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维舟文集

主人公是一个城市平民女子，作品没有道出她的姓名，我们姑且取英语woman（妇女）第一个字母叫她W。W和她的寡妇母亲相依为命，住在维也纳。W十三岁的时候，一天她家对面搬进了一位单身作家。此人英俊潇洒，气质高雅，举止得体，风度翩翩。十三岁的少女W，出于对文化和文明的渴求，同时也为他高雅的气质和迷人的风度所吸引，竟对他一往情深。W千方百计想接近他，但见他一面谈何容易，他太忙了，整日在外面奔波；倘若在家，他家里也是宾客如云，他又要送出迎来，忙于应酬。他根本没有介意对面有一个时刻关注自己的小姑娘。

母亲改嫁跟丈夫到另一城市去，生活还不能独立的W只好跟去。但她心系对面新搬来的作家，二年以后，她借故回到维也纳，为了生活，找一个营业员的工作。W常常晚上在这位作家的住处徘徊，望见他窗前的灯光，她心里无比温暖和甜蜜。

终于，W和他相遇了，并在一起共度了三个美好的长夜。此时，她把自己全部的身心都献给了他，他自然也无比畅快，但他并不知道这身边的姑娘是谁，可怜这姑娘暗中苦恋他三年，“为伊消得人憔悴”。如果说在这以前对他的爱是纯情的，是出于对文化教养偶像的崇拜的话，那么现在不同了，现在的的确确是一个女人对自己心上人的爱，爱得痴心，爱得揪心，爱得忘情。

第三天早晨分手的时候，他说他要离开维也纳一段时间。W
给他一个联系信箱号码，他答应给她写信。可是他失信了，他并没有给她写一个字，而且，一直到她死去，他也不知道她是谁，叫什么名字。

然而，她却怀上了他的孩子。为此她承受了人们难以想象的痛苦，作出了常人不可思议的巨大牺牲。首先，分娩是在“救济院”也即是“收容所”进行的，“这拥挤不堪的病房中，到处是血腥、药味、叫喊、呻吟。在这里的病人，除了病历上有个名字之外，已失去一切做人的权利；躺在床是的不过是个活的肉体，可供实验的东西……”

为了把孩子抚养成人，成为体面的有教养的人，W把自己打扮成美丽的贵夫人，在上流社会周旋，暗中出卖自己的肉体。

自从有了孩子以后，W把自己的爱倾注在孩子身上，因为孩子体内有他——一个她所苦恋的人——的血脉和基因，用她写给他的信中的话来说是这样的：“……可是这孩子是我的一切，他是你的孩子，是你的再生。——不是那个享乐无情而我从不敢抓住的你，而是由你给了我，我把自己的骨肉和生命揉进去的你。”虽然如此，在孩子出世的十年间，每到她苦恋的人生日这一天，她都要悄悄地给他窗前送一束白玫瑰，以表达对他的思念之情和对他的真诚祝福。

在这十年中，W无数次同他相遇，却又形同陌路，失之交臂。每当彼时彼地，W都心跳加快，对他投以热切的目光，期待他认出自己。可是他对眼前的这个女人全然陌生，他记忆里根本就没有她。

不过，这两人仍然有一次相会，那是一年前，他生日的后一天，W
照例给他窗前送一束白玫瑰。次日，在一个舞会上，W同他相遇了。他为W
翩翩舞姿所吸引，邀她到自己家里去。在他家又共同度过欢乐的一夜。但即使这样，他也没有认出W来。次日早晨吃罢早餐分手的时候，他也没有问她的姓名，而且还像十年前那次分别的时候一样，说什么近期要作一次长途旅行，大概要在北非洲住两三个月。这时候，W对他作各种启发和暗示，极力唤起他对往事的回忆，他竟然毫无反应。他彬彬有礼地把她送出门，又把一卷钞票塞进她的手袋。此举刺伤了她的心，她想：“我是你儿子的母亲，我从幼年就爱着你，竟付我夜度资。但是仔细一想，对于你，我不过是一个从舞厅叫来的妓女；难怪你要忘记我，难怪你要这样做来羞辱我。”

不久，孩子死了，死于流行性感冒。这真是致命的打击，至此W的精神支柱彻底摧毁了，她也得了重病，病情急剧恶化。濒临之际，她给他写了这么一封长信——这信成为这篇小说的主体部分——她在信中反复声称：

“这写信的人是一个比任何人都爱你的人，一个你从不认识的人，一个等候你的呼唤而你从不呼唤的人。”

“临终我也不会叫你的，我要悄悄死去，让你毫无所知。只有这样，我才能安然长逝；如果我的死使你痛苦，我将死不瞑目。”
“亲爱的，我的死不会损伤到你，这就是我的安慰。”

