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悲剧连续剧的历演不衰,民众麻木是一个重要的因素。‘秦人无暇自哀,而后人哀之;后人哀之而不鉴定,使后人而复哀后人也。”
‘猥琐的上海人’记实文学之二:二呆(十)
十,破案
一月后,苦妹怀孕的事传遍大街小巷,可谓石破惊天。最早发现这秘密的,竟是傻大姐。
傻大姐有个嗜好,就是蹲在墙角下,窃听里面的一言一语。高尔基说社会是个大学校,成天在巷子里滚打摸爬的团长,当然在学校里出落的一身好本事。
二呆进去后,傻大姐把聚焦点对准苦妹。可是苦妹足不出户,就是有尾巴也攥不住。于是傻大姐继承小脚缉私队的光荣传统,做了共和国的夜猫子。
首夜就捷报频传。她听见苦妹在呕吐。呕吐对于她来说很熟悉:夜猫子一叫,呕吐声就来。她很老练地向组织汇报。
这几天,老党又是欣喜又是焦虑。欣喜的是种子已经扎下,焦虑的是替身还没有找到。抓到二呆时,他就在这桩普通案件上下足功夫。虽是半文盲,绝对知道未雨绸缪的道理:一定要把赃先栽好,然后再下蛆下卵下种。
这二天,他简直成了渣泽洞的毛人凤,眼睛都快燃烧了。巨大的喜悦,伴随着巨大的恐惧;巨大的恐惧,伴随着巨大的暴怒;巨大的暴怒,伴随着巨大的严刑拷打: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做文章,不是绘画绣花,革命是一个阶级,推翻另一个阶级的暴力的行动。暴力是绝对的暴烈,但二呆就是许云峰:任你把牙齿一个个扳下,他也绝不从牙缝里透露出一个‘是’。
太阳从窗子里透进来。一小束,一小簌。二呆死死地盯着阳光:咋这么窄,窄的像苦妹的下巴;咋这么细,细的像苦妹的辫子。公安拿着钥匙,哗啦啦地过来了。二呆撑着墙壁,费劲地爬起来。他的手成了膨胀的熊掌,手腕处流着厚厚的脓,手心流着浓浓的血。
他坐在凳子上。前面是栏杆,后面是栏杆,他是一头被关进笼子的困兽。
走廊上响起了脚步,声音很轻,脚步很小。二呆笑了。苦妹老是拖着一只硕大的盆,一点点朝前捱。声音很轻,脚步很小。当她拖不动时,整个人就倚着木盆上喘气。这时二呆就跑上去,抢了铅桶朝前奔。苦妹跳起来,推着木盆跟上来。木盆犁出一条沟辙,沟辙唱着歌,犁向远方的水站。
一个小小的人,从甬道的末端出现了。声音很轻,脚步很小,她怯生生地,一步一步地朝二呆走来。二呆跳起来:一簌刘海覆在脑门;瘰疬的手紧拉衣角;平坦的腹部有了凸突。天呐!梦中的情景真实地出现了。二呆被这个事实,击的目瞪口呆。
“谁的?”二呆拉住栏杆,栏杆发出‘咯吱’声。苦妹不说话,只是看着他。
“究竟是谁的?”二呆摇着栏杆,怒发冲冠。苦妹只是无声地流眼泪,一滴滴的泪,比银河里的水还多。
“你说—老子出去后一定为你报仇。”
“你报不了仇。”苦妹闭上眼,吐出这句话。她的眼皮在跳,她的眼皮在剧烈地跳。薄薄的眼皮如蜻蜓的翅膀,蝉一样薄。
“你啊!”二呆一拳砸在栏杆上,疼的五官都挪了位。苦妹拉着他的手,放在嘴边吹啊吹,一滴滴的泪珠滴在手指上。
二呆抽出手指,朝苦妹脸上呸了一口。唾沫从她的鼻子上滑下。小而翘的鼻梁,阻止了唾沫的下滑。苦妹没有抹去唾沫,她只是看着他。她像望夫岩上的石女,等了100年。既然等来了,那就使劲看,使劲瞅,把他的面容,篆刻在石头上。
