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博会中的上海人》之四:套中人

一,
阿童出门前,摁了摁装钱的内袋。内袋瘪瘪的,装了一张百元大钞;外袋鼓鼓囊囊,装的不是钞票是草纸。几十年如一日地收听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真理的声音一句没有听到,但宣传部‘外松内紧’的真髓,却被她借鉴挪用,依样画葫芦搞了一出‘挂羊头卖狗肉’的版本。
她关上门,又来回拉了几下。上海现在半戒严,海陆空严阵以待,狙击手蓄势待发,乞丐地遁,访者匿迹,形势如放在保险柜的旗帜,既红彤彤又万无一失。虽然她家除了一个‘穷’一无所有,她还是门窗关紧,火烛小心。
一小孩正用脚踢可乐瓶,一见她,赶紧把可乐瓶扔过来。瓶子砸在脚上,脚没受伤心却受伤:“我不是捡破烂的。”
“你就是个捡破烂的!”小孩做个鬼脸跑了。她一阵眩晕,赶紧拉住身旁的栏杆。栏杆一头细一头粗,这不是栏杆而是轿车的反光镜。
镜子里有一个白发飘扬,神态憔悴,佝偻猥琐的叫花子。叫花子扛着一副破眼镜,让‘祥林嫂’与时俱进地增添了新元素。她伤感地慢慢地取下眼镜。由于镜片太墩厚,一根镜架已经扭曲,另一根镜架基本解体。好在橡皮膏的五花大绑大包大揽,这才让眼镜暂且苟活。橡皮膏雪白雪白,十米外就能一睹芳容。阿童借了它,实实在在赚足了回头率。

前面就是红墙绿瓦的农贸市场。市场是卖东西的地方,又不是八大花瓶聚首的大会堂,干嘛搞的像出嫁的新娘?粉妆新娘,只为索取彩礼。街道是蚂蟥,吸血吮血的管子,死死绑定在摊贩身上,摊贩又把吸血吮血的管子,死死绑定在顾客身上……思维兀在天马行空,脸上却挨了一巴掌:三餐尚未周全,却在‘先天下之忧而忧’,这不是隐形的访民嘛?要是范仲淹也是访民也有国保的关照,能写出传世佳句?仲淹啊仲淹,你要是活在当今盛世,肯定也是饱尝老拳的上访户。
阿童拿起一块豆腐干,透过镜片观察厚度,高度,宽度和湿度。她反复目测,比划,丈量,活像纳米专家在研究电子、原子和分子内的运动规律。摊主一把抢下豆腐干。
“隔夜豆腐干有嘛?”阿童不急也不恼。
“隔夜没有,只有隔隔夜的–4折。”摊主乜着眼。“成交。”阿童淡定地从内裤内袋掏出4个角币。突然,一个戴袖章的人冲来,阿童吓得一哆嗦。
“我上次吃了这豆腐干,结果拉肚子足足一星期。”
“不碍事!”阿童吸了一口气,镇静下来。
“这是变质食品。”红袖章生气地说。“你和我一起去投诉……喂!别走啊!”阿童扔下角币拿起豆腐干头也不回冲出大门。走到僻静处,她长长地透了口气。“龙搁浅滩,虎落平原啊!当初我也是英姿飒爽一巾帼。可青春被典当,价值被利用,健康被透支后,我就是被榨干的豆腐渣。李鹏这刽子手说他正在安度幸福的晚年,可回沪知识青年的幸福晚年在哪?在哪?”正悲愤不已,一辆警车呼啸而来。阿童大惊,一屁股瘫在地上。
“你?”一个红袖章以百米穿杨的速度朝她冲来,她大惊,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大嚷:“我没干坏事。”“大妈!我只是想来搀扶你……”“我不要你的搀扶。”阿童捂着胸口。“大妈 ,我认识你,你经常在这里捡下脚菜。”“我是贫民又不是访民。”阿童又气又恼。“没事就好……平安无事喽!”话音未落,又一辆警车警铃大作绝尘而来。阿童紧张地看着警车,直到警车远去,这才深深地吁了一口气。喘息方定,这才发现自己浑身上下全湿透了。于是她明白警车的双重功能:不但能抓人,还能吓唬人。
