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猥琐的上海人’记实文学之二:二呆(七)

‘猥琐的上海人’记实文学之二:二呆(七)

中国悲剧连续剧的历演不衰,民众麻木是一个重要的因素。‘秦人无暇自哀,而后人哀之;后人哀之而不鉴定,使后人而复哀后人也。”

(七)黑夜

新娘在梦中,就被隔壁的狗叫声吵醒。她看看表,一骨碌爬起来。

一年前,二呆把快断气的狗抱回家时,傻大姐像跳大神的巫婆,一蹦老高,唾沫星子溅了他一脸。王主任也发表严正声明:驱逐病狗,还我安静。又病又瘸的小狗,紧紧倚在二呆怀里,褐色的眼珠,哀哀地看着他。

“今天我豁出去了,这狗我养定了。”二呆很坚决地说。

“今天我也豁出去了,这狗我扔定了。”老王解开裤子,抽出皮带。这时老娘子进门。她新理了发,短短的刘海,蓬松的发型,绝对是一个朝气蓬勃的大学生。手拿皮带的老王不动了。他眨巴着堆满眼屎的眼,痴迷地瞅着她。

“你是我老婆,还是我女儿,还是我情人,还是我心尖尖,还是我……”老王一边吞口水一边说。   “花痴啊!”老娘子嗔着。”老夫老妻还这样?”

“死样!连忌讳都不知道。”老娘子使了个眼。

“好!这话留着晚上说。”老王飞了个眼风,把眼屎飞下来。

“咦!哪来的狗?”老娘子蹲下来。

“妈!留下它吧,就吃我的口粮。”二呆热烈地看着母亲,呆滞的眸子热烈地闪着。小狗机灵地伸出舌头,使劲舔着老娘子的手指。她心一热,沉淀的母爱,荒芜的母爱,失落的母爱,被痛苦埋葬的母爱,重新从心头泛起。

“留下吧。”她淡淡地说。一句淡淡的话,让狗拣了一条命。

“我看你逃!我看你往哪里逃?”新娘打开门,发现狗叫的原因:傻大姐正在捆狗。

“干吗捆它?”

“二呆打我,我也打他的狗。”傻大姐一扬手,皮带在空中划了一个圆,然后准确地落到狗身上。狗发出一声惨叫。

“放下!”新娘一把拽住皮带。”为什么要这样?”

“为什么要这样?”傻大姐模仿着新娘的口吻。”我喜欢。不要说狗,我连老师都抽过。”皮带又高高甩起,重重落下。随着凄厉的惨叫,狗血溅在她脸上。

“豆蔻少女,咋有这么重的杀心?”新娘愤怒地说。

“我是毛主席的红卫兵,你管得着吗?”傻大姐横她一眼,重新扬起皮带。

“妈拉个巴子。”一声怒吼,如天边滚来的惊雷,一个影子,闪电样劈来。”我的妈啊!”傻大姐怪叫一声,扔了皮带落荒而逃。

二呆追上去,被新娘一把拽住:“四点整,我在对面马路的70路车站等你。”二呆应着,又朝傻大姐追去。傻大姐一边跑,一边鬼哭狼嚎。二呆一边追,一批挥舞着手上的竹竿。各家各户门户大开,一批忠实的粉丝涌出来。他们笑着嚷着,啦啦队的分贝震耳欲聋。于是傻大姐叫的更欢,二呆也追的愈发起劲了。

群众自觉地站在二边,为马拉松运动员加油呐喊。深邃的小巷,如看不到尽头的隧道,小巷串小巷,陋屋连陋屋。二呆赤脚挥汗,英武无比,喷出的鼻息,如小火车头的蒸汽。他终于在巷子的尽头,逮住了傻大姐。

在众人的欢呼声中,他举起了竹竿。突然他扔了竹竿一跺脚:“大妈,现在几点?”

“你问这干嘛?”巡逻的老太笑了。“你连今天是什么日子都不知道,还问时间?”

