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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散(1)
-燕紫
酒席散了,弟弟钟子霖开车先送秦老师,克凡被自己老公接回,艾莉丝等弟弟回来接自己,钟誉和志东便留下来护驾。
这次聚餐,艾莉丝提前跟钟誉商量过,故只请了钟誉,志明和克凡三个关系不错的同学作陪,艾莉丝做东宴请高中时候的班主任秦老师,现在的南都市一中副校长。在这个地级市重点中学的金字招牌下,别说是门下学生如过江之鲫;就算是其他单位的大小领导,也未必请得动尊驾,秦老师却对艾莉丝这个爱徒青眼有加。“秦老师,从上学时候起,我就很敬佩您讲课的艺术,回母校任教后,更深知您高洁的人品以及在学校里的声望,一直引以为人生榜样,如果没有出国,我一定会追随您走过的道路”艾莉丝举杯,真诚地说道。
“记不记得,你走之前我告诉过你,如果你选择留在南都一中,你的前途不会比出国差” 秦老师慈爱地说道。
“当然记得,秦老师是把我当女儿培养啊,当年二十三名新分大学毕业生,任教一年,市里才仅仅给一个事业单位的编制名额,只能由学校高层领导和各教研组组长投票决定。在关键时刻,秦老师走上主席台,提到有些青年教师是重点大学毕业,自然要优先;而四个重点大学毕业生里,如果有位教师能从高一顺利进入高二任教,又从高二入选高三任教,当然就证明这位老师能力出众。说着,就把我的名字从最后一个放到了第一个,最后,我得票总数第一,实在要归功于秦老师仗义执言呀”
秦老师也无限感慨,“你上学时候就格外聪明,当年你高分低就,毕业后又放弃留在大学的机会,回来中学任教,母校不能亏待了你这个才女呀。”
提起高考,艾莉丝一直认为,这是自己人生的转折点,从众星捧月到跌落凡尘。高二作为少年班尖子生提前参加高考,艾莉丝的分数已经超出全国一类大学统招提档线30多分。何况她平时课外活动多,学习时间过少,连作业都不能按时完成呢?
高三一开学,艾莉丝就跟班主任提出辞职,辞去班长以及语文课代表等所有职务,太浪费时间了。 班主任秦老师说,“你看,这么办:你保留职务,啥也不用管,专心学习就行了。” 艾莉丝见话已至此,当然不能尸位素餐,只好在其位谋其政,高三读下来,艾莉丝成绩却只比高二时的分数多了二十几分。预期的清华北大似乎成了泡影,填志愿只好报了震旦。谁知,屋漏偏逢连阴雨,居然连震旦也没录取。掉到了本省高校老字号海大。
事后,艾莉丝方知,本市另一名比自己低了9分的学生,进了震旦。高考是公平的,但是考生父母的背景,却有云泥之别。如果生在北京,以艾莉丝的成绩,躺着考试都能进北大;而生在人口数量全国第一,高校资源又极其匮乏的海省,身居四线城市,父母又毫无门路,就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梦想灰飞烟灭,看着幸运之星落在别人身上,哪怕人家成绩比你差,可人家比你会投胎呀。
这就是阶层落差,一出生就决定了的,任你拼尽全力,依旧冲不破那道玻璃穹顶。如果说艾丽丝的心智是早熟的,那么这次打击,更促使她开始思考“命运”两个字的涵义。
整整一个暑假,艾莉丝闭门不出,她很少开口说话,她读书,读罗曼 罗兰的《约翰 克里斯多弗》。
她母亲一度担心她会出事,不时提醒她想开点,其实乖巧懂事如艾莉丝,绝不会做出不理智的事情,她不是不说话,她是在跟自己对话,说服自己,在人生的十字路口,不论路向何方,终点都一样,沿途风景,中间的过程,就是生命。
毕竟艾莉丝十五岁就熟读《红楼梦》,能背出前八十回的回目,对其中黛玉的诗,情有独钟,出口能诵;她过早地喜欢“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这样的禅宗偈子,且过目不忘。也许她是有些慧根的,但在那样的年纪,要解释某些问题仍然很艰难,比如:别人可以坐着直升飞机上山,而她靠自己爬上了山顶,为何命运还要将她踢回地面?中国人的千年智慧,只教你接受这个“然”,不要去问那“所以然”。