二,
手上攥着隔隔夜的四折豆腐干,阿童赶紧回家。百年来只道秋香三笑讓唐伯虎折腰的传奇,却无人知道阿童三吓讓衣衫湿的八卦。衣衫一湿要感冒,一感冒就要买药,一买药就要破费。维稳是社稷大事,破费是家庭大事,都是头等大事 ,所以要把不稳定的因素扼杀在萌芽中。
1995年三口之家从江西返沪。由于她和女儿的户口在母亲处,所以寄住在娘家的小房间,而丈夫却被母亲生生赶走。伟大的中国户籍制,与时俱进地衍生了新的牛郎织女。
母女虽不认识法国的孟德斯鸠,却实行了‘三权分立’的模式–经济上分食而吃水电平摊;地域上楚河汉界不越雷池;政治上各行其是各做各的“中国梦”。在三权分立的框架下又制订若干个小规则:每人一天的烹饪时间掌握在20分钟内,上下浮差不超过三分钟;沐浴一周一次,由于是盆浴,时间不限但一次只能用一壶热水;坐便器开关用铅丝锁定,冲马桶一律用洗脸洗菜洗衣水;家中有事,召开政治协商会议。开会时各抒己见畅所欲言,绝不容许出现橡皮图章八大花瓶的现象。实行‘三权分立’后,家庭虽没达到真正的‘和谐’,但殴斗绝迹,舌争不再,基本上实现了‘维稳’的终极目标。
阿童一进门就摔了个结结实实的狗吃屎。她揉着酸痛的屁股刚爬起,却又一个倒栽葱摔下。阿童就势躺在地上,伸出五指在地上摸索,十分钟后完成“摸着石头过河”的伟绩,重新戴上有特色的眼镜。她这才痛心地发现,让她二次失足的不是反华势力,而是一辆倒卧的自行车。这一瞬间,阿童是“怒向胆边起,恶向胆边生”,要是此刻手里有一把刀,一定痛痛快快剁了这个老贼。
门外有声音,异样的声音。她悄悄踅近,透过门缝朝地上瞅,门外有一双脚,小的不能再小的脚。“什么人!”她撕心裂肺大吼一声。脚不见了,空气里却传来一阵狗吠。她捂着‘咚咚’的心跳,又捂住发烧的脸:“从啥时起,我成了风声鹤唳的耗子?惊慌的我,竟把狗爪子当人脚。”
她一个踉跄倒在床上。房间只有7平方,一床一桌一凳后已没有空间。可是老贼违反了既定方针,竟偷偷放进一辆自行车,由于地方太小只能躺卧,害得我来了二次狗吃屎。她抬起头,揉着被撞伤的眼角,丈夫在镜框里朝她微笑:“面包会有的!粮食也会有的!”
“你骗我!”她冲丈夫嚷着。“我被迫跟单位拗断工龄时,你用这话勉励我;女儿结石疼痛无钱医治时,你用这话鼓励女儿;你栖身工棚餐风宿露打更值班时,你用这话激励自己。直到你猝死,我还用这话欺骗我,欺骗女儿。60年了,这话欺骗了我们60年。现在面包是有了,但成为太子党的囊中物;粮食是有了,但成为裸官的海外款。你的话是屁话,连屁都不如。要不是女儿,我真想随你去了,免得天天在苦难中煎熬……”她边嚷边抹眼泪。
门外传来轻微的“咔咔”。她又跳起来。异样声音,异议人士,异义文章,异域势力,“异”现在是政府重点打击的目标,是街道小脚缉私队监控的靶子。“异”意味着一级战备红色警报。又一声‘咔’,阿童猛地拉门,一颗花白脑袋,猝不及防掉在她怀里。她的手指戳上去:“你这个老耗子,做克格勃太老,做盖世太保太丑,做红卫兵太衰。”
“我怎么啦?”母亲不尴不尬不惊不慌。“我只是在行使我的职责。拿人钱财,替人消灾。我吃了政府的救济款,当然要协助基层监视你。”“好一个和大义灭亲的老东西。”“要是你每月给我450元,我可以做你的女儿。”虽门牙漏风,母亲的话一字字倒很清楚。
“有奶便是娘的货!认贼作父的货!呸!”
