拜访郑板桥故居,是在一个细雨绵绵的秋日。应友人之约,走进兴化博物馆,看过状元坊和上池斋,再踏着青石板路寻访而来。
东临文峰古塔,西近才子花洲。板桥故居隐藏于许多民宅巷落之中,实在有大隐隐于市的风范。只是到了近代,因了这扬州八怪的显赫声名,才在诸多拆迁改建中,被完好地修缮和保留了下来。于是在旧城一带腾出宽敞的门前大路,方便络绎不绝慕名而来的游客。进得郑家大瓦房的正门,清代民宅的气息就扑面而来,实在是普普通通的耕读之家,从房子到陈设,都透出简朴的居家风范。板桥为文为书为人,都崇尚拙朴,“室雅何须大,花香不在多”是他对居所审美的意趣。“删繁就简三秋树,领异标新二月花” 是其作画的艺术追求;“难得糊涂,吃亏是福”是其做人的宗旨。卧室里没有后窗,仅仅容得一张大床,和床前不过两平方米的空间。窄小简朴的厨房里有烧柴做饭的灶台,前面掌厨,后边烧火,仅容得二人而已。墙上木匾书“白菜青盐苋子饭,瓦壶天水菊花茶”,可见其饮食之清淡。书房匾额“聊避风雨”,乃郑板桥手书真迹。 客厅里更有一幅与此呼应的书画,横批“聊借一枝栖”。风雨飘摇中,郑板桥借居亲家,以做栖身之所。 却掩饰不住旷世才华,字字如天兵从天而降,个性鲜明,铿锵有力,好似要把脚下的土地都砸出坑来。特殊的字体自成一家,开创了书法上“六分半书”的新书体。与“煮不烂,砸不扁,揉不碎,响当当的一粒铜豌豆”乃一脉相承。
人评“郑板桥有三绝,曰画、曰诗、曰书。三绝中又有三真,曰真气、曰真意、曰真趣。”他的书法,以楷、隶为主,把楷、草、隶、篆四体融为一体,并且用作画的方法去写,这是他在书法艺术上大胆独创。他的字用笔方法多样,线条类似他所画的竹子;在结体上进行夸张,使长窄的字更加长窄,宽的更宽,斜的更斜;章法布局上,大小错落,上下左右互相响应,疏密相间,所谓“乱石铺街”,看似自由散漫,实则错落有致,乃“书中奇宝”。
郑板桥喜将“茶饮”与书画并论,他在《靳秋田素画》中如是说:“三间茅屋,十里春风,窗里幽竹,此是何等雅趣,而安享之人不知也;懵懵懂懂,没没墨墨,绝不知乐在何处。惟劳苦贫病之人,忽得十日五日这暇,闭柴扉,扣竹径,对芳兰,啜苦茗。时有微风细雨,润泽于疏篱仄径之间,俗客不来,良朋辄至,亦适适然自惊为 此日之难得也。凡吾画兰、画竹、画石,用以慰天下之劳人,非以供天下之安享人也。” 怪不得劳碌之人如我,面对郑板桥,油然而生这许多亲切。
我久久伫立在书房匾额下,又在院子里的荷塘边失了神,更在攀上阁楼看青苔满檐时,思绪翻飞浮想联翩。混沌不堪的人世间,风狂雨骤时想聊避风雨,又何处可寻?千里迢迢万里奔波,茫茫人海中聊借一枝栖,其实又有何枝可依?斑驳陆离的墙垣,是人生几多坎坷的见证;一方池塘荷叶娉婷,是为了留得残荷听雨声吧?屋顶青苔覆盖,绿蔓盎然,许是“苔痕上阶绿 草色入帘青”之意?有书房一间,聊栖吾身,“可以调丝竹,可以阅金经”,可以养吾浩然之气,可以凭陋室德馨,成一代名家!
兴化古城,原属扬州管辖,此地人杰地灵,除了扬州八怪之郑燮以外,还有《水浒传》的作者施耐庵,乃是明朝时期的兴化人。往前追溯至北宋,唐宋八大家之一的苏东坡被贬至此地做父母官期间,曾一度带人修筑河堤,并建立书馆,从此文风蕤然,在物欲横流的当下,每个夜晚城市灯光闪烁之时,依然有一百多人在网上写作,可见诗书礼仪之盛。学而优则仕,学识人品出众的人,却往往成为社会的边缘人士。然而,文人虽然弱势,文化的力量却可以荡涤心灵,郑燮以“不平之心态,自由之性情”影响了一方百姓,虽箪食瓢饮在陋巷,握笔在手,仿佛就掌握了开启性灵和整个世界的钥匙。
从兴化归来,我的心仍然停留在那细雨中的青瓦白墙上。寻访板桥,如同寻回一位失散多年的故友。我和板桥的交情就在那窄窄的卧室和狭小的厨房里,就在那简洁陈列的书房里。我的灵魂如同一只孤独的鸟儿,在人世间载浮载沉,如若有陋室一间,聊避风雨;知己一人,聊借一枝栖,可以知足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