“我有急事,我有天大的急事。现在究竟几点?”

“你看太阳呗!”

“他奶奶的!”二呆一跺脚就朝巷口奔。正好新娘子进来,撞了个满怀。“我……”二呆低下头,用左手绞着右手。

“你怎么没有时间概念?”新娘子皱着眉。二呆后退二步,用左脚搓着右脚上的泥。

“你还赤着脚?你还不快去……”

“我这就去洗。”二呆撒丫子就跑,跑的贼快。二分钟后,他顶着一只热腾腾的脑袋奔过来,脚上穿着一双黑不拉叽的球鞋。新娘虎着脸朝马路上走,二呆怯怯地跟着后面,时不时偷觑新娘的表情。

“咦!你的画呢?”新娘子终于发现了问题。

“我……我这就回去拿。”二呆返身朝马路上冲,要不是新娘子拽的快,他就和驶过来的汽车接吻了。

“我的小祖宗啊!”新娘一跺脚,拉着他就上了一辆出租车。

苦妹正在门口洗衣服。她的袖子卷到肩膀处,瘦弱的胳膊,在瘦弱的搓板上来回蹭。身子前倾,就像准备跳跃的癞蛤蟆。

老党提着喇叭走进巷子,通知晚上的批判会。他声音洪亮,带着压倒一切的气势。宽阔的胸脯,圆滚滚的臀部。臀部的二垛肉,长的对称又性感,迷人又有震撼力。水蛇腰的瓜子含在嘴里,但是停止了咀嚼。她迷恋地瞅着,贪恋地看着。

老党走出巷子,突然又折进来。浓眉中有压抑,有焦躁,还有溢出来的忿忿。他走到苦妹身边,恶狠狠地看着她。苦妹赶紧低下头,开始了身子的抖动。抖动很厉害,抖的肥皂落进水里,抖的刘海缩成一簌,至于人嘛,早抖成寒风中的一棵苦艾草。老党满意地看着他,嘴角一咧。突然用喇叭,朝她的腰部捣去。由于苦妹的身子前倾,露出了白花花的一截腰。苦妹惊慌地张大嘴,想喊,却声音全无,又努力地张大嘴,还是没有声音。她就这么趴在搓衣板上,定格了。

水蛇腰冷着脸走来,老党凶狠地看着她,眼神里有不顾一切的疯狂,有肆无忌惮的挑战。四只眼睛凶狠地对峙着。最后,水蛇腰垂下了眼帘。老党上前一步,把自己的档部,紧紧贴在苦妹脸上。苦妹还是趴在洗衣板上,像打了麻醉针的小耗子。老党用喇叭托起她下巴。下巴很尖,很窄,很白,很冷。老党一抽喇叭,下巴掉下去。老党怪笑一声,昂首挺胸地走了,步子迈的很大,很有力,绝对是革命者坚定的步伐。一束太阳,照在警服上,映的他的身影更魁梧伟岸了。

新娘下了70路汽车,穿过马路拐进辽宁路。雨一丝丝地飘着,显的很悠闲,很有耐心,也很阴险。新娘抹了一把脸上的水。她分不清这是水还是泪。

今天是大夜班翻出。7点半时,她完成了交接班。除了酒精罐液面计不准,酸性油出渣情况不畅外,生产上一切正常。她下楼时,有人让她到办公室去一下。办公室就在车间对面,是幢二层楼的建筑。一楼是会议室兼吸烟室,二楼才是掌握每一个人命运的革委会办公室。

她还没上楼,已经看见一双眼在窗后闪烁。她情不自禁打个颤,仿佛看见一条潜藏在草丛里的毒蛇。

葛书记眼不大,还喜欢眯着。就是这双眯眼,让车间几百号人,时时刻刻生活在恐惧中。批斗会上,有这双眯眼;逮捕书上,有这双眯眼;眯着时,露出二道毒光;不眯时,露出二道寒光。这不是人眼,而是涂满毒计的剑,一剑封喉,有死无生。

