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猥琐的上海人’记实文学之二:二呆(八)

‘猥琐的上海人’记实文学之二:二呆(八)

中国悲剧连续剧的历演不衰,民众麻木是一个重要的因素。‘秦人无暇自哀,而后人哀之;后人哀之而不鉴定,使后人而复哀后人也。”

(八)杀狗

瓢泼大雨,从天而降。新郎穿着雨衣推着自行车,新娘坐在车架上。新郎要送新娘去上夜班。

半月前,葛书记找新娘谈话,让她在车间大会上批判某人。某人生着斗笠般大的脑袋,言必谈3.14,谈近似值,谈圆周率,谈密率。谈兴高时,还大谈‘大明历’的始作俑者。听者一片迷茫,他却唾沫四溅,说的不亦乐乎,绝对和革命形势有离心离德之态。鉴于此,葛书记决定把祖冲之的后裔,发展为蜕化变质的坏分子。

葛书记是老党务工作者,深谙运动精髓,明白整人中‘舆论开道’的重要性。于是他找新娘谈话,让她做批判的旗手。谈话不欢而散。有了身孕的新娘,厌恶无休止的整人运动,也厌恶曾经的‘自我’。鉴于此,葛书记继续把孕妇留在有毒有害的二氧化硫工段,继续倒三班。

弄堂黑幽幽的,唯一的一盏路灯,已被砸个稀吧烂。虽说学校要复课,那只是瞎子的眼睛,点缀。无所事事的孩子,只能把浑身的劲放在‘打一点,砸一点,抢一点’上。
“我……”二呆有些尴尬。   车子推过巷子,突然惊醒一条黑影。黑影窜起来就跑,慌乱中把新娘撞倒。就在新娘摔倒时,黑影一个鱼跃,一个下扑,托住新娘沉重的身子。“这么大的雨,你躲在这里干嘛?”新娘又气愤又感动。

“又等苦妹?你听我一句:你们二人都小,不适宜谈恋爱。”

“没有啊!”二呆嚷着。“我怕她出事。我做个梦,梦见她挺个肚子在哭。”

“胡思乱想!难道她后母会吃了她?”

“现在情况很复杂。一是人不见了,二是所有的门窗关了,连一只苍蝇都飞不进。”二呆沉重地说。

“别做你的业余侦探了,回家吧。”新娘叹了口气。

“回家?你告诉我,我回家能干啥?”二呆瞪着新娘,新娘哑口无言。一个整天监视他的傻姐,一个整天酗酒的老父,一个不称职的母亲。他的家,没有一本书,没有一只笔,没有一张纸。这不是家,只是一个遮风避雨的蚌壳而已。

新娘默默地看着二呆。她正在孕育一个新生命。如果新生命步二呆的后尘,还不如现在就把新生命扼杀了。

天渐渐凉了,巷子里的孩子却多了。课是复了,但灵魂的工程师,已经伤痕累累。他们再也不能流畅地朗读唐诗宋词,;再也不能侃侃而谈‘牛顿定律’。孩子们依然在瓦砾堆上战斗,在马桶和马桶的间隙里撕杀。小巷是壕沟,新生的巴黎公社的小社员们,在炮火中成长。

二呆却有了沉默。自从父亲焚书后,他再没脸去问新娘借书。他蹲在墙角,手上却没了纸和笔。他总是定定地盯着一个点。点里的门窗关着,苦瓜脸也消失了。他依然挑水,扁担没了‘依啊啊’的节奏;他依然劈柴,手臂失去运风的力度。他总是搂着二黄这只狗,呆滞的眸子,散发出忧郁的气息,散发出死亡的气息。

这天,老主任到家时要比平时早。他拎着口袋,里面是欢蹦乱跳的泥鳅。“二呆呢?”

“他现在愈发呆了,整天搂着那只死狗。“傻大姐生气地说。二呆蹲在墙角晒太阳,整个脸,被不均匀的阳光晒的红一块,黑一块。他拖着半根鼻涕,根本没有收回鼻涕的打算。

老王拎着他的耳朵进门:“赶紧生炉子打酒。”

“家里没肉。”

“没肉?这不是最好的肉?”老王的手落在二黄的头上。

“你说什么?”二呆蹦起来。

“冬天的狗最补。狗鞭子加泥鳅,绝了。”老王挽起袖子。

“啥叫狗鞭子?”傻大姐问。

“爹现在不能告诉你。等你结婚,爹也用这来补补我的女婿。”

“爹!”傻大姐尖叫着“二呆跑了,他和狗一起跑了。”

“他奶奶的!他能逃出老子的掌心?”老王拎着菜刀奔出去。“咦!人呢?”