“你为什么不反抗?”二呆气呼呼地说。
“我是个罪人,到死都是个罪人。”苦妹淡淡地说。眼睛如一口井,泛着黑光,泛着死亡的气息。二呆从栏杆里伸出手,重重地抹去她脸上的唾沫。“你不能死,你等我回来。”二呆转个身,朝监房走去。他走的很慢,也很沉重。老党站在拐角处,悄悄地看着,阴阴地笑了。
当新娘知道这个消息时,木已成舟:二呆招供他强奸了苦妹。“绝不可能。”新娘愤怒地说。“如果他们之间的关系,是强奸和被强奸的关系,那么世界上所有的男女关系,全都是强奸和被强奸的关系。”
“可是他……已经招认。”老娘子无奈地说。
“杀了我的头,也不相信这个事。”新娘匆匆出门。她有个同学在公检法,她需要知道案卷的第一手资料。同学见了她,先骂她的多管闲事。接着去翻案卷。半小时她出来:“甭费心了,这是铁案。”
“为什么是铁案?”新娘气呼呼地问。
“不但有他本人招供,还有二个证人证词。”
“哪二个?”
“一个是作案者的亲姐,她多次看见他纠缠被害者;另一个是被害者继母,她多次看见他搂着被害者亲吻。”
“亲吻?这说明不是强奸,而是恋爱中的举动。”
“不过她还有第二份证词。在第二份证词里,她把‘亲吻’改成了‘强啃’。这一改,就把恋爱中的亲昵举动,改成了强奸的前奏和伏笔。”
“好阴险啊。”新娘冷笑着。“中国文化果然博大精深,推敲之间,就有了‘罪’与‘非罪’的界限。”
“我估计她身后有个老手,不然,第二份证词不会衔接的天衣无缝。”
“我知道他们的关系,绝对的青梅竹马,二小无猜。”新娘果断地说。“我愿意做证人。”
“公检法根据需要,筛选需要的证人。”同学缓缓地摇着头。“你一个人,敌不过强大的国家机器。”
“难道你冷漠地看着又一个窦娥诞生?”
“我爱莫能助。”同学冷漠地说。
三天后,街道召开公判大会。除了杀一批,还判了一批。鉴于案发时,二呆还是未成年人,所以判处有期徒刑16年。先在少教所蹲二年,18岁后,押到提蓝桥监狱。
公判那天,万人空巷。老党穿着崭新的警服,押着二呆走进会场。二呆抬起头四处搜索。黑压压的人群里,没有他魂牵梦萦的苦瓜脸。他只看到二张脸:一张是傻大姐,她又亢奋又沮丧;还有一张是水蛇腰的脸,她又得意又失落。最后,一张狰狞的脸朝他压来,这张脸上写满了亢奋和得意。
二年后,就在二呆转到提蓝桥的那天,傻大姐去看二呆。她虎着脸,也鼓着一肚子的气。
“苦妹好吗?”二呆犹豫着,终于问了这个问题。
“都是这个狐狸精害你坐牢,你还问她?”傻大姐愤怒地说。
“我不承认……她就成了破鞋,一辈子的破鞋。她一辈子就完了。”
“可她没有完,她现在是一个骄傲的母亲。”傻大姐的腮帮子鼓成一个大包。二呆叹了一口气,沉默了。
接见的时间到了。傻大姐气鼓鼓地朝门外走。走到门口时,她突然嚷着:“老党做爹你坐牢,这社会没有公道。”
“你说什么?”二呆急切地问。
“老党是孩子的亲爹,你这个冤大头实在太冤。”傻大姐冲出去,但她的声音却像利剑,直直地刺进二呆的胸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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