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当周扒皮的‘半夜鸡叫’还没行动时，真真已经行动了。她先熬了一锅粥，又把昨晚捡来的下脚菜腌好，然后拉开抽屉，取出病历也取出钱包。
病历厚厚，像脑满肠肥的公仆；钱包瘪瘪，如四季流汗的民工。反了，一切都反了。该厚的不厚，该瘪的不瘪，难怪现在时兴逆向思维：坐主席台的是罪犯；做主持人的是半娼；搞宣传的是流氓；搞媒体的是侏儒。
“啪”，一张厚纸掉下来。奖状！又是奖状！舉重冠軍的獎狀！墙上挂着，抽屉里躺着，箱子深處藏着，这个家穷的只剩下奖状了。她翻箱倒柜，把所有的奖状呼啦啦搂成一堆，拿起一张就撕。”吱……吱……”
“干嘛？”男人被惊醒后扑过去，可奖状已一分为二。他悻悻地取出透明胶黏合獎狀，可肥厚的手指捏不住薄薄的透明胶。
真真倚在墙上，冷冷地看着。
“那枚金奖呢？”男人气呼呼地问。
“换钱买药了。”
“换……多少？”
“一万，三個月的药費。”
“你!”男人努力瞪大眼，但脸上的肥肉，死死地壓在眼皮上，把眼睛挤成一条缝。“这，可是亚运金牌！”
“奥运金牌也没用。”真真冷笑着。“谁让你现在穷？谁让你现在病？”
“这是金牌……”男人咕哝着。
“金牌？金牌大国老百姓没体育设施；金牌大国學生没体育场地。别跟我谈那恶心的金牌。呸！”
“你变了，完全变了。”男人摇着硕大的脑袋。
“是我变了，还是这个社会容不下权钱以外的价值观？”
“不管怎么说，我这匹黑马是組織發現，組織培養的。”
“你不是黑马而是看门狗。那一天主子不高兴，看门狗做不成，那你就是丧家犬。”
“你这么看我？”男人愤怒着，颈下的肥肉直哆嗦。
“马家军中首位世界冠军的刘丽，想做看门狗都做不得。她已經得了狂躁症。亞運會舉重冠軍才力哥……
“才力哥怎麼了？”男人急的站起來。
“才力哥连丧家犬都做不得，他已经猝死了。”
“猝死？怎麽這麼多人猝死？”他喃喃着，一屁股坐下。
真真倚在墙上，冷冷地看着。
“……至少我还活着。”男人終於笑了，笑的牙肉都掀起来。

真真掏空所有的口袋，摸遍了所有的抽屉，大钱小钱碎钱零钱铺在床上。她蘸着唾沫，一遍遍地数。三遍下来，额上收获了几道皱纹。
“对了！”男人一拍手，“妈昨天发了退休金。”
“是啊！”真真也一拍手。“我怎么就忘了？”
“耶！耶！耶！”男人微笑着伸出二指，连连挥动着V。真真的心一动。当年，他率真的孩子气，感动了她。這麽多年，再也看不见他的孩子般的微笑，看不到他的V手势。她心酸地转过身，抹去眼角的泪花。她倒水拿药，男人吃后躺下。肥腴的身子，像一只巨大的足球。
球啊球，她以前就喜歡玩球。篮球排球乒乓球羽毛球一应欢喜，一应玩出中高段的水平。想不到某年某月的某一天，她被时代的‘绣球’砸中，此次噩夢開始。她上大学时，正是推崇‘图腾’的时代。女排，成了龙人的骄傲；乒乓球，成了推动地球的魔球。一场比赛，能让空气炙热到燃点；一场演讲，能引爆爱国主义的火山。
那天，到校演讲的是亚运举重冠军。冠军先谈夺金时的信念，升旗时的激昂，接着谈母亲对儿子的哺育之恩。重中重突出母亲的伟光正；首中首昭示母爱的特色。这样的‘母亲’，在人类进化的几百万年中只有此一次。这绝无仅有的一次，却幸运地降临到华夏大地。从此，56个民族13亿人，从灵魂到躯体，三维立体地被‘幸福’颠覆了。
台上的演讲循序渐进，渐趋高潮。演讲者的虔诚，打动了朝拜者的虔诚； 演讲者的热情，点燃了赤子的热情。演讲者如高压井，喷涌着滚烫滚烫的岩浆，每一个听众，都被铸造成一座爱国者的雕像。