“葛书记,找我有什么事?”进门后她直奔主题。

“坐吧!”葛书记和蔼地说,眯眼针一样落下。她忙移开眼,以免和他对视。这次结婚,喜糖撒了很大一圈,就是没撒到他身上。她知道自己已经得罪了他。但是……安的摧眉折腰事权贵,而且还是乖戾暴虐的权贵。

“夜班很累吧。”眯眼越发和蔼了。

“有什么事就说。”新娘有了芒刺在身。

“哦!”葛书记咳嗽一声。“昨天,解放日报的同志来了解你的情况。”

“咋说?”她腿一软,跌在就近的凳子上。

“外查内调,例行公事嘛!”

“可是……”

“一颗红心,二种准备。能到解放日报工作,这是天大的好事。退后一步说,组织上让你战斗在石油战线,也是好事……”后面的话听不真切,只看见二排牙齿上上下下,来来回回。牙齿尖又细,带着锐利,带着得逞后的得意。她不知道自己怎么下的楼,她只知道一切都完了,又完了。因为有个做翻译的舅舅,大学梦完了;因为有个自杀的父亲,上调梦又完了。她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五脏六肺全被掏空了,就像……就像祥林嫂被狼掏空内脏的儿子。

雨大了,带着诡谲,带着快意,穿过头皮,进入脑壳,渗进皮肤,进入血管。她知道,当活动的脑干不再思索,当流动的血液不再沸腾,当心弦不再奏乐,当灵魂不再呐喊时,她的痛苦才能结束。可是,这还不如杀了她。

她麻木地走进小巷,头上流着雨水,湿衣服裹在身上。“你咋啦?”躲在屋檐下画画的二呆跳起来。“手上有伞咋不用?”

新娘子没有反应,她依然机械地走着,僵硬地走着。二呆奔进家,扯出毛巾,朝她头上脸上擦去,新娘依然没有任何反应。

“你不要难过,也不要痛苦。”二呆凑近她,一双白多黑少的眸子,悲悯地看着她。新娘子抓住二呆的手突然哭了。二呆的肩膀耸起来,就像准备逃跑的老猫。但是老猫没有逃跑,他依然耸着肩膀,从喉咙深处滚出一声叹息:“你不要把社会的痛苦,揽到自己身上;你不要把体制的痛苦,揽到自己身上。”新娘惊讶地抬起头,这是她曾和苦妹说过的话,现在二呆原封不动地还给了她。他看上去呆,其实一点不呆。她握住他的手,突然有了一份默契,有了一份心心相印。

新娘躺在床上,有人敲门。敲门声又轻又有节奏,十足一个绅士。新娘起来开门,进来的是二呆。他先伸出头,紧张地看着门外,然后轻轻地关上门。他解开衣服,把藏在怀里的东西掏出来。

这是一叠纸,不是宣纸,不是铅画纸,也不是道林纸,而是小学生练习簿上撕下来的纸。上面有人物素描,山水速写,还有一个女人的肖像。

“你把苦妹的苦,苦的神似都画出来了。”新娘赞叹着,二呆搔着头,嘿嘿笑了。

“廖画家说了,你有画画的天赋,但是要加强素描的练习。我当初学画也这样。为了让你跟廖画家学,我可是跟他的妻子,我的同学说了你许多好话。”

“可他们都说我……呆。”二呆搔着头,嘿嘿一笑。

“你的呆是不假,有天赋也不假。你整天打打杀杀,应该学点东西。给!”新娘拿出一叠纸。“赶紧藏好了。”

“姐……姨……姐。”二呆语无伦次地说。

“胡叫什么,就叫我新娘子吧。”

“我想不通!”二呆嚷着,声音又粗又哑。“为什么我娘不像你,我爹也不像你。我爹说,我外公就是写字写死的,画图画死的。新娘子,这是真的嘛?”

