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猥琐的上海人’记实文学之二:二呆(二)

中国悲剧连续剧的历演不衰,民众麻木是一个重要的因素。‘秦人无暇自哀,而后人哀之;后人哀之而不鉴定,使后人而复哀后人也。”

                                                                         二,苦妹

 苦妹在被窝里撑起二条腿,于是被子像帐篷一样撑起。被子一撑起,肚皮上就有了空间。这空间就是她的餐桌,她要在属于自己的餐桌上,吃属于自己的东西。

她从枕头下抽出一只梨,放在鼻子下使劲嗅。清香味一点点吸进去,她满意地打了个喷嚏。窗外有脚步声。苦妹忙把梨放在臀部下。脚步声远去,苦妹松了一口气。她把梨,一只黄澄澄的嫩梨,端端正正地放在肚脐眼上。

最近她老是咳嗽,有时还咳出血丝来。这辈子,她只吃过一次梨。那是在一次高烧不退的昏迷中,她使劲喊着:“梨!梨!”

梨送到嘴边,她也从鬼门关回来了。爹问她:“你从来没吃过梨,怎么会在昏迷中喊梨?”她说:“妈不是叫梨吗?”爹沉默了很久:“你妈不叫梨,她叫丽。你一生下来,就要了她的命。”

“所以我叫苦妹?”

“难道你叫甜妹?”爹叹了一口气。“为了你,爹熬了10年不娶媳妇。可是10年后找的媳妇,却比蝎子狠,比蜘蛛毒。你是中药店里的揩台布,揩来揩去全是苦。”

“爹!我已经苦了13年,还要苦多久?”苦妹仰起尖尖的下巴问。

“下个月,我去庙里为你求个签。”父亲的手,停留在女儿的脑门上。女儿的头发又稀又黄,活像冬天里的一把草。

“爹!这个签灵不?”苦妹拉着父亲的手。

“应该灵的。”父亲偷偷地抹了一把泪。

“那你明天就去,早去早好。”苦妹眼巴巴地瞅着爹。爹的心一颤。他在苦妹的眼睛里看到渴望,也在苦妹的瞳孔里看到了自己的恐惧。最近他老是恍恍惚惚,总觉的家里潜藏着一个幽灵。这幽灵现在要害他,将来要害他的女儿。他想抓住这个幽灵,把幽灵撕个粉碎。但是他在明处,幽灵在暗处。他抓不到幽灵,幽灵却分分秒秒在监视他。白天,他能感觉到幽灵的气息;晚上,他能听见幽灵的脚步。但是他就是抓不到它。怎样才能抓住幽灵?他白天想,晚上想,还没等想出办法,他就在扛大包时,一个倒栽葱,一头扎进黄浦江。

到死,女儿的签都没有求上。他带着没完成的宿愿走了,留下克爹克娘的苦妹。

苦妹小心地咬了一口梨。梨有点酸,有点甜,酸的像醋,甜的像糖。这是梨的滋味,也是自己的心情。从小到大,苦妹没一个朋友,唯一的朋友就是二呆。为了二呆,她不知挨过后妈多少拳头。每次拳头落上来,她总是挺起胸。虽然她的胸又小又塌,连坟场上的坟头都不如。

二呆这个人,就像这只又酸又甜的梨。酸时,能把整条巷子搞的鸡飞狗;甜时,能把自己的心挖出来送人。有一次,后妈打她时,不慎把伤口留在她脸上。二呆大怒,一脚把后妈摔了个狗吃屎。屎敌人没吃到,但是骨头脆生生地断了。于是老党用一付手铐,把二呆铐了三天三夜。从此,二呆和老党成了仇人。

仇人!这世界咋有这么多仇人?一个锅里掌勺是仇人,一个屋檐下住着是仇人,一个巷子里蹲着是仇人,就连夫妻也是仇人,就连死去的人也是仇人。后妈一骂她,马上扯到爸:老鬼,穷鬼,死鬼,潦倒鬼,窝囊鬼。她搞不明白,这鬼以前不是养活你的嘛?这鬼以前不是和你睡一个被窝吗?

现在后妈的被窝里,睡的不是死鬼,而是活鬼。这个活鬼,就是人见人涑的老党。此刻,鼾声阵阵,如雷如涛。一听到鼾声,苦妹的眼前就竖立起二根烟囱。只有烟尘一样粗大的鼻腔,才能发出这样可怕的鼾声。

苦妹又咬了一口梨,这次尝到了苦。苦妹把眼睛贴上去,发现梨核是黑的。这梨真怪,黄澄澄的面子多诱人漂亮,可里面却黑了,烂了。这就像……老党。

对!就是老党。苦妹为自己的比喻而兴奋。

这个老党,人高马大,威风威武。一套警服,一根皮带,简直就是复活的李玉和。不!不是李玉和,而是穿军装的杨子荣。那天,街道里开批斗会。老党又是押坏人,又是呼口号,最后还敲着麦克风发言。这等英武,这等气概,只有在样板戏里才能看到。就在会议达到高潮时,窜上来一个赤脚小子。

这小子脏不拉兮,鼻子下还挂着二条粉丝。民兵驱赶他时,小叫花子抢过话筒嚷着:“老党是个大坏蛋,我看见他骑在地主婆的身上。”

老党冲上来,重重甩了他几个大耳光。小叫花子捂着脸嚷着:“昨晚我趴窗户眼,看的清清楚楚。你骑在她身上,她打你耳光。你骑在地主婆阿香的身上,我看的清清楚楚。”

有人嚷着:“你这双蒙古眼,还能看的清清楚楚?”