演讲结束时，全体起立，会场爆发出暴风骤雨般的掌声。真真被感动，被感染，被感应。七窍逸出，三魄升腾，一直飘到月宫上。指导员从月宫的桂花树上摘下花，让真真为英雄献花。
这是献花，又是献美。美女配英雄，是母亲持之以恆的策略。这是献花，又是绣球。爱国者必须接受爱国者，是母亲屢戰屢勝的手段。
虽然有‘组织之命，书记之言’，终究意难平：她的同校同窗加同乡，在穿开裆裤时，二人就有了‘拉钩上吊100年不悔’的诺言，比山伯兄还多了个‘青梅竹馬二小无猜’的元素。
就在她准备把绣球弹回去之际，指导员来了。他先谈革命者的胸襟，后谈爱国者的抱负，间或‘劝君更饮一喜酒，西出阳关无英雄’，间或‘一腔热血愁英雄，肠断只为七一花’；最后哽咽地谈到‘刑场上的婚礼’。真真的七窍再一次逸出，三魄再一次升腾。她激動地嚷著：“和祖國同呼吸，和英雄共命運”指导员大喜：“你是英雄的妻子，组织永远是你的娘家。”真真带着‘士为知己者死’的情愫，带着‘岂因小爱避大義’的情怀，在一排排耀眼的镁光灯下，把婚礼办了。
蜜月后，冠军因傷退役，英雄一下子成了狗熊，而且还是病怏怏的狗熊。组织也从她的‘娘家’变成了她的‘冤家’。物是人非，恍然隔世。噩夢！噩夢!她深深地嘆了一口氣。氣息還在繞樑之際，她拿起袖套围单做钟点工去了。
二，
中午回家，还是不见婆婆人影。她不在，就没钱为男人配药。看着空荡荡的冰箱和碗橱，她一狠心，取出一张50元大钞直奔菜場。
“大姐！世博会开始了，马路摊贩只能打一枪换一个地方。这是我今天摸的野生花蛤。”一个女人拦住她。
“好大啊！”
“花蛤含有大量的锌。锌是肾的根本，肾是男人的根本。男人一固‘根’，家庭和谐社会稳定。”
“让政府给每个家庭送花蛤，‘维稳’就能达标！”真真笑了。
“大姐！”女人逼近一步，近距离地凝视真真。“你的脸黄黄的，一定是阴阳不调。”
“胡说……什么？”真真撇下她朝前走，心却像被针扎了一下。
女人一把扯住真真。“大姐！我跟你掏心掏肺地说。平头百姓，不是被宝马撞死，就是被食物毒死。动物活一春，植物活一秋，贪官买伟哥，百姓买花蛤……你要是这点想头都没有，还不如死了。”
真真被她说的脸红耳热，垂下眼帘。
“花小钱买享受，值啊！”女人的声音带着磁力，热热地射来。真真的手指捏紧钞票。钞票受不了她的爱抚，从口袋里探出脑袋。“你看，钱都按捺不住了！”女人笑着。“世博，世博，上海人的狂欢节。”真真还在犹豫，女人已把花蛤塞在她手里。
一阵凉风吹来，花坛里的花，姹紫嫣红摇动腰肢。真真一屁股坐在花坛上，好一个百味杂陈，百味翻腾。地上有一摊水，她在水里看见一张红红的脸颊，还看见一股涌动的情潮……
婚后，丈夫的身体就‘飞流直下三千尺’，從此，”夫妻“是有名無實。医生说，丈夫服用过量的合成代谢类固醇。这病，只能延缓而无法根治。她查了资料，发现这是社会主义国家运动员特有的疾病，从罗马尼亚到东德，从苏联到中国，无一幸免。國家拿到了金牌銀牌，卻把渾身是病的功勛員扔給家屬。从此，她开始了筹措药费的二万五千里长征。在长征路上，她尝遍了‘娘家’的炎凉，目睹了体委的冷酷，看透了金牌后面的齷齪。
“我是一个正常的女人，却被不正常的体制，夺去了我的性福？谁之罪？谁之罪？”她边走边问。
突然， 一条标语闯进眼帘：“城市，让生活更美好！”
“屁话，连主语也没有的屁话。没有城市，‘桃花源’里的人民照样活的幸福；有城市，专制独裁下的人民照样活的痛苦。上海是个大城市，可是人民生活的美好嘛？狗屁！狗屁！狗屁！”真真气呼呼地嚷着。
铺子里的录音机，放出喧嚣的声浪。一条广告劈面而来：“迎世博，被子打五折。”她的眼一亮。家里的被褥一蓋多年，如坦克车的履带，又沉又重又硬。上個月男人在床上嘔了一大口血，這下好了，被子更像共和國的坦克履帶，又沉又重又硬又血腥。