“唉……”

“只听说吃不饱会死,太老了会死,打死人会死,杀死人会死,怎么写字画画也会死?我问我娘,外公究竟怎么死的,我娘说,你就听你爹的。可是爹除了喝酒,什么都不知道。”

“一旦被蛇咬,一辈子怕草绳啊!”新娘感慨地说。

“二呆!二呆!”外面有人嚷着。二带赶紧把纸藏在怀里,开了门,兔子样窜出去。

 

老娘子穿着睡衣,一脸懒慵。脸,由于满足而呈疲惫,又由于满足而呈幸福。老王朝她脸上拧了一把:羞!睡到这么晚才起来。

“今天是星期天嘛!”她伸个懒腰。“还不是你整的?”

“白天和敌人斗,晚上和你斗,这日子过的有滋味。”老王拍着手笑了。二呆踩着蒲扇大脚,拎着烽窝煤进来。他把一格一格的煤,放在水缸和炉子中间。房子分上下二层。楼上一分为二,二呆和傻大姐各一间。楼下也一分为二,前面放桌子,凳子,水缸炉子。后面放竹床一张,杂碎若干,马桶一只。竹床具有悠久的历史,一有动静,马上发出‘吱啊啊’的怪音。老娘子曾经就‘分贝’多次提出疑义,但老王没把这事放进议事日程。于是‘吱啊啊’的床一响就是十几年。最后老娘子也习惯了,如果没有‘吱啊啊’的小夜曲,还觉的夜晚的冷寂的。

老王把燃着的炉子拎进来。炉火通红,火苗朝上窜。“傻妹打酱油,二呆去挑水。”老王朝锅里撒把辣椒,螺蛳一炒一翻就出锅。

“今天吃什么?”老娘子一边梳头一边问。

“一溜的水产品,保证你绝对满意。”

“这要多少钱?”

“一分不要,这是你儿子烤浜的成果。”老王喜吱吱地说。二呆擅长捕鱼捉蟹,尤其是烤浜。烤浜就是把河的上下二头截了,然后把河水勺净,把河里的水产品捞上来。这办法虽有‘斩尽杀绝’之嫌,却效果好收获大。

“听说学校快复课了。”老娘子淡淡地说。

“就是早上报个到,然后散了。”

“老不念书,也不是个事啊。”老娘子皱着眉说。

“老念书,也不是个事啊!”老王接口接的很快。老娘子的嘴动了一下,又动了一下,结果还是闭上了。她坐在晃动的椅子上,用红木梳子来回地梳头,来回来摩擦头皮。

“儿子读不进书,咱就做工人,没见教授的日子比工人好。”老王拿起刀,兴冲冲地挖蚌肉,蚌肉又肥又嫩。朝锅里一扔,用酒一喷,五分钟后,雪白的汤沸腾了。

“爹!怎么还不烧鲫鱼?”傻大姐撅着嘴问。

“现在就烧。”老王把鱼在油里一炸,葱姜一烩,鲫鱼出锅时,满屋子都是香。“吃饭喽!”桌子拉到中间,酒摆上,菜端上,空气里充满过年的喜庆。

老王为婆娘倒了一杯酒。老娘子呷了一大口。“妈!你酒量越来越大了。”二呆不满地说。

“酒是解除痛苦最好的良药。”老娘子又呷了一口。“靠了它,才能一天天地涯。”

“你能有什么痛苦?”二呆嘴一撇。“除了上下班,就是吃饭睡觉。你有痛苦?”

“你懂啥?”老娘子又呷了一口。傻大姐突然朝二呆扑去。二呆闪个身避开。

“爹!东西就在左口袋。”傻大姐嚷着。

“把东西拿出来。”老王威严地说。

“他不拿我拿。”傻大姐再次扑去,又被二呆一掌劈开。

“爹!你不管他,我也不活了。”傻大姐就地打起滚来。“他要给我们惹祸的。”

“闺女起来。二呆,你把东西拿出来。”老王威严地说。

“他还有一本书,上面全是封资修的东西,还有光屁股的,吊起来的男人。”傻大姐一骨碌爬起来。“我监视他,可不是一天二天了。”

