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前得知一个熟人病故了。自88年来澳洲就认识他,从未把他当作朋友,尽管在我的人生中他起过决定性的作用,那是因为在他的办公室里我认识了两个相识至今的男人,一个是曾经的中国住悉尼使馆的文化参赞,现在的企业家,周华,另一个是我孩子的父亲。
故去的人姓林翰穆,名约翰,原籍德国,与前妻有两个儿子,离婚后又娶了小他约十岁的菲律宾女人,玛丽,不到七年里俩人生了五个女儿。
八十年代他是悉尼首家移民代理,雇佣着六七来人,办公地点在悉尼中国城显赫的位置,常见他前呼后拥的在办公楼下咖啡馆与众人高谈阔论。
我是陪一个朋友去的约翰移民办公室,遇到在那打工的一个北大毕业的北京女人,和她挺聊得来。那时我住的地方离中国城步行很近,后来闲时就去找她聊天儿。林翰穆的办公室总有不少中国留学生进出,北大女人常收到大包小包礼物。
一天北大女人指着一个颇为绅士的中年西男说:“他想请你看电影”,我毫不犹豫的拒绝了,北大女人继续说,这男人是她老板的朋友,昆省来的,她和他很熟识而且很喜欢他。后来绅士男人过来亲自邀请我,就这样注定了我人生姻缘。
约翰左腿是假肢,据说是年轻时腰里别着的手枪走火射中了大腿而截的肢。他母亲比较富有,对他很怜悯,让他一家人住在距市区十来公里的他叔叔开的干洗店楼上,很宽敞的一居室,狭长型,公寓深处有一大厅,睡房在中间,公寓进门便是厨房加餐室的家庭厅,两口子住睡房,孩子们住里面大厅。
那时印象中的玛丽总是大着肚子,带着孩子天天跟着约翰,时不常的和在办公室里约翰前任的儿子发生口角。后来我和她成了朋友,听她哭诉怀疑她男人在外面睡女人,很可能是她的妹妹。玛丽凹窟小眼,厚嘴唇,棕黑皮肤,约翰叫她“猴脸”,每次听到这个称呼我都觉得很侮辱,玛丽却总是不在意的憨笑。后来见到过玛丽的妹妹,是个让人感到讨厌的女人,有种轻浮的风骚,想必有淫夫必有淫妇。
玛丽习惯用手指抓捏米饭吃, 有一次我借宿她家, 她挺着大肚子要和约翰去赌场玩儿 ,托付我晚上照顾她的两个小女儿晚餐,教我把切碎的西红柿搅在米饭里,撒上些细盐,用手将米粒和碎西红柿抓揉在一起捏成饭团给女儿们吃。记得我用筷子搅拌了西红柿饭,实在下不去手,便把饭盛到碗里让孩子用勺子吃,俩孩子都抱怨不如妈妈做的好吃。
他们家的卫生间弥散着雌性荷尔蒙的味道,地上摆放的小儿便盆里常有尿液。一天约翰端着便盆出现在家庭厅,气冲冲地喊道:“我说过多少次,如果我见到盆里有尿,我会把它喝掉。”,说完举起便盆一饮而尽,当时所有人愕然,约翰忽然哈哈大笑,说喝的是苹果汁,洋洋得意的讲述他如何趁人不备消毒便盆换入果汁。
后来约翰手下若干办公人员私囊移民款项消失,不少人追款,并恐吓报警,加之公司代理的移民手续中确藏有虚伪,约翰不得不倾尽家产赔偿,关闭了公司,玛丽无可奈何的对我讲,唯一希望就是约翰母亲的遗产了。
92年我搬迁到布里斯本之后和他们没怎么联系,94年初他们全家六口来了。玛丽仍然挺着大肚子,掩饰不住的喜气,跟我讲,约翰的母亲去世了,留给他们现金五十多万,和一套价值三十多万的公寓。她说他们马上要去环游世界,已付了上万的旅游费用。
林翰穆一家在离黄金海岸机场不远的一个度假村住了几周,很喜欢那个地方,花了约十二万买了一栋两层三居室的town house, 然后带着四个年幼女儿和玛丽肚里的老五开始了环球旅行。那年他们的大女儿才六七岁,四姐妹年龄都相隔一年多点儿。
六年后我带着快三岁的女儿去他们的town house,约翰的叔叔去世,其子收回房产,约翰一家搬到黄金海岸。
新家濒临海水浅溪,有沙滩,度假村里有带冲浪池的大游泳池,环境很适合小孩子。玛丽仍是憨笑着,但叹息她孩子在悉尼时就读私校,几年里花费了近十万,现在约翰零星做些移民代理,收入很低,孩子们都要去公立学校了,
“你们继承了现金和房产将近九十万,” 我提示她,“应该是没问题呀。”,
她没说什么,后来得知两口子赌博输掉了大部分资产,唯一家产就是这套黄金海岸的房子了。
约翰一贯健谈,他知识渊博,永远有说不完的话题,但让我难以忍受的是他言谈欠雅,脏字不断,透露着淫秽,说起性器官或性生活就像随口话家常,甚至会开他女儿们的玩笑,我几乎冒起过想抽他嘴巴的冲动,玛丽虽然有时会无可奈何的撇撇嘴,但脸上仍然带着憨笑。
林翰穆家里访客不断,熟人亲戚朋友加客户,玛丽大部分时间待在厨房里,餐桌上备有吃的,人们毫不拘谨的任意取食,约翰永远是很开心的坐在桌边调侃,看得出他很希望别人能欣赏他的幽默。
