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市蜃楼
18岁以前,我没有走出过方圆十八公里的范围。
我对方向的定位是我爷爷的坟茔。在我小学二年级那年,一口漆得黑亮的棺材把爷爷的骸骨,从河西老坟场迁到河东本村,为求单薄的子嗣能兴旺发达,风水师指点了上乘方位,头枕东北方的独山,脚蹬西南方的沃土。左边是河岸上的桃梨园槐树林,右边是静静的白河自北向南流去,到了下游的龙王庙,在白河大桥下拐个弯,又安闲自在地自东向西蜿蜒而去。 以我有限的中国地理知识,黄河长江乃自西向东流,我家乡这条白河却刚好相反,这与本村人又有何奇怪?太阳东升西落,白河自东向西,流得自然而然,也天经地义!
我想我的爷爷一觉醒来,看到的眼前景色一定和我一样,然后爷爷神清气爽,对他县城老宅里那几进的瓦房院不再留恋,对把救命之恩当仇报的伙计悯然一笑,因为盛年时的显赫而对时代的大河报以慈悲,对终于迁回流落乡村的小儿子一家身边感到宽慰,因此对独自一人趟河过林柔弱而勇敢的小孙女也露出慈爱的笑容。白河自北向南又自西向东悠悠流着,这是织女下凡遇见牛郎之地,独山在村庄东北方一峰独秀,那是盘古开天地留下的痕迹,就是《山海经》上赫赫有名的产玉之山。如若抬头看见连绵的高山映衬着湛蓝大海般的天空,那不是白日做梦,就是海市蜃楼了。可谁会相信,我曾遇见,千真万确地遇见:海市蜃楼。
漫长的暑假延伸到了秋天,麦子是五月端午就收割了的,二茬儿的玉米已经窜得比大人们的头还高,玉米穗子的青绿色包衣也渐渐变成了枯黄色。穗子上的胡须则由蓬松的嫩白,干结成黑色的一绺儿,那是唱戏的黑脸包公的胡须。八月底的天气,白天秋老虎肆虐,孩子们从午后一直泡在河里,任由家里的羊群卧在河滩大树的荫凉里,待到太阳西沉,红霞满天,才慌忙从河里上来,拍拍光屁股,水珠掉落一地,没来得及全干,又套上了汗衫短裤塑料凉鞋,赶着羊群回家去。偏偏羊儿贪吃,越往回赶,越吃得香甜。
我孤身一人,背对着白河自西向东走向村庄。我是洗澡回来走在河滩地上,还是在我家承包的二十亩花生地里承担了一整天看守的职责,放工回家,都已无迹可查。我小学时的暑假生活常常以看守的名义,在两棵老梨树间拉起的吊床里悠哉入梦,在森林里的野草地上采摘野葡萄或者蒲公英,再看看《安徒生童话》或是勃朗特姐妹,一晃就从日出晃到了日落,无聊而充实的日子,荡秋千一样飞快地晃过,可每一个时刻都像昨天一样清晰。我的童年规矩得像只圈养的小白兔,原始的如同草原上的小马驹,既是农家少年闰土,也是读西洋童话的公子迅哥儿,既是流放森林的野天鹅公主,又是憧憬进入幻境的爱丽丝。总之,这个初秋的下午,我从河边黄昏氤氲潮气的虚无中冒出来,从千亩槐树林的森森神秘中走出来,背对着那条此刻被孩子们的光屁股,天黑之后被女人们的甜瓜奶子占了一汪又一汪的大河,走过一望无际的白沙滩,走过爷爷的坟地,走在摩擦力良好的沙土路上,前面可见清晰的架子车辄,两侧是翠生生刚没脚踝的花生地,鸟雀在天边飞翔起伏,大片的蚂蚱在田垄间追逐跳跃,不时落在翠玉坠子般的花生叶片上,定睛一看,母的背上还驮着一个公的,好似母亲背着儿子,可那神情又明明是繁殖后代的神圣,是交配时合二为一的忘我和窥透生命奥秘的大义澟然。在他们突出的复眼的瞪视下,小小的我竟有些许羞愧和慌恐。
