小孩儿也很开心，但金鱼比猫更优雅，跟你之间再进一步的关系，也还是隔着一层玻璃，隔着水的世界，简直就是隔世相望……
有一天我下班回到家里， 像往常一样去看鱼，却发现那条大个子金鱼毫无反应， 仔细一看，它已经浮在水面上，完全不再理我了……
另外一条也已经魂归故里，只剩下小小的湿滑的躯体。我一边安慰自己：该来的一天还是来到了， 一边走过去找到三岁半的儿子， 问他有没有去喂鱼。 他说他今天给鱼洗澡了🧼，我告诉他鱼死了……他似乎不相信🤨， 更主要的是，也不明白什么是死，就跑过去看金鱼，并且说“妈妈你看金鱼还在鱼缸里呢……”
“他们已经游不动了，告诉妈妈你是怎么给金鱼洗澡的？”
“我就抓了一把洗衣粉，放进鱼缸里了”儿子以奶声奶气的童音说着， 看完了金鱼，又以清澈明亮的眼睛， 看着我，似乎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或许他以为金鱼们只是累了，像小孩子玩累了会撅着屁股头扎在墙角，就能睡着一样，过一会儿，或者明天早上就能继续往日的无忧无虑。
“可是，他们已经死了。被洗衣粉毒死了……”
我眼里含着泪水，喉头也不禁紧了起来……想起我们曾经把大的那条叫做妈妈鱼，小的那条叫做宝宝鱼……
“我们现在把他们埋掉吧，就埋在后院”
我把思绪拉回到眼前的问题上，必须有一个葬礼，一个正式的告别仪式，才能让儿子理解金鱼之死。
“那好吧”他声音怯怯地说。
其实，他也不明白为什么要埋掉，或者怎么埋……埋葬又意味着什么。不要说三岁半的孩子，大人在无能为力的很多事情面前，不都一样懵懂无知吗？难道说我们明白什么是死亡吗？不止如此，死亡这事太大， 我们其实连很多小事也都人云亦云随了大流，其实后知后觉，甚至并无知觉。
金鱼之死（三）
难道说，我妈妈会理解那条白母狗跟我的感情吗？不然，她怎么可以把它送给邻居，任人把它杀死，又吃了它的肉？ 就算它是无比下贱的一只老柴狗？ 可它每个周末会在公交路牌那里等我，也不知道它是每天都来等，还是只有周六才来？ 又在周日的下午一路把我送上回学校的公交车，跟着车尾跑上半里路，再目送车子远去。
而我跟它之间相处甚少，高中住校，只有每两周回家过一个周末而已。我不过是用一只菜篮子挂在自行车把上，把刚刚满月断奶的它，从外婆家载到了我家而已。 她就因此记住了我的气息， 把我当作她最亲的亲人。 可这是狗的本性，连金鱼都有的记性。
我为什么至今对她念念不忘呢，甚至于因它的死而记恨我的母亲呢？我想也许是它曾经因我的一句呵斥，再也不来桌子底下觅食。那一刻我甚至感觉到了它心里的羞愧，它浑身上下的白毛甚至在她的窄窄的脸颊上红了片刻，要不它为什么躬身后退数米之远，又低了头偏了脸，试图隐藏她的愧疚。
那一天之后，我再没见过它挤进厨房或者客餐厅里去。而只吃我妈心血来潮倒给狗盆里的那点儿剩饭，这显然不足以维持温饱，她瘦骨嶙峋的样子，越发显出它饿死也不失节的尊严。仿佛一个苦行僧。当然，只有我理解它这些举动和习惯，也许我的母亲毫不在意，也不知道它的这些可贵之处。
也许这条瘦狗不如胖哥家的大狼狗气派威武，也不如四娘怀里抱着的女儿“白雪公主”那么名贵——那阵子小京吧可真流行。估计我妈因了五六千元的价格，也要对公主另眼相看几分。可在我眼里，这条白母狗似乎与我有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缘分，让我对她心生敬意。 它的灵气显然超出一条狗的天性，我宁可相信这条白母狗与我有缘……我甚至相信，它死后会投胎到我身边。
白母狗死后很久，我某次回国惊讶地发现，村子里这些分不清是京吧犬还是柴狗的混血流浪狗到处都是，成群结队地乱窜，就算你呵斥他们，扔石头砸它们，它们也毫无记性，甚至于恬不知耻地在你家大铁门没上锁的时候，用尽力气挤进来，简直比丐帮还要霸气凶悍。
在城中村无鸡鸭禽猪可喂的富裕生活里，丰富的不知如何处理的剩饭剩菜，倒也刚好喂肥了它们。 饱足思淫欲，滥交的结果是品种倒退回祖先的野性……看见就让人心生厌恶……这让我怀念白狗的心，就更多了几分。
我母亲也许是后悔的，至少当她发现我因此而伤心难过，这几乎成了母女之间的一个心结。她试图解释她的肠胃虚寒，狗肉刚性，大补。 但毕竟是自家的狗，下不了手，真的杀了又心疼，到底吃了没有，我都不敢再问下去。也许她希望自己不曾吃过它的肉，也许吃下去就像她曾经吃过的刚落地的羊胎盘一样，名不符实，既没有把虚寒的胃补起来，又亏了自己的心……但心亏不亏，是很多年以后才后知后觉的事了。 也许，有人到死都不会觉知。
金鱼之死（四）
金鱼的尸体从水里捞出来，已经冰冷僵硬了。我用湖边采来的睡莲荷叶托着它们， 小心翼翼地埋在了主卧室窗外的花坛里，就在那株生命力顽强的Cotton Sugar 脚下，译为中文该叫”棉花糖”，绿色叶子顶端几瓣春天会变成粉红，像花朵一样可爱，又不落俗套。
我小心翼翼地把金鱼的尸身裹好，放进小土坑里，又往里边撒上土的时候，儿子哭了。
他的后知后觉，在那一刻他终于领悟到了某种错误，至少是错位，从水里到土里的错位，从活蹦乱跳的生物到冰冷静止的植物旁边，这一切都是反常的，而违反常识的情形，能让三岁半的孩子，都感到不安和惊惧。
“它们死了， 不会再醒来了。但会化成泥土，让这棵花长得更旺”
“金鱼死了……”儿子的小手上还沾泥土，抹着眼泪💧拖着哭腔说……
也许，那是儿子第一次经历死亡。陪伴他的童年一年半的两条鱼，从此消失了……
而妈妈和宝宝还活在这珍贵的人间，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