“谁让你不幸成为访民?访民全在监控名单上。亲不亲,线上分……”“三十年前你揭发我不是1000度的近视眼,硬逼我上山下乡,三十年后你又揭发我发牢骚……”“如果揭发我能得到政府的嘉奖,我建议你也揭发我。”母亲说到这,竟然骄傲地挺起了鸡肋胸。”“滚!”阿童使劲一摔门。“他奶奶的!古代都能击鼓惊堂,难道‘执政为民’的政府不能接受冤民?”她端起凉水大口灌下。
二年前,她去市政府信访站。以前只知道民工潮,现在才知道还有窦娥潮。接待窦娥的,不是政府官员,而是一排排武警,巡警,交警,治安警。狼狗,电棍,刺刀外加警车倾巢出动,阵势比美国对付本拉登还声势浩大。天呐!都说中国写诗的比看诗的还多,现在才知道警察比上访者还多。中国军费世界第一,维稳费世界第一,就凭这二点,中国稳坐‘崛起大国’头一把交椅。
填了表格的她,挤在密密麻麻的人群里。她看到一堆一堆黑黑的脑袋,还有墙上一排排的黑头苍蝇。这么干净的地方有苍蝇,说明这是藏污纳垢处。这时,有个当官模样的人走来,于是访民屁民潮成了汹涌的钱塘江潮。她被潮流推到墙边,一排排黑黑黝黝的苍蝇就在头顶上。她忍不住挥手朝苍蝇打去。半空中闪过一条棍状黑影,阿童惨叫一声,用手捂住头。
“凭什么打人?”一老汉举起胳膊掩护阿童。
“就凭你们是访民。”一声厉喝,警棍高高举起。‘砰’一声,一颗眼珠子飞出眼眶,在半空中划了个漂亮的弧线,然后直直摔下。老汉捂住眼,鲜血从他的掌心潸潸而流。阿童又惊又急昏了过去。
醒来时,她已置身看守所。她拼命敲打栏杆嚷着‘我没罪’。最后,一根疯狂的电警棍,让她彻底稳定下来。
三天后,她被引渡到审讯室。片警让她在悔过书上签字。她不签:“我没有罪。”
“撕毁‘信访条例’就是犯罪。”承办奸笑着。
“‘信访条例’在哪我都不知道。”
“就在墙上。”
“天呐!密密麻麻像苍蝇一般的,就是信访条例?我以为是苍蝇,于是去拍它。”阿童据理力争。
“她是高度近视,度数在1000以上。”片警笑着对承办说。
“你们滥捕无辜。‘秋菊’能打官司,我要讨个说法。”阿童毫无惧色。
“你有……现行!”
“现行?到信访站后,我没和任何人说过一句话–我绝不授人以柄。”
“没说话不等于没现行—你用眼神煽动。”承办严肃地说。
“只知道以言治罪,想不到眼神也能治罪。请问,咋样的眼神不算煽动?”阿童冷笑着。
“你想呆在号子里也行。马上让家属再交钱。”承办点燃一支烟。烟只抽了一口,阿童就在悔过书上签名。她以为签名后噩梦结束了,想不到却是噩梦的开始。在此后一连串的敏感日,她享受了被监控的待遇。
“中国为啥有这么多敏感日?只听说‘一次行窃终身为贼’,想不到‘一次上访终身监控’,竟成了‘维稳’的国策。文人企盼自己一不留神写出一本‘红楼梦’来,我却是一不留神变成异议人士。想到这,她觉得自己快要爆炸,赶紧从枕头下摸出药来。
“你吃什么药?”母亲破门而入。
“你还在监视我?”
“我就是居委会的编外人员。”母亲不但自若还自得。“究竟吃啥药?”
