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此时,三天两夜,读完了《白鹿原》这本小说。这是一幅以过去近100年的历史为时间轴承,刻画那段内忧外患跌宕起伏的岁月里,白鹿原上个体和群体生活面貌的巨型油画;也是一组白嘉轩个人生活经历和心灵历程的大型交响乐;同时,它也在追寻着当代中国人道德和肉体生存现状的遗传基因。陈忠实先生已然仙逝,然而,他创作出的白鹿两姓数十口人的形象,却仍然清晰地活在每一个读者心里,他们如此血肉丰满、栩栩如生,可爱和可恨之处,就如同我们身边的许多人。高楼大厦,掩盖不了精神的荒漠。酒池肉林,不过是孤魂野鬼,一时的兴风作浪,终免不了被挫骨扬灰压入宝塔;即便是白鹿的化身:聪慧灵动、刚柔并济,也不过蒙冤含尘、最终化作异乡土地上的离离青草。白鹿书院里的朱先生,使我联想到重建白鹿洞书院的理学之祖朱熹。朱先生在书里被塑造成一位“圣人”,精于卜卦,洞悉未来,一介书生,无一兵一卒,劝退二十万围城清兵。甚至于死亡,布衣枕书,仰面朝天而葬。“自问生平无愧事,死后方敢对青天”。如果说白嘉轩是耕读传家的躬行者,还是一个活生生的人,那么,朱先生则是高度抽象化了的“圣人”, 是孔子、孟子、二程、朱子的化身;也是苏东坡、范仲淹、陆游、龚自珍等等历史名人的化身。
巴尔扎克说过:文学是解读一个民族的密码。那么,白鹿原就是解读中国近现代文化心理和社会行为的密码。 人物性格的复杂演变, 历史的厚重与偶然,个体心灵的矛盾和叩问,集体文化心理的解构与重建,是同类题材中最宏大最具有突破性的。 正是这种突破和反叛,才使得这部小说成为中国当代文学的扛鼎之作……
这其实是一部探寻中国人文化心理的论述,以儒家宗族文化为中心的传统道德,受到外来新思潮的剧烈冲击,逐渐被新民主主义和个人主义侵蚀(石头进城归来),砸碎(黑娃砸祠堂),重建(瘟疫与炮火中的避难所);又再次在社会主义和唯物主义面前彻底瓦解(新社会土地革命)。共产党和国民党,如同一母所生的亲兄弟(鹿兆鹏和鹿兆海),也如同一枚硬币的正反面(白灵与鹿兆海),没有本质区别;而钱币是属世的也是逐利的,符合政党的属性。从这个意义上来说,作者既没有肯定共产主义也没有否定新民主主义。白鹿精灵与朱先生则是富有灵性的概念化存在,是文章在探讨和追踪的民族文化精髓,意即美好的精神品格,不屈不挠的反抗精神,舍身取义的忘我境界。白小娥的鬼魂与七房太太的咒诅则是传统文化中糟粕面的折射,用以体现传统文化对女性生育工具角色的禁锢,以及女性对自身不公命运的无力抗争。
魔幻现实主义的手法娴熟运用,使素材与故事叙述有机结合,突破了“五四”乡土文学,赵树理的“山药蛋派”与孙犁的“荷花淀派”,更在路遥和余华的现实主义之上有更宏大的场景与更深刻的反思。莫言获诺奖的重要作品《生死疲劳》,写作时间也在《白鹿原》之后,异曲同工之处在于:魔幻现实主义手法采编中国乡土鬼怪故事素材,结合动荡与剧变的时代背景,使读者因此受到前所未有的冲击与震撼。此书彪炳史册,理所当然。
最近追电视连续剧《白鹿原》,重温读书时的感动和悸动……《白鹿原》与其说是写中华民族20世纪前100年的农村历史,不如说是民族文化的寻根史。书中人物与其说是虚拟的,不如说是比现实更真实的存在,哭笑嬉闹与爱恨情仇,人物感情里的含蓄和丰富,只有曾经在中国大地上生活过的人,才能真正体味。带着儿子一起看这部电视剧,许多情节和历史,都需要跟他慢慢解释。比如兆鹏带着黑娃为何要砸了祠堂,国共两党忙于窝里斗,而土匪黑娃决定带着弟兄们去抗日。学生鹿兆海中条山抗日战死,朱先生令人热血沸腾的悼文……
在我两岁那年,陈忠实在老家的祖屋里听到自己曾祖父的兄弟那一声叹息,唤醒了他写作曾祖命运的冲动;在我五岁那年,陈忠实去白鹿原周边县城搜集县志和史料,他告诉询问的人,要写一部可以给自己垫棺枕头的作品;在我十岁那年,陈忠实在历时四年写完此书划上最后一个句号时,瘫坐在沙发里,陷于完全被掏空的无意识状态中;又三个月后,来自北京出版社的一封信,又让陈忠实从沙发上跳了起来,大叫一声,“不用去养鸡了”…如今儿子十岁,何以理解作为母亲的我,对中国那片热土的挚爱情深,能够唤醒我心底隐藏的感动,唯有滚滚翻腾的麦浪,淅淅沥沥滴水的屋檐,袅袅升起的炊烟,淡淡薄雾的桃园。 作为非科班出身的文艺青年,我对白鹿原的解读,超出了同龄人甚至是某些父辈,这完全是一个偶然。大部分在线华文阅读者甚至对《白鹿原》一无所知,即便听说了,也因时代背景与地域文化阻隔而无法卒读……从陈凯歌改编珂兰的《黄土地》,到张艺谋拍莫言的《红高粱》,再到张嘉译拍陈忠实的《白鹿原》, 文学和影艺的结合,使得文学更直观更形象地呈现在观众面前,《白鹿原》因此得以推广和接受。这可以说是作家的幸运,也可以说是作家的不幸,因为文字的魅力与阅读的乐趣,非亲历无以名状。
白鹿原上,即便多灾多难,罪恶滔天,即便命如草芥,全无尊严,却留下了这部小说延续曾经的荣耀与希望。所谓 “砥柱人间是此峰”,穿越时空,民族文化的根源还在;民族精神仍然在这片日渐贫瘠的土地上,被有意识或者无意识地延续….
南阳紫燕2017年6月21日草于布里斯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