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 把 之 夜

力 夫

接下来那太阳把蓝空中疾走一天的疲惫，向西面天际滑落。一颗沉重的头颅缓缓靠上群山宽厚的肩胛。紫灰的天空中最后只看见几片金红的云朵一丝丝变得黯淡。这时候工地上没有更大的声响，晚饭后的工友们还没有从工棚里走出来。脚手架丛林，楼层上那已装上模板的绑扎妥当的钢筋历历在目。密集、有序，透着黝黑的光亮。“百年大计，质量第一”。“更快、更好、更高、更强”。“发扬建筑精神，迎接每一场恶仗”。鼓动性标语悬挂触目。天空渐渐黑暗下去，整个工地一片静寂。却又隐约让人感到躁动，一种热烈的让人兴奋不安的气息。你整理着自己的武装，工鞋和安全帽，手推车和铁锹。你知道这是鏖战前的短暂沉寂。面对这一片阔大的楼层，数百立方混凝土浇灌，这一个夜晚你们将汗浴全身。这是八月的一天，你记得这正是农历六月二十四日，彝家“火把节”，也是你童年扎火把、“熬锅锅谣”的日子。
八点正。四面八方的碘钨灯一瞬间把场地照得雪亮。大胡子工长一声哨音把夜工地的繁忙吹响。混凝土搅拌机、震动棒、平板振动器齐声合奏。“铃…….”起斗、放斗，天车塔吊在轨道上匀速滑行。你以最大限度的疯狂牵动浑身肌腱，石子、沙，一锹锹挥动，然后弓身推动车轮。紧绷的肌肉释放出炸裂般的力量！不要张望，你知道工友们如你一样的姿态张扬，一样的默契紧张。一种温凉的液体顺着面颊滑下，滑入眼窝一阵灼痛，滑入嘴角一点腥咸，那是热汗。
两个月前老队长对他集结待命的队伍振臂一挥。誓师。会战。过去年代曾经轻贱了的字眼依然让你们感到庄严和沉重。那瞩望中的建筑，那将甦醒来的旋动若有灵性的机械，那是承诺是无数个漫长的日以继夜。你们能够触摸到自己痉挛般的激动。
夜以一锹一锹的汗水走向梦之深沉。纯净、严明、炽热。这时候你们停下来，稍事休息。你抄起衣襟擦去满头汗水然后点燃一支辛辣的烟卷。你目光沉静望着远远的那些陷入黑暗的群山。你看见了暗淡的群山之间，星星点点的火把。这一个夜晚，彝族人闪闪烁烁挥舞跳动的火把。你知道，彝族人正拉起手来又放开踢踢踏踏跳“锅庄之舞”。火光闪耀，你能感受到那一种源于平常生活的热烈与奔放。这是一个火把之夜。农历六月廿四，孩提的你和邻家伙伴们插火把在门前地上，用三块石头支一口大锅把豇豆、四季豆、青菜、白菜、苞谷、洋芋、茄子……煮在一起’熬锅锅谣“，是孩子们最盛大的节日。这是六月二十四，农历。这时候你歇下来抽一支烟在喧腾复归平静的工地。你面带笑意凝望远山明灭的火把。你知道百里之外你的弟弟和妹妹正举着小小的火把，巡游守望一望不到头的菜地。你知道十里之外的西昌城正是一座不夜之城，一座火把之城。长街上燃起了火堆，四处是手持火把，唱歌跳舞的人群。是一片欢乐和阳光之海。那都是你家的灯火啊，建筑，此时你们挥动滚烫的沙和石子，挥动坚硬的水泥、蓬勃的汗珠，走向夜梦之更深更沉……
哦，你说，穿上工装便缘定这一份重负的洒脱。走南走北，灿烂城市和荒凉的山坡。十八岁介入工棚部族，流浪的植被，这多年没有回望。有过寂寥伤怀的时刻，这一份洒脱的重负，能够明白。那些时你独自奔跑在群山之间，你扯破喉咙叫喊，你流干净眼泪再回来！不要回望，你说。建筑啊，你说。我要为你写诗，你斑驳的旗帜上，飘扬着我们浑浊的泥浆和汗滴！你看着这些寂静的山岭，再过去是大凉山、西昭公路、川藏公路……你知道父亲当年扛着枪支的建筑就洒脱在那些艰险的路途。负重，洒脱，微笑。你和父亲微笑中对望了一切。坚硬的一切。柔软的一切。
火把之夜。平凡之夜。欢乐庆典之夜。沉静之夜呵劳作之夜。一片茁壮的青灰的砼，是你们青秀的庄稼。一片片竣工的建筑群落，是你们金黄的粮穗。辉煌、缄默，流浪的农人啊，你们总是为此洒落黄金般的泪水!

1990 .8月 西宁 锌冶炼厂工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