“啥药?抗忧郁的药。”
“别忧郁,有好事。”母亲一拍腿。“市里为了犒劳世博会的东道主,每户发送一张交通卡,一张世博会门票。”
“我拿交通卡。”阿童迫切地说。
“不行!交通卡实打实200,世博会门票面值140。”
“200➕140➗2……我补给你30。”阿童不假思索地说,说完还骄傲地一扬头。想当年,她是班级的数学代表。
“不行!还是根据门票卖后的实际价格结算。你先去卖门票。”
“你去。我一动,他们又以为我上访。”
“我去可以,如果票贩子给假钞咋办?”母亲说。阿童沉吟着,要是收一张假钞,等于扔了一星期的伙食费。女儿要读书,要看病,值此生死存亡的紧急关头,决不能只顾个人安危而忘了‘庭稷’大事。
“我建议你到世博会门口卖—估计原价能出手。”母亲抽丝剥茧地分析。“要是碰到老外,说不定给外币。”
“不行!这事风险太大。”
“风险大,利润也大。”母亲坚持着。
“我被抓,就说你指使的–你不怕生活费泡汤?”阿童恶狠狠地说。
“那就在附近卖—不乘车没成本。”
“早上还是傍晚?阴天还是晴天?”阿童忧心忡忡。
“晴天有很多的条子,但阴天有更多的便衣;傍晚易遭怀疑,可见早晨有更多的卧底。看来看去……”老太太扳着手指算啊算,神态酷似华罗庚。
“烦死了!烦死了!”阿童嚷着。
“我听过天气预报,明天有雨。既非大雨,又非小雨,而是中雨。小雨路滑,大雨看不清路况。12点整你穿着雨衣出发。中午执勤人在吃饭,穿雨衣能进退,”
“怎么个进退法?”阿童不耐烦了。
“要是情况有异,马上竖起雨衣领子;要是真抓你,挣脱雨衣赶紧跑。这就叫金蝉脱壳。记住!只许你穿那件有破洞的雨衣。”母亲在踌躇满志中,又关照细节小节微节若干,很有‘智者千虑杜绝一失’的慎密。
虽没有热烈的掌声,也没有闪烁的镁光灯,家庭政治协商会议,还是开成一个团结的大会,胜利的大会。
三,

阿童端起碗,就是咽不下,一张嘴,满嘴黑白分明的眼珠子。阿童躺下睡,就是睡不着,一闭眼,满眼黑白分明的眼珠子—他为了帮我,才失去那颗宝贵的眼珠子。二年了,这个恶梦缠住她,这个现实拷打着她。天呐!秦香莲上访,也没把眼珠子访走啊!杨三姐告状,也没有把眼珠子告去啊!为什么在中国,访民却屡战屡伤,屡伤屡战?
“睡吧!睡了就有力气,就有勇气。我没有杨佳的勇气,但有卖票的勇气。睡吧……”她终于睡着了。她在梦中跑啊跑,有人在后面追啊追。就在她雨衣被扯住时,她尖叫一声醒了。时钟正走到12点上。
虽是中雨,还是有月黑风高之感。月黑风高是阿童的购物时间表,这时购物,往往有事半功倍之效。她在破雨衣上又戴顶破草帽,‘破帽遮颜去卖票’嘛!
一出门就初战告捷,一票贩答应以115元收购。阿童却打起小算盘:货比三家不算比,货比十家才算比。现在时间还早,权当散步。虽现在‘散步’有颠覆之嫌,我毕竟只赚个歪瓜瘪枣,谅‘颠覆’也‘颠覆’不到我身上。
她压低草帽,一紧雨衣,风雨兼程继续走。走着走着发现有‘异’,身后有个影子,不近不远地跟着她。这影子啥级别–小脚类的?城管类的?红袖章类的?纠察类的?国保类的?
一想起国保她就打寒颤。上次在悔过书上签名,怕是影响了女儿的前途,听说好单位招人稀罕全看父母亲的档案。要是株连女儿,我死亦不能谢罪!想到这,全身打颤。
咦!前面不是女厕所嘛?她刷地闪进去隐身在门后,竖起耳朵聆听外面的脚步声。突然有人拍她一下,她尖叫一声跳起来。
“付五毛钱。”
“凭……凭……凭什么?”阿童捂住胸口。
“凭这个。”管理员一抬下巴。阿童推了推厚重的眼镜朝墙上看。原来这是一座四星级的公厕,用厕需要五毛钱。
我的天呐!买豆腐干只花了四毛,现在没如厕却要五毛,这损失大了去。这辈子没进过星级宾馆,却闯进星级厕所。罢罢罢!险情当前,顾不得身外物。她摸摸索索从内裤里掏出一枚硬币,十二万分不乐意地交出去。
既然已经交钱,不如在星级厕所如厕一下。蹲在日本坐便器上她,久久没有半滴尿出来。额的妈啊!尿意早就被吓跑了哪来的尿?磨磨蹭蹭了半天,只能灰溜溜地站起来。
啊呀呀!我怎么就忘记了头等大事,头等大事就是我的安全啊!想到这,浑身一激灵。她慢慢走出来,假装洗手半侧身体,余光却死死觑着门外。不好!目标不见了!有目标是看得到的危险,没目标才是潜伏的危险。阿童的汗毛‘嗖’地竖起,竖的比旗杆上的红旗还直。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阿童突然一转身,箭一般从厕所里射出。不是百米穿杨,而是千米穿杨。
“咚!”她劈面撞上一辆自行车。自行车倒下了,她也趴下了。厚实的眼镜“腾”地跳上半空,雪白雪白的橡皮膏,在雨幕中划出一道炫目的白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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