“老板，被子为啥打五折？”真真小心地問。
“迎世博，还利于民。”老板说话像唱山歌。
“质量好嘛？”真真还是不放心。
“执政为民，能不好？”
“以前不是卖五孔被嘛？”
“现在卖七孔被，是厂家贯彻了‘七榮七恥’的科学发展观。从‘五’到‘七’，增加了2个百分点，中国的GDP又窜上去喽！”
“你，真会侃。”
“神八神九神上天，航空母舰下了海，中国撅起了，大大地撅起了。”老板一弯腰，把屁股撅的賊高賊高。
“别恶心我。我不管撅不撅起，我只要再便宜点。”真真軟硬兼施，又费了一番口舌，终于压下二块钱。
回家后，丈夫喜滋滋接过被子，她喜滋滋地下厨。她暗暗祈祷，含锌的花蛤和轻薄的七孔被，能给丈夫带来一些‘潜’变化。她還在核計，花蛤一下锅卻露了馅。花蛤的肚子里，藏着一颗颗鹅卵石。她一气之下，连锅子都扔在垃圾桶。
天渐渐黑了，婆婆不回来，女儿也不回来。打开电视，教育部领导正在祭拜孔子。“不要脸！昨天批孔反孔倒孔臭孔，今天捧孔尊孔树孔香孔，好一个翻手云，覆手雨。”
“13亿人生活在云雨中。”丈夫从垃圾桶里翻出鹅卵石。
“要这干嘛？”
“十元钱扔水里，就不兴我捡几块石头？女儿从小没玩具，鹅卵石兴许能……”
“不要脸的教育部。既祭拜孔子，上课不授业解道，下课却辅导功課。补一节课竟要收50元，这不是抢劫嘛？”
门铃响了，婆婆和女儿同时回来。婆婆显的极其疲惫，女儿却衣衫龌龊。
“哦！卖火柴的小女孩子回来了。”丈夫刮着女儿的鼻子。
“你死到哪去了？整天就知道玩玩玩！”真真的手指戳过去。
“我没出去玩，我帮学校搞清洁。”女兒怯怯地躲在男人的身後。
“母亲做钟点工不够，还搭上女儿。我们的命就这么贱！”真真大怒。
“媽媽！別生氣……“女兒的臉漲的通紅，嘴唇上的那道疤更醒目了。
“別嚇著孩子。”男人用肥厚的手指，輕輕地抹去女兒臉上的黑灰。真真的鼻一酸，趕緊轉過身。
“媽媽！老师……要我们参与世博。”女兒拉着她的手。真真的身子一哆嗦。女兒不是她的親骨肉，是婆婆回老家時撿的棄嬰。由於孩子是唇顎裂，生下來后就被仍在水溝里。
“自己不生育，卻撿個棄嬰。你這個英雄的妻子，難道還想做英雄的母親？”閨蜜在電話里冷冷地問。
“沒有性愛，哪來愛情的結晶？”真真咆哮着。話一出口，她楞了。閨蜜也楞了。
“你們沒有……夫妻之實？既沒有，為什麼不離婚？”閨蜜氣呼呼地問。
真真拿着電話机，久久地沉默。
“如果殉葬能再一次讓你成為英雄……“真真什麽都沒有說，只是輕輕掛斷了電話。
“媽媽！媽媽！”女兒拉着她的手搖晃。”媽媽！老师要我们参与世博行動。“
“什麽叫世博行動？……莫不是，莫不是学校让你买门票？”真真紧张地问。
“我把学校一樓到五樓的玻璃全擦了，于是老师不要我买门票，校长也同意了。”女儿得意地笑了。
“我的好孙女啊！”婆婆搂住孙女。“你為家庭省錢，我為家庭破費。婆婆惭愧啊慚愧，婆婆今天去了世博会。”
“去就去吧，权当散心。”真真赶紧劝婆婆。
“这不是散心是闹心啊！”婆婆摇着头。“居委会说，政府优惠老人，票价打6折才90元。進了世博會才知道，单位组织的票价只要80元。一進一出足足多花了十元。90元的門票再加上來回車費，這可是我家一個星期的菜費。我這是敗家，我這是作孽啊……”
“吃饭！吃饭！不开心的一页已经过去了。”丈夫打开电视机。“下面播报新闻。根据统计，今天参观世博会的人数达到五十万四千四百零四个。至此，世博会累计参观人数达到……“ 数字还没出来，真真就冲过去关了电视。“从上骗到下，从里骗到外。中央騙國外，媒體騙百姓，12亿人在作假，还有一亿在操练。”