“他在左夹弄,我看见狗尾巴了……不对,又窜到右旮旯了。”傻大姐不断地发出指令,老王则根据指令,变换和调整着追捕方向。

虽然有雷达系统,但是老王还是没有抓到俘虏。老王气地褪下鞋,脱下衣,抓了一根麻绳赤脚狂追。“朝南,窜进小门朝北了……不得了了,又窜过马路了。”傻大姐上窜下跳,用战地记者的忠诚,翔实地提供第一手资料。

一小时后,老王终于班师回朝。当他押着二黄进来时,小巷二边,挤满了欢迎的仪仗队,活生生一个棚户区的凯旋门。

“他奶奶的,想跟我斗。”老王一面磨刀,一面朝磨刀砖上吐唾沫,四周围满了老的少的,男的女的铁杆粉丝。

“爹!二呆回来了。”傻大姐尖叫一着,汇报最新消息。

“爹!”二呆扑到老王的脚下。“你就放了二黄吧!”

“傻儿,养狗不就为了吃狗?这么多粮食出去,难道不收回?”

“你可以从我口粮里扣。从明天起我吃半碗,我甚至可以不吃。”

“你口粮里有狗鞭?”老王哈哈大笑。

“我去烤浜,我去捉鱼,我去捕虾,我只求你……”二呆急急巴巴地说。

“起来!”老王用手指试了试刀刃。“快烧热水准备褪毛。”老王踢了二呆一脚。二呆从地上爬起来,慢慢朝二黄走去。

二黄的头被套在绳子里,爪子能动头不能动。二呆把头凑上去,二黄停止挣扎。它伸出舌头,热情地舔着二呆的手。二呆的手上,有一道没痊愈的口子。

“爹!”傻大姐尖叫着。“二呆又摸狗的头了。狗头上又没金子。”二呆站起来,一步步朝傻大姐逼去。傻大姐杀猪样叫起来。“爹!他打我。”

“二呆,你杀还是我杀?”老王在刀上吹了一口气。

“我杀!”二呆咬牙切齿,腮边的肉凸出一大块。

“手脚麻利点。你娘等着吃狗肉。”

“知道了。”二呆从老王的手里夺过刀,高高举着。“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傻大姐一边唱,一边拍手。四周观看的呼应着,共鸣着,加入了大合唱。

在波涛汹涌的歌声里,二呆的刀始终定格在一个位置。“快劈啊!快劈啊!”稚嫩的声音狂热地嚷着。二呆咬着唇,宽大的下巴阖动,隐约可见的喉结,突兀地清晰起来。“快劈啊!快劈啊!”叫嚷越发喧嚣了。二呆把刀一扔,搂住二黄的脑袋。二黄一动不动地闭上眼,像温顺的波丝猫。

“瞧你这没出息样。”老王的手落在二呆头上,手下生风,带着一股蛮劲。二黄睁开眼,生气地朝老王吼叫。二呆把手放在二黄嘴上,二黄停止了叫,朝他怀里扑来。但绳子勒住了脖子,它发出一声惨叫。

“咱不叫咱也不哭。”二呆拍着二黄脑袋。一颗硕大的,浑浊的泪珠挤出眼眶。二呆从口袋里掏出绳子。这是一根红头绳,这是从苦妹的辫子上捋下来的。二呆只要一甩绳,二黄就在绳子甩出的空间里跳啊跳。一个甩,一个挑,二黄和二呆配合默契。这个节目,是这条巷子里最受欢迎,最有含金量的的节目。

二呆用绳子把二黄的前爪扎起来。二黄兴奋地眨着眼,像上舞台的演员。绳子一圈圈地扎,扎的很整齐,一点也不凌乱。二黄眨着眼,饶有兴趣地注视着,发出‘呜呜’的欢叫。“死到临头还高兴。”傻大姐冷笑着。

二呆一个转身,出击又快又狠又猛。只一下,傻大姐就杀猪般叫起来。老王也是一个转身,出击的又快又狠又猛,就像尽职的高尔夫球手一竿进洞。二呆的脸上,立即印上了五指山。二呆眼也不眨,只是抹了一把眼。