“闺女真是爹的小棉袄。”老王亲热地摸着傻大姐的脸。“你再不拿,我动手了。”

“不用你动手,要拿老子自己拿。”二呆掏出一张纸,朝桌上一拍。这是一张揉皱的宣纸。纸上画着一排马桶,从小到大,从低到高,林林总总,形态各异。老王突然大笑起来。

“你还笑?”傻大姐很生气。

“我笑他……哈哈!”老王笑的更厉害了。“我笑他果然是我的种。有种出种,就是搞画也像我。不画树不画草,不画天不画地,专门就画拉屎撒尿的粪桶。”老王得意地笑着,露出一口结实的牙。

“不愧为我的儿子啊。”老王举起手,二呆本能地遮住头。“哈哈!”大手在空中划个圈,最后落在二呆的头上:不是敲打而是摩挲。

“再买二块豆腐,二瓶酒。”老王掏出钱。傻大姐拿着钱,欢蹦乱跳地走了。火炉发出‘劈啪劈啪’的欢叫,泥鳅在锅底发出‘扑哧扑哧’的跳跃。“豆腐烧泥鳅叫啥?”

“叫豆腐烧泥鳅啊。”二呆说。

“不对,这叫孙悟空钻进铁扇公主的肚子,有进无出。泥鳅这玩意,活性重补性重。”

“爹!我为你倒酒。”二呆站起来,趁老王不备,把宣纸重新塞进口袋。

“爹!二呆又把画藏进去了。”傻大姐进门就尖叫。

“我没喝醉。”老王迅速从二呆袋里掏出纸,飞快地塞进火炉。

“这里还有。”傻大姐从水缸下面掏出一本书。

“什么乱七八糟的。”老王抢过书,胡乱一卷塞进火炉。二呆扑过去,火炉窜出一股黑烟,撩到他脸上。他把手伸进炉子,抢出烧焦的书。老王一把抢过书,重新塞进炉子。傻大姐递过来一把火钳,于是老王用火钳压住燃烧的书。

“这是新娘子借给我的书。”二呆嘶哑地嚷着,失神地看着火炉。

“你怎么不早说?”老王一跺脚。

“这是新娘子借给我的书。”二呆嘶哑地嚷着,一遍又一遍。

“没事,咱买了还她就是。”老王对儿子做了个鬼脸。

“外面买不到这本书。”二呆吼着。

“这新娘也真多事。买不到的书就是坏书,就是黄色书。这书给儿子看,就是教唆犯,就是勾引犯。”老王把水壶放在炉子上,举起酒杯喝了一口。

“砰!”二呆对准自己的脸,就是一拳。一拳,又一拳,脸被砸的红通通的。

“你看看你的脸,又是黑,又是红,还不去洗一把?”老娘子厌恶地说。二呆沉默着,用仇恨的眼光看着母亲,又看着父亲。老王也冷冷地看着他,猛地从他口袋掏出笔。朝腿上一磕,塞进炉火中。笔在火中挣扎,火苗托起它的身子,沉沉浮浮了几次,最后还是被火吞噬了。一股异味从炉里飘出。有点甜,有点腻,甜腻中带着股腥气。二呆只是看着炉子。

“哭丧着脸干吗?又没死了亲娘亲老子。”老娘子叱道。“不画就不画吧。”二呆抢过酒杯,喝了一口,很大的一口,他被呛的咳起来。老王的手落在他肩上:“这才是我的儿子,这才是我的种。”掌声很重很厚,带着工人阶级的力量,带着父亲的力量。

老娘子呷一口酒,继续吃。她拣鱼的眼珠子吃,拣雪白的蚌肉吃,拣泥鳅的卵吃,拣大的螺蛳吃。碰到螺蛳上的膜,就用牙签跳出来。她吃的很仔细,挑的更仔细,像公主在吃法兰西大餐。