回眸看来时路,三三两两的黄牛雍容地晃着肚子,悠然地落着前后蹄子,山羊和绵羊在牧人的催赶下汹涌前行,间或有调皮的一两只,引颈伸在路边,不甘心地咬上一两口,又赶紧得意地跳跃着追赶大部队而去。我的眼睛从黄色的牛背和雪白的羊群身上抬起,看到西边天空上连绵的高山好似一条苍龙,从北向南蜿蜒,挺拔俊朗之姿,让我想起一位异国王子。我眨眨眼睛,确认这不是梦境,又见高山下浑然不觉的牛羊和归家途中的农人,我以激动克制的理性明白这不是魔术,而是传说中的海市蜃楼,河边大片的银色沙滩折射出了远方的山峦,我数了数山头有五座,于是想到一个名字“五朵山”,那是光武帝刘秀龙兴之地,正在南阳盆地西部边界的伏牛山麓,位于距此100公里以外的西峡县。我甚至来不及瞟一眼东北方的独山和我爷爷的坟墓,我的惊叹正如同我微微张开的嘴巴,来不及向任何人诉说,在一个人的美妙和孤寂中,既绝望又期望地盯着这飞来的壮丽山峦,魔术般出现在我的眼前,甚至来不及惊叹这可遇不可求的秘境,这转瞬即逝的永恒,这几乎与地球同龄的古老奇观。
有一位骑着白马的西域女子在马儿奋起前蹄仰天长嘶的瞬间,进入了一位西行的汉朝书生眼帘,一大群人由喧嚣的街市跌入静穆的沙漠,和他见证了海市蜃楼的瞬间画面,天空如同一块巨型幕布一般,以一个红衣银佩的特写镜头,映在了多情书生的心里。长安汉使此去敦煌,敦煌未见,却在敦煌外面爱上了天幕上的女子,一见钟情后是一场战役,你死我活的厮杀并不比无以言说的熊熊爱火更险不可测,哪怕对方是渴饮战马血的西域部落首领。我在看着这五朵山峦的瞬间,竟然想起了电影《敦煌》中的这个片段,印证了海市蜃楼名不虚传,瞬间就理清了科学和传奇,偶然和必然的联系,所见非虚,乃是书中传说的海市蜃楼。。。。。。
那一瞬间究竟有四十秒还是五十秒,我无从知道。但这几十秒的印象如此深刻,以至于那时的河流,树林,牛羊,花生地,玉米田,从此在我的记忆里凝固。一幅巨大的蓝色天幕,高耸过云的五朵山峦,印在了我的心幕上。是神明听懂了我的心意,特意让生在平原的我见识什么才叫做真正的大山? 还是大自然以一种科学而奇幻的场景,回应了我在森林里阅读时的迷思和呼唤?从那时起,我隐约地知道,哪怕浅如这白河沙滩,都可以成为海市蜃楼的起因,也许一条小河,最终也能汇入大海?反正此时此刻,它以白河的终极归宿:大海之滨才能出现的奇景,让一个乡村女孩儿见识何谓:壮观,绮丽,震撼和神秘。
那一刻掠过我脑海的万千思绪,让我幼小的心脏不胜负荷地颤抖,来自天空的巨大幸福,只有大地托着我来承受,我惊奇于周遭的一切还是那么安详,我想问问那些远去的牧羊人,或者身边的一株玉米,你们看见了吗?可惜我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就像被梦魇魇住了一样,我被仙境镇住了,我孤独地被天空的巨幅油画压迫着,孤独地被幸福的闪电击中。无人分享,也无人见证,从而无从考证。一个小女孩儿经历的自然秘密,谁又在意呢?这是一个四处流传着狐仙的村庄,流传着不孝子被龙爪抽筋的村庄,也流传着冤魂附体的村庄,所以人们对某天黄昏,西峡的五朵山被神仙搬到了本村的西天,也见怪不怪。反正,此后无人提及这个下午,以及这山峦起伏的瞬间。
当我写下这段奇遇的时候,早已飘洋过海,踏遍名山大川。名山虽各有传说,但比起小时候沙滩黄昏的我那惊鸿一瞥,却是神奇和平凡的区别。那是亦真亦幻,转瞬即逝,可遇不可求的自然奇迹。如今我住在海滨城市布里斯班,也常常在傍晚去海边漫步,那样的奇景却再未遇见。时隔多年,在这个落雨的黄昏,当我向 沉迷科幻的儿子描述这次奇遇的时候,他相信科学奇观,却毫不相信我曾有亲身经历。儿时的我羞涩,内向,弱不禁风,除了看书,就是对着天空发呆。木讷不语的我在心灵的深处,装下的已不再是一座孤独的玉山,而是不可与人诉说的惊天秘密;心底那份厚实的自信,无关祖辈的荣辱,无关严格的教育,竟然出自于曾经真实感受过的巨大神秘。
瞬间的印象照亮余生,这天外奇景向我昭示着宇宙奥秘,让我笃信那无比短暂又无比永恒,无比虚幻又无比真实,无比遥远又无比接近,无比简单又无比辉煌的东西,比如信仰,比如爱情,比如极光,比如再也不曾相逢的海市蜃楼。
燕紫2019/6/3于布里斯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