“你不干我干。”老王阴沉着脸。

“我干。”二呆吼着,像爆发的火山。他眼也不眨,加快捆绳子的动作。现在,二黄的四只爪子全捆起来了。

“把它吊起来,不过是倒着吊,下面放一只盆,狗血养人。”老王吩咐着。

老娘子进门时,狗肉已经焖的差不多了。浓郁的香气,飘出窗子飘进鼻子。“妈!你真漂亮。”傻大姐拉着老娘子的袖子。老娘子穿着件格子外套,格子的颜色有黄有黑,浑然是二黄的一身皮毛。

老王的手上,脸上沾满了血。“死狗!蹬我一身的血。”他把狗鞭放进酒瓶,抱着酒瓶使劲晃动。

天黑了,红彤彤的火更红了。大铁锅‘咕嘟咕嘟’冒热气,老王掀起锅盖,撒了一把辣椒,又把活蹦乱跳的泥鳅扔进去,这下锅里更热闹了。孩子们围着铁锅转,眼里有迫不及待的喜悦。

“一人一小块。”老王用掀开锅盖,往每一只小嘴里送了一块。这天晚上,二呆吃了很多肉,也喝了很多酒。傻大姐直朝他撇嘴:不是舍不得杀狗嘛,怎么吃的比谁都多?

天还没亮,二呆就醒了。他的头很疼,还闻到了一股怪味。他睁开眼,发现自己的鞋子,浸在呕吐物中。他揉揉眼下楼,经过床边时,发现了一个半圆型。

半圆型又大,又白,又圆。在晨曦中,显的很突兀。圆一点点膨胀,一点点升腾,散发着惨淡的白,就像15的下弦月。二呆突然有了冲动,一种原始的冲动。

圆扭动着,转了一个方向。一段白白的藕,搭在点上。点和线就这样相映成辉,相得益彰,形成一幅动态的画。二呆摸着口袋。口袋里没有纸,也没有笔,他懊恼地搔着头。藕扭了一下,又一下。于是从动态的画里,钻出一张脸。

这张脸清晰而朦胧,可爱而讨厌。小时候,他对这张脸充满了依恋,这张脸也对他充满了爱。他躺在这张脸里,吸着乳汁,听着歌谣,在摇晃中进入梦乡。后来,乳汁没有了,歌谣也没有了,只有一滴滴的泪,砸在脸上。再后来,眼泪也没有了,这张脸离他很遥远,遥远到成为一个符号,一只冰冷的符号。

他努力寻找昔日的脸。现在他找到了。可是这张脸,没有了圣母的光辉,只有餮餮者的贪恋。没了母爱的依托,他就是浮萍。飘来飘去,全然不知道自己的方向。

线又动了一下,点又动了一下,于是静态的画,还原成躯体和四肢。躯体伏在床的中央,四肢散落在床的周围。在晨曦中,躯体和四肢又一次张牙舞爪。点,不再圆润,线,不再平直。躯体带着秽气,四肢带着罪恶,就像肆无忌惮,缠绕在一起的章鱼。他朝章鱼,狠狠地吐了一口痰。他的脚,无情地践踏着地上的衣服。他一拉门,闯出去。

西北风呼呼地刮着,打在脸上生疼的很。他大口呼吸着新鲜的空气。四周静悄悄的,静的阴森,静的死寂。没有了……再也没有二黄喷出的,热热的,浓重的鼻息。二黄没有了,可这个世界,这个丑陋的世界依然存在。

他跳起来朝前冲。前面是什么,他不知道;后面是什么,他也不知道。他就像拔着自己的头发,企图离开地球的蠢人,只是一个劲地奔跑着。

‘吱呀呀’的声音来了,‘吱呀呀’的声音近了。一辆装着牛奶的车过来了。从小到大,他没喝过一口牛奶。苦妹老问他,牛奶是啥味?可是他也不知道。车子近了,就在车子和他擦肩而过时,二呆从车上抢了二瓶奶。蹬车人跳下车冲过来,二呆随手把瓶子朝她头上一磕,跑远了。

他一口气奔回家,取出一只馒头,一扳为二,然后把牛奶倒在馒头上。他拿着馒头窜到苦妹窗下。一推窗,居然开了。他把馒头扔进去,风一样地跑了。

  1.    苦妹的被子上,放着一个湿漉漉的馒头。她的耳边震荡着二个字:快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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