她终于吃完了,扔了筷子拣起牙签。她翘起兰花指,剔除牙缝中的垢物。她的脸又红又亮,眸子又黑又深。坐在高高的凳子上,伸着雪白的,优美的颈脖。

“儿啊,咱不画画,不整那个没用玩意。你要是高兴,爹给你置个板车,让你走街窜巷收旧货。这活又轻松又没风险。”老王‘吱’地喝了一口。“再过几年,爹给你娶个媳妇,你给爹养个孙子。咱爷俩喝个小酒唱个曲,日子过的忒滋润。”二呆沉默着,又喝了一大口。

“儿啊,你是我的种,就要走我的路。爹虽然没文化,但是没风险;虽然没思想,但是没烦恼。儿啊!你知道啥是福?”

“爹!你说啥是福?”傻大姐拉着他袖子。

“平平安安就是福。爹就一个想头:三亩土地一头牛,老婆孩子热炕头。批斗挨不到咱,做牢轮不到咱,这就是我最大的胜利。”

“这是你的胜利。”二呆用红红的眼瞪着他。

“儿啊,你妈嫁给我时,天天抹眼泪,想法比天上的星还多。可现在呢?啥想法也没有,啥烦恼也没有。人养的又白又嫩又水灵,人人都说我拣了个大美女。”

“人人都说妈这朵鲜花,插在你这滩牛粪上。”傻大姐撅着嘴。

“牛粪就是比花盆好。养人啊,肥人啊,滋润啊!”老王得意地笑着。

“看什么看?”傻大姐突然大吼一声,然后抓了一把螺蛳壳朝门外扔。一条黑影一闪而过。

“谁啊?”

“就是那个狐狸精。”傻大姐忿忿地说。二呆推开桌子奔出去,外面已经没了影子。他又冲到苦妹家,发现门窗都关的很紧很紧。

暮色一点点下来,炊烟四起,各家各户的锅盆碗瓢奏响了。二呆在门口修自行车。手上干着活,眼睛却看着对门。昨天,当他骑着自行车回来时,正遇上苦妹。

几天不见,苦妹的下巴更尖了。二呆抓了一把河蚌就朝她手里塞。苦妹没接,只是巴巴地看着二呆,眼神笔直笔直的。

“骚狐狸又打你了?”二呆把自行车一扔。“我找她算帐去。”

“没有……我就想看你一眼。”苦妹直勾勾的看着他,眼神很吓人。

“想说啥就说,老子为你做主。”二呆不耐烦了,他最烦的就是她苦巴巴的模样。

“你能为我作什么主?”苦妹死死咬住嘴唇。

“哪个人敢欺负你,老子一刀劈了他。”二呆把胸脯拍的‘啪啪’响。

“你劈了他,你不也得死?”

“死就死,老子不怕死。”二呆一跺脚。苦妹看了他一眼,这不是看,而是剐,她死死地剐了二呆一眼就跑了。她跑的很急,就像鬼在撵她。

“她究竟咋啦?她究竟发生了啥事?”二呆一边卸轮胎一边嘀咕。

老王抽出一把菜刀,在砖上磨着。刀被磨的锋利无比,寒光四射。他拿出一只大碗,放点清水。又蹲下身子,紧了紧鞋带。

“干吗?”老娘子用勺子在挖耳屎。

“今天露一手给你看。”老王抓起一条黄鳝,一刀下去,拎着黄鳝的尾巴朝下抖。黄鳝扭动着,挣扎着,一滴滴的血,流进碗里。四刀下去,四条黄鳝命归黄泉,碗里的血也满了。老王扔了黄鳝,拿起筷子在血里搅。然后端起碗,‘咕嘟咕嘟’喝下去。血又浓又稠,顺着下巴滴下来,滴在衣襟上,滴在地上。老王的喉结像电梯,急剧地上上下下。二呆惊讶地看着父亲,看着父亲在喝血。父亲的手上,身上都是血。

最后一滴血灌进喉咙,老王摔了碗冲出门。风在耳边呼呼地响,狗在身后汪汪地叫。老王什么也不管,什么也不顾,一头冲进雨幕中。

浓浓的血涌上来,被他用舌苔压下去。全身的血,如海潮哗哗地涌上来。他眼珠暴突,血脉卉张,大有‘五赃翻腾云水怒,六肺震荡风雷激’的气势。他妈的!你是闪电,我就是巨剑;你是海啸,我就是堤坝;你是地震,我就是万里长城。老子还不信压不下一碗血?