“我是蒙古眼,但我不是呆子。我还看见老党的皮带扔在地上,皮带头是一条黄龙。”

这下,会场有了骚乱,有了极大的骚乱。有人建议,让老党的皮带大白于天下;有人提议,让地主婆自己坦白。混乱中,民兵挺着长矛冲过去,小叫花子撒腿就跑,跑的比兔子还快。一边跑,一边把鼻涕朝民兵甩去。第二天,地主婆阿香就死了。有人说是畏罪自杀,有人说是被杀,还有人偷偷说,是老党吊死了她,这叫灭口。后来派出所来抓谣言,平息谣言。抓来抓去,把几个出身不好的人抓进去。当抓到小叫花子时,一个穿军装的男人,左手拿打狗棍,右手举着菜刀:“他奶奶的!谁敢上来,老子和他拼了。”拼命三郎的阵势吓住了民兵,于是小叫花子没有缉拿归案。

街道成立了专案组。专案组经过内查外调,明白二把菜刀闹革命的,果然是个老革命。他是小叫花子的爹,他的爹,他爹的爹,全是叫花子出身。这老叫花子,曾拿着打狗棍参加了解放军。以前是军工厂的党委书记,现在是军工厂的革委会主任。要不是文盲,他早就杀进中南海的军机处了。三代叫花子的他,勇猛无比,力大无穷,是军队培养的现代李逵。若不信,屁股上的枪伤就是证据。调查结果让专案组惊出一身冷汗,从此,王大瞎成了泰山顶上的不老松;二呆成了泰山顶上的小青松。

阿香死后,二呆虽名声大震,却变的沉默了。很多猴儿慕名找到他,要投靠他的山门,但他一概拒绝。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他不是在纸上涂涂写写,就是仰望太阳仰望星星。有人笑他:“二呆!你连自己的名字都写不囫囵,难道还写揭发材料?”二呆一口浓痰呸过去,那人兔子般逃了。有人说二呆吓傻了,有人说二呆吓呆了。只有苦妹知道,他不傻也不呆,他和她一样,心里装着黄连。

有一次苦妹说:“我知道你心里苦,你就把苦水吐出来。”二呆什么也不说,呆滞的眼里,滚出二颗滚烫的,浑浊的泪珠。苦妹说:“阿香死了,这也不是你的错。”“要是我不揭发,她就不会死!我傻啊!我傻啊!”二呆掌自己的嘴,把嘴掌成一个大面包。苦妹一把攥住二呆的手,二人手拉着手,哭成一处。

有一次批判会后,反属婆被打成骨折。第二天一早,二呆把她家的水缸挑满,还从工地上偷来黄沙水泥,为她做了一个高高的门槛。从此,雨水不再灌到她的家里。这事被傻大姐告发后,二呆被打的三天爬不起来。第四天是大暴雨,二呆端着脸盆爬上屋顶,说是为反属婆‘接漏’。老爹气的一跳三丈,操根竹竿追上去,把二呆撵的鸡飞狗跳。结果二呆从屋顶上摔下来,脚踝肿成一个坟山。

再后来,二呆越来越呆,越来越傻。联防队找上门,说他躲在反属婆的屋檐下,扬言要保护她。联防组赶他,撵他,打他,他也不挪窝。联防队跟他老子说,再这样,就把他送精神病医院。一怒之下,他老爹用烧红的钳子烫他。一阵白烟后,烧焦的肉味窜起来。二呆不哭也不叫,只是把头抬的老高,简直就像‘曲颈向天歌’的大呆鹅。

二呆什么都好,就是喜欢钻牛角尖不好。你就是一身铁,又能打几个钉?你就是能保护反属婆,你也保护不了右派婆,四类分子婆啊!苦妹幽幽地叹了一口气。

“倒马桶喽!”弄堂里响起粪车的嶙嶙声。苦妹忙把梨藏在枕头下,又从枕头移到被窝里。就在手忙脚乱时,一阵‘踢哒’声,径直拎着粪桶朝门口走去。

苦妹知道,她承包的粪桶,今天不用拎了。就在她庆幸地吐了一口气时,传来‘况锒铛’一声巨响。苦妹当即吓的魂飞魄散。她知道自己闯祸了,闯大祸了。

昨天刷粪桶时,苦妹发现拎手因为锈蚀,已经断裂。可是苦妹没告诉后妈。刷完粪桶,她依旧把它放在朝阳处。沐浴着阳光的粪桶犹如处女,初夜权一定要交给后妈,这是家里的规矩之一。有一次苦妹憋不住坏了规矩,于是挨了打,还饿了二天。

下午,她把晒的热乎乎的粪桶,小心地托回家。像请神一样,放在神龛上。神龛旁边就是后妈的床。昨晚,老党摸到后妈床上,足足折腾了半宵。天亮时,后妈怕影响老党睡觉,于是亲自去拎马桶。想不到拎手断裂,粪桶跌落,桶盖砸在腰上,粪尿溅了一头一脸。这才是一声爆炸,屎尿开花。

“小婊子!看我不杀了你。”后妈一边骂一边跺脚,一条水蛇腰晃来晃去,就像一根花绳子。

苦妹从床上爬起来,像林黛玉一样,扛着拖把,惊慌地朝屎尿扑去。她知道,这一屋子的臭是逃不了了,她这一身的皮肉挨打也是逃不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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