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久遠的歉疚 – 寫在教師節 – 蓝湘随笔

久遠的歉疚 – 寫在教師節

下商海之前,我曾是個教書匠。在國內大學教英文,在美國大學教中文,來澳後也教過成人中文和英文班。然而曾經讓我自己困惑的是,常在我夢里再現的,卻是我教的時間最短、在閩北大山中的第一份教書工作。

那年初中畢業,被國家分配到農村去落戶。從上海乘十小時火車,到福建一個縣城。改坐汽車,三個鐘頭到一個更小的縣。再乘更小更舊的車,到六十里外一個只有一條街的鎮子。再以後進村的十里山路,就完全靠兩條腿了。鎮政府把我派到那兒,要我在村子裡重建一個小學。村里隊長說,因為山高路遠,村里的孩子們都沒上學,這裏二十幾戶百多口人,幾乎全是文盲。上頭也曾派人來教書,可每次不多久,老師就走了。到了那兒我就明白為什麼了。那是個夾在大山溝里的村落,白天四周望去滿目青翠。到了晚上,農家捨不得點燈,便是死寂的一片漆黑,連狗都不叫。喝水得上下十幾級石階去井里挑,到鎮上郵局取信得來回走二十里路。儘管心裏害怕,初出家門我不敢不接受政府的安排。村民們幫我打掃乾淨兩間木房,一間當教室,另一間做我的居室,又幫著湊齊了鍋碗爐灶。隔壁住著一家憨厚的農戶,我請他家十多歲的女兒跟我同住,算把家安下了。

村民們修好桌椅,鎮上小學送了一塊黑板,學校正式開始上課。附近三個村還不會放牛的孩子都來了,有兩個背上還綁著更小的娃娃。家長們沒錢買課本。村里雖說年底分紅,可常常僅夠家家戶戶付那年的口糧錢。土地是公家的,村里交了公糧,買了來年的農藥肥料,便所剩無幾。幸虧每人每月六十斤谷子有保障,不餓肚子。菜是自家種的,各家分得小片自留地。家裡買鹽買燈油、萬一要看病吃藥,都指望著賣雞蛋賣柴火那點錢。奇怪的是,農家養幾只雞幾頭豬都有限制,上面居然還會派人來抽查。碰到這時候,各家小孩便神色緊張地把雞和豬往屋後山上趕。

上課時,我在黑板上寫,孩子們一筆一劃在紙上抄。左邊是一年級語文課,右邊是二年級算術。間中我帶他們在外面空地上做操,教他們唱“北京的金山上”。村里老邁體弱的也來,在教室外面看著聽著, 一坐就是一上午。

下午早早放學,因為孩子得幫家裡幹活兒。我跟著他們上山拾柴,挖竹筍,採野楊梅。一路上他們指點著教我:枸杞對眼睛好,“我們這裏人都不用戴眼鏡”;山蒼子葉子油塗在手上,蚊子不咬,肚子痛吃山蒼子,馬上就好…… 他們知道什麼野果子可以吃,常常師生吃得滿嘴烏黑回來。回家經過學校,孩子們個個從自己的柴擔子抽出一兩根最好的柴火,放在我廚房門口。一些大孩子得下田不能來上課,傍晚也到學校來轉轉,幫著我生火挑水。農婦們今天這個送把芥菜,明天那個送個烤地瓜,開口總是“謝謝老師……” 日子過得平靜,儘管艱難。

約半年後,後來成為我二嫂的小雲姊也獲准下放到那個山村,我們開始兩人一起教書。這時傳來了讓我們震驚的消息:城裏工廠開始向下鄉的學生招工了。很快,鎮上一個女學生被推選,進了城裏的紡織廠。那是一個跟當地男人一樣,天天下水田勞作,例假也不休息的鐵姑娘。她被推選的原因是 “在勞動鍛鍊中能吃大苦耐大勞” 。我和小雲姊明白了:我們這麼教書,永遠還是“暖房里的花朵”,永遠過不了勞動鍛鍊關!

儘管即使進了工廠,也不過月收十八元的學徒工資,三年後才能有每月二十多元的正式工資,總還聊以維持溫飽。而政府不發薪水給民辦教師,村里給我們記工分,還不夠我們的口糧錢。我們得爭取一份能自食其力的工作。決心一定,我們跟村里說:國家叫學生下鄉,是叫我們接受勞動鍛鍊,改造思想。我們願意辭去教書工作,老老實實下田參加農業生產,爭取早日通過勞動脫胎換骨。

消息傳出,村里沉默了。村民們知道我們說的在理,只剩下重重的嘆息。孩子們拿著紙筆,站在門口苦苦哀求:“老師,上課啊。”我們也知道前面的路異常艱苦,只能互相鼓勵:既然做出正確決定,只有向前,不能退縮。

一月兩月,一年兩年,田間勞作讓我們腰桿硬了,手臂粗了,雙手長出老繭,光腳走田埂也如履平地。臉上的皮曬脫了一次又一次,收工歸來衣服上是一圈圈白色的汗跡。隊長痛惜地說:“你們讀書人,哪是吃這種苦的命,早晚要走的。幫我們教兩三年吧,帶出一兩個能寫信計數的。不叫他們跟我們一樣,懵懵懂懂過一世。”可我們知道,沒有退路。

我們的刻苦改造得到了認可。我們先後離開了山村。後來我的生活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上大學、留校教書、出國留學、移民……。偶爾夢裡回去,卻從來不是生於斯長於斯的上海,總是那個小山村。夢裡一切都並沒變,大人沒變老,孩子沒長大。總是他們歡天喜地來迎接我,而我每次總是羞愧難當:我又是空著手回來!外面世界那麼多好東西,我什麼也沒帶給他們!醒來後我苦思:是不是冥冥之中有人告訴我,我虧欠了他們什麼?每次我又坦然告訴自己:我的路是自己老老實實走出來的,沒有虧欠誰。然而,同樣的夢卻依然偶爾做著,直到最近。

那天我在電視上看到一個國內的演講比賽,演講的是位年輕的女大學生。她出生在貧窮的農村,父母幾乎目不識丁,千辛萬苦卻堅持讓他們兄妹三人上學。如今她站在北京大學校門,挺起胸膛大聲宣告:北大,我來了!看著,我的眼睛模糊了。她的昨天,不正是我山村裡的那些孩子?如果他們也有機會上學唸書,不也能早像今天的她,挺著胸膛宣告:教育改變命運,世界,我來了! 上天曾把幫助這十幾個孩子和家庭與命運抗爭的機會交給我,我卻推開了。我實在虧欠了他們,欠得太多太久。

我希望在我有生之年能回山村一次。可是我能對他們說什麼呢? 那些孩子已經走完了人生的大半,如今跟他們說一句抱歉,輕飄飄的已毫無意義。這久遠的歉疚,從來無人指責,卻如何得以釋懷?唯願能回去一次,相信上天會給我第二次機會,讓我多少為他們做點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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