三，
飯後，真真抓起一张报纸问男人：“家里这么困难，你还买报？”
“这是单位订的，每人一份。”
“这么说你也‘被看报’?”真真冷笑着，突然一拳朝报纸捣去。丈夫诧异地抬起头，一行大字映入眼帘:”中国经济的崛起，得益于中国领导人“。
“见过无耻的，没见过这么无耻的。中国崛起？谁崛起？工人还是农民？草民还是屁民？崛起的是八旗后裔，赤色后代，是政客，是军头。不要脸！不要脸！”她一拳又一拳，一拳一窟窿，一拳一黑洞，直到报纸捣成了一个马蜂窝。
男人一把抓住她的手：“真真，我知道你苦，我们……离婚吧！是我，毁了这个家。我以离婚谢罪！”
“离婚前，问你二个问题。”真真认真地说。
“可以。”男人认真地回答。
“大量的合成代谢类固醇，无可逆转地损伤了你身体。你为什么要服用？”
“我10岁进训练基地，基地实行封闭管理，等同监狱。从吃什么到做什么到说什么，全部实行配给制。我就是再蠢，也知道服用类固醇是饮鸩止渴。”
“这么说，你是‘被喝药’？”真真的声音有些飄。
“中国实行金牌战略，我只是棋盘上的一个卒子。如果我是孙悟空，组织就是如来佛。”男人淡淡地说。
“可怜的男人啊！”真真抓住丈夫的手，眼里充满了怜悯。
“你可以问第二个问题了。”
“第二个问题是，‘英雄事迹’演讲稿是你撰写的？”
“我是周立波，身后有一个庞大的企划班子。甲写文稿，乙修改韵脚，丙掌握节奏，丁面授机宜。我足足‘被辅导’一个月后才粉墨登场。”
“我可怜的男人啊。”真真一把搂住他。男人像孩子，乖乖地伏在她怀里。突然，真真推开他去翻抽屉。
“不用找户口簿，离婚协议我早就写好了。”男人冷静地说。
“我找户口簿，明天去派出所改名字。我要把姚真真改成姚假假。这是个撒谎成性的国家。假到血液，假到骨髓。再这么下去，连基因都要改变。”
“已经改变了。民族不再是以前的民族，人民不再是以前的人民。”
“咦！什么味？”真真的鼻子抽动着。
“……是有股怪味。莫不是耗子死在床底？”丈夫打开所有的灯，真真钻进床底又钻出来。
“莫不是死在橱顶？”丈夫拿来凳子，真真爬上去又爬下来。
“我一定要找到臭源，并把臭源扼杀在萌芽中。”真真耸起五官，阖动鼻翼，一点点地嗅，一丝丝地闻，如精于搜索善于篦发的五毛党。“找到了，臭源就在床上!”真真嚷着。
“不可能吧！”
“我的鼻子绝不会欺骗我。”真真拉开被套，扯出新买的七孔被。七孔被上有根拉链，她一拉，拉链就摆出‘我是流氓我怕谁’的嘴脸，拉不开，扯不动，拽不了。真真操起剪刀，猛地来个开膛破肚：谁说只有职业病人才能开膛破肚？
一剪刀下去，二剪刀下去，抓住棉胎，用力撕开。哇！一大团黑色的棉絮翻上来。墨黑墨黑，黑的可以写大幅标语。
一股恶臭无遮无盖滚滚而来。真真傻了，剪刀从手上掉下，她被这无耻的一幕震傻了。突然，从黑心棉里钻出一只蟑螂。蟑螂大摇大摆，耀武扬威地爬出来。雪亮的灯光下，蟑螂褐色的身体，呈现出金属般的沉重，反射出钢铁的光泽。它的触角，从身体的某个隐蔽部位一点点伸出来。粗长的触角，宛如坦克的炮筒，笔直地，傲慢地，昂然地，有恃无恐地，肆无忌惮地伸出来。
真真嘴角上斜，肌肉痉挛，定格了。
蟑螂沿着床架朝外爬。它大摇大摆，旁若无人。前面没有天堑，没有壕沟。前面只有一地的鲜血，一地的残肢。
“哇！”真真石破天惊地嚎啕着。憋了一天的悲愤，不！憋了幾十年的悲愤和淚水，如决堤的洪水，如倒懸的銀河，浩浩荡荡，一泻万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