可是,钟母说“乖女儿啊,你要是去了上海读书,将来毕业一定是留在大城市,我生你养你一场,老了岂不是两手空空吗?如今你在本省,离家又近,将来毕了业,又能回家乡工作,你虽然委屈了些,可妈妈却正巴不得呢,这不正遂了妈妈的心愿呀。”
钟母边说边落下泪来,艾莉丝是个孝顺孩子,听了不禁心头一热,在那一刻,她决定放过自己,也放下曾经远大的抱负,宁愿留在妈妈身边,报答父母的养育之恩。
录取揭榜后,同学们结伴去看望因椎间盘突出卧病在校团委办公室的秦老师,艾莉丝一踏进屋门,秦老师居然挣扎着从办公桌后站了起来,这份特殊待遇,足可见秦老师对艾莉丝的厚爱,也让艾莉丝十分感动。
出国十年,再回来已是轻熟女,艾莉丝却在老师面前依旧亲切恭敬,优雅得体。秦老师自那之后,不再教书,待这届学生,自与别的学生不同。钟誉在大学里已是教务处副处长,论官位大小,几与秦老师比肩。
但他今晚的任务是陪坐,并屡屡代艾莉丝喝酒,老师问:“钟誉,记得前几年见你,你都不喝酒,如今酒量随官位见涨啊。“
钟誉说“老师笑话我了,子霏不一样,她是我妹妹”
秦老师笑了,笑里带着点粘稠的意思,艾莉丝想不到:老师也有如此世故的一面。
钟誉缓缓地说,“高一入学名单里,我就发现了:只有我俩姓钟”。
是的,这是个不错的理由,艾莉丝的确也姓钟,名:子霏。钟姓,本来稀少。
高中三年,艾莉丝高傲的面具下,也曾暗暗注意过这个本家哥哥,重点中学少年班里,他的学习成绩也就是中不溜儿,除了有次语文课上突然被问到他家附近的古迹,他没有准备,却不慌不忙地站了起来,条理清楚,层次分明地讲述了石桥镇的历史,张衡墓的方位,以及当地的保护情况。口齿清晰,声音很有磁性。“ 好风度,好口才”,艾莉丝从此对他刮目相看。但紧张繁重的学习,悬在头上的高考的压力,使得这对同学在高中三年没有机会谈话。直到大学校园里再次相遇。
他今晚替她喝的所有白酒,都不是白白喝下的,喝完一杯,看她一眼,眼神越来越迷离。
酒桌上的话题,不外是相互恭维,比如,钟誉在大学教务处副处长的位置上,如何帮助南都一高那些校领导的子女;志东又如何以医生救死扶伤的天职,帮助了某某同学的家人。亲近中带着疏离,社会地位和职业的优越感所拉开的距离。艾莉丝是个对距离有敏锐感的人,他们这四位同学,何尝不是一个小圈子?
等人的间隙,三个老同学不觉站成了一圈,似乎比在酒菜面前更真诚了许多,在乎彼此是不是冷,并问起家里其他亲友的近况来,好像他们从来都是亲如兄妹似的。钟誉说话总是不疾不徐,惜字如金,又在结尾处给人以惊喜,这种幽默的艺术,时隔多年,依然让艾莉丝赞叹不已。
趁着酒劲,钟誉站得离艾莉丝越来越近,她甚至能闻得到他呼吸中的茅台酒气。
站立的这会儿,钟誉已经不满足与艾莉丝之间的距离。
“可以抱一下吗?” 他嘴角带着笑意,开玩笑似地随意,眼神里却有一丝坚定,眼睛充血,或许只是来自酒意。
“你说呢?” 艾莉丝脑袋略偏一下,笑看着他,竟有些小女孩似的顽皮,在他面前,她总是那么任性。
“外国礼仪嘛!” 钟誉上前一步,话未落地,人已抱在怀里。
结结实实地满怀,温热的皮肤气息,瞬间让艾莉丝放松,肢体和肢体之间似乎有种张力。她不由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轻轻地,一点一点呼出,生怕惊动了谁似的。一呼一吸之间,彷佛回到了二十年前。
略带胡茬的脸颊,开始挨上光洁的脸颊,丝毫不顾志东还在一旁,“我走了啊,耳鬓厮磨,请继续”。
艾莉丝从片刻的恍惚中醒来,转身一看,志东已扬手拦下一辆的士,开门上车,行云流水般远去。
留下一双身影,未尽的西方拥抱的礼仪,是挣脱,还是继续,艾莉丝有些犹疑。
–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