最后，她写道：

我有一个最后的要求——头一个也是末一个，请为我去做吧！就是每逢你的生日（这是一个人想到自己的一天），去买一把白玫瑰插在瓶子里。请像别人一年一次为所爱的人作弥撒似的为我这样做吧。我已不信上帝，请别为我做弥撒。我只相信你，除了你，我谁也不爱。只有在你心中，我还想每年再活一天；温柔地静悄地贴近你，像我往常那样。请答应我这样做吧！亲爱的，请这样做吧！……这是我头一次要求也是末一次……谢谢，谢谢你……我爱你，我爱你！……再见！……

收到这封信的人，即W
生前梦魂萦绕的心上人，读完这封长信，心中依然一片茫然。他怎么也回忆不起她的模样，和他有过类似接触的女人太多了，就像过眼烟云，他从来都没有认真对待过。然而，我敢说，所有读过这封信（实际上是这篇小说）人都会情动于中而形显于色，我则潸然至于泪下。这信在呼唤，呼唤人类，呼唤人类的良知。这信在宣示：每个人都在享用生活，每个人都在与他人的交往中得到满足，但于此同时，每个人还应该自觉地承担社会的道义的责任。我们不妨说，人之所以是人就在于他对社会对他人乃至对养育他的自然有敬畏之心和由此自觉承担的责任和义务。这是做人的道德底线。

不少人会问：W为什么不早向孩子的父亲挑明关系，要他承担起做父亲的责任？这问题W的信中早已作了解答，她说：

你会奇怪我为什么不早告诉你？为什么在这么多年之后，在他已经长眠不醒、永远离去不回的时候，才来告诉你呢？可是请问，我怎么能告诉你？我是一个陌生人，一个和你狂热地度过三天的人：你怎么会相信一个偶然相逢的人，对于并不认真的你会坚贞自守？你绝对不会相信这个孩子是你的骨肉。就算你相信了我的话，也难免暗中猜疑我是先有了身孕，故意要找你这位名人来做父亲的。猜疑会成为你我之间的阴影，我受不了。再者，我知道你是怎样的人，也许比你自己知道得还清楚。你喜欢无牵无挂，自由自在，你对爱的要求也是如此；如果你发觉做了父亲，对于一个孩子的命运有了责任，你会不胜厌憎。自由等于你的生命，你会觉得我成了你的羁绊；就算理智上不这样想，下意识里也会恨我是累赘……我是情愿把整个重负放在自己身上，而不愿累你；我要成为那些你亲近过后，除了情爱再不会想起她们的女人中的一个……

W是一个情愿自己背负沉重的十字架走进坟墓也不愿意连累别人的人。

你或许会指责她软弱，没有反抗精神。但人和人不一样，女人和女人也不一样，文学典型同样形形色色。中外古今文学作品中具有反抗精神的女性形象的确不少，那是杜十娘、是安娜·卡列尼娜，是喜儿，是吴琼华，是侍萍，是沈小梅（芦甸剧本《第二个春天》中的主人公），而不是茨威格笔下的W，不是姜朝皋笔下的来莺儿。后者的意义不在于她们反抗旧制度，反抗各种恶行，而在于她们真情，真爱。她们心如明月，情如大海，她们为心上人活着，也为心上人死去，活得磊落，死得坦然。她们不是花木兰，不是法国女民族英雄贞德，不是苏联卫国战争女英雄卓娅，不是刘胡兰，不是张志新……没有那些轰轰烈烈的业绩，但她们同样光彩照人，彪炳千古。她们是伟大的妻子，他们是伟大的母亲。她们的出现，使一切虚伪假情，苟且自私，花言巧语,
不负责任，不讲道义，敷衍塞责……都原形毕露，无可逃遁。她们胸无纤尘，坦荡无私，真诚奉献。她们是人性的高标，道德的高标，为人的高标，推而广之，大而化之，社会一定和谐安宁。

长期以来，受“左”倾思潮影响，我们习惯于把文学看成是阶级斗争的工具，阶级斗争成为文学的主要的甚至是唯一的题材。用这个标准来衡量中外文学名著，就具有强烈的排他性。我认为，与其说茨威格的《一个陌生女子的来信》反映什么阶级斗争，倒不如说它真实深刻地表现了人类社会普遍的带根本性质的人性冲突，它呼吁人们要有真情真爱，要利人利他，要无私奉献，这是人类社会的伦理基础；它同时又警示人们，要尊重人，爱护人，每个人都要对他自己的行为负责，而不能漫不经心，否则就可能在沉溺的享乐中自觉或不自觉的酿成各种社会悲剧和社会灾难。

美国著名女哲学家、符号论美学的代表人物苏珊·朗格（1895—1985）深刻地指出：“艺术品本质上就是一种表现情感的形式，它们所表现的正是人类情感的本质。”茨威格的《一个陌生女子的来信》就是这样一篇表现“人类情感的本质”的名著。

经典名著何以不朽，就在于大师把某一历史的瞬间变成了永恒——永久的思索，不尽的遐想。人们剥去作品反映的特定社会生活的茧壳，其内核是人性，是穿透时间和空间的光芒四射的人性。

人性，在冲撞中迸发出灿烂的火花，引领着人类走向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