革命已经到了关键时刻。退一步,脑管溢血,老命休也;进一步,通经化淤,返老还童。他不敢怠慢,加快脚步的速度,加快奔跑的力度。风来了,吹凉躁动的血管,雨来了,打湿沸腾的血液。500米……1000米。老王像马拉松运动员,前进再前进,冲刺再冲刺。用革命者的意志,制止海啸,平息火山喷发。他跑啊跑,在奔跑中,体会生命的力量,体会男性的力量。

这个一个黑色的夜晚。这是一个诡异的,颤涑的,疯狂的夜晚。这一个夜晚,让二呆看到一个肮脏的,丑陋的世界。

二呆酣睡着,他陷入了深深的梦境。他在广袤的田野上奔跑,大脚插进柔软的草地,脚丫里沾满晶莹的露珠。这里没有一排排粪桶,也没有孩子的哭泣,大人的吼叫。这是一片静谧的世界,只有露珠滴下的轻微声。

他撒开脚丫朝前跑。这里没有残墙恒壁,没有旮旯磕绊,一望无垠的草地,绿成一片波浪。他在波浪上翻跟斗,他在波浪上跳跃。一个男孩坐在草地上,手上拿着笔和画夹。母亲坐在身旁,教他画画。他有好多纸,他有好多笔,他有好多的书。母亲手把手教着他,一脸幸福。

一条宽阔的河泛着银光,垂钓者正在垂钓。一条小鱼上钩了,垂钓者把小鱼用钩子上取下来,轻轻地扔进水里。一条大鱼上钩了,垂钓者把鱼放进水桶。临走时,垂钓者把水桶里的鱼倒进河溏。二呆呆呆地看着:这是人间还是天堂?

   蓝天白云,河水清冽。二呆扎进河里,在水里打滚,翻跟斗。鱼儿包围了他,轻轻地咬着他的伤口,他的瘰疬,他的全身。这感觉,痒痒的,麻麻的,通身舒泰。他一个猛子扎到河底不动了。他愿意变一条鱼,他愿意变一只虾,他甚至愿意变成一棵水藻,随流逐波,渐行渐远。手指浸在清波里,心也浸在清波里。在银子一样的清波里,他看见自己一颗透明的心。

突然有了地动山摇。潋滟碎了,清波混了。鱼儿惊慌地沉入河底,水藻惊慌地伏下身子。一股巨大的旋涡把他卷上岸。岸上没有青草,也没有绿,只有一排排的马桶,蜿蜒逶迤,如十里长的蛇阵。他醒了。

地板在摇,床在摇,地震了。他惊慌地扑到窗前。外面一片黑暗。就在他准备跳出窗口时,发现地震不是来之土地,而来之楼下。他扑到楼下。竹床在摇,竹床在动。地板在摇,地板在动。墙壁在摇,墙壁在动。二个怪兽在床上翻江倒海。怪兽一丝不挂,它们纠缠着,翻滚着,噬咬着,咒骂着。怪兽喘息起伏,抽动前进,如一辆没有刹车的火车头。铁轨下,卧着另一个怪兽。怪兽的脸变了形,头发如海藻,贴在狰狞的脸上。尖利的牙,咬住另一个怪兽的肩膀,发出震耳欲聋的嚎叫。火车头配合着怪兽,发出凄厉的汽笛。汽笛声尖锐地扎进二呆的胸膛。

二呆被这一幕震撼了。看着二具纠缠在一起的怪兽,他突然有了恶心,有了呕吐。‘哗’一声,他把一大堆秽物朝怪兽喷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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