女儿早已咿呀学语,我很少去林翰穆家了,玛丽曾打电话问缘由,得知我不想让我女儿听到约翰的脏话,想必玛丽转告了约翰,因为有次是约翰的生日邀请我们过去,在他家我万分警觉地让女儿远离约翰,但那次明显的感觉约翰格外注意了他的言谈,少了许多玩世不恭的猥亵,甚至不象过去那样喋喋不休了,似乎是给自己说话前想一下的时间。
生日午餐时,约翰的五个女儿为父亲献上了一个很大的生日卡,上面赫然标志着 “给我们的世界上最好的爸爸”,这令我感到惑然,在我眼里约翰是个浪荡男人,睡老婆的妹妹,满口脏字,何以称为 “世界上最好的爸爸”?喊着 “祝爸爸生日快乐” 女儿们轮流拥抱亲吻爸爸,约翰开心地回吻,一家人喜气洋洋。那年他们最小的女儿已经快八岁了。
看得出约翰对孩子很耐心,任何时候女儿们要出门约翰都是有求必应拐着瘸腿为她们开车,带孩子们出游海滩,玩喷漆射击游戏,也许是他的影响吧,大女儿后来服了兵役。在他家里我从未听到五姐妹们争吵过,总是在一起玩耍,相互很尊重关爱,小小的town house里永远是一派热闹但祥和的温馨。
2002圣诞节前的一个早上看新闻得知他们住的度假村一个房子着火了,正是林翰穆家,说是二女儿玩蜡烛不慎失火。他们没有保险,记得报上登载着俩女儿在废墟里寻找东西的照片。媒体报道后人们纷纷支援,修复了房子并捐献了家具等等,再去他家时五姐妹高兴的让我看楼上的双层床。楼下的沙发显得很龌龊,孩子们兴高采烈的坐在上面照相。
玛丽还是一脸憨笑,当着约翰的面略有尴尬的跟我说约翰性功能大不如以前,他甚至给玛丽买了振荡器,我有些不安地扫了约翰一眼,担心他听到会不会不悦,谁知约翰满脸诡笑着接上茬:
“猴脸不知道怎么用那个东西。” 而后毫不隐瞒的继续说:
“伟哥对我都没作用了,唯一管用的是需要时在阴茎上打针。” 他看着我嬉笑着说:
“如果是你这样的,我倒情愿一试。”
我当时怒不可遏,虎着脸带孩子离开他家,决心永远不再搭理他。
我孩子的父亲一直和他们有联系,听说约翰去了邦德大学考取执教证书要去日本教英文,后来又开起了出租,把自己的车给了成年的大女儿。
两年前在我家旁边的购物村里迎面碰到约翰,我惊诧地问他怎么会在这里,他含糊带诙谐的回答说不知为什么他就来到这里。约翰很令我信服地称赞我这十年里体态没有变化,我本想客气地回赞他一下,但收住口,因为约翰明显的病态状的衰老了很多。
那次邂逅成了与约翰的诀别,也成了一个小小的迷。当时遇到他我并不以为然甚至略有冷淡,因对他隐隐的厌恶,现回想起来却有难以言状的悲哀,甚至还有思念,我意识到他其实是很难得的一个任何时候都会热情欢迎你的人。他毫无顾忌的大放厥词,是真诚地想让大家发笑,他谈吐虽然有时过分甚至不堪入耳,但从未有过恶意,尽管传闻他和其他女人有暧昧关系,未听说任何女人找他的麻烦。
在认识的人里我只佩服两个男人的英文文笔,一个是我孩子的父亲,另一个就是约翰。他智商很高,曾上过电视的智力竞赛节目。他可以和任何阶层,不同文化素养的人聊侃,格外喜欢和年轻大学生们交流。他和“Harvey Norman” 总裁Norman也是朋友。也许因为他的德国血统,约翰对历史和战争知道的很详尽并有自己独到的见解。
像约翰这样知识修养甚高,谈吐却可以如此粗劣,令我怀疑他有心理变异,直到最近获知知名和珅扮演者,王刚,最初视镜时看到自己镜中的扮相,几乎不认识那个油滑奸诈阴险的面孔。王刚坦言,演和珅让他释解了内心的阴暗,他可以随心所欲地发泄在现实生活中难以表露的人的劣性,这使他感到很痛快,我恍然悟到约翰也许是同样吧,他一生中,截肢,婚姻坎坷,受人欺骗致使公司倒闭等等促使他内在伪劣的一面膨胀,于是就把郁闷苦涩都发泄在他的污言浊语中。
魏晋时期竹林七贤不满司马篡权,隐居山中,嵇康狠狠抡大锤打铁,刘伶赤身面对访客责问大吼,天地是我房,房子是我衣裳,你为何钻我裤裆,阮籍更是常酗酒佯狂。那时长啸成为时尚,士人相遇,对视沉默半饷后一声长吼,竟自离去,彼此心知肚明。
宋朝才子唐伯虎被疑考场作弊入狱,因此结束仕途。为躲避宁王征用,赤身裸体装疯扮傻,后来自建桃花庵,在里面随意裸身逍遥。
人希望能用某种方式释解心中的积郁,我曾向往和好友狂饮,借酒畅谈,一次在朋友家喝多后和另一女酒友不仅抱头痛哭还显亲呢,后来听说被没酒醉的朋友冷眼相对,反感至嗔怒,好在我烂醉浑然不觉,否则真个难堪。之后醒悟到奢望在朋友面前渲泄苦闷甚是天真,可谓人生难得一知己!知约翰者玛丽,何况约翰不用喝酒便能旁若无人无拘无束地狂言,活的爽!
玛丽笑对约翰言语的粗俗不恭,即使质疑丈夫不忠的无奈中,眼神里仍透露着对丈夫的欣赏。她除了在约翰办公室帮过些忙没有过其他工作,至今不会开车,一直依赖一条假腿的丈夫。俩人相濡以沫厮守近三十年,这足可以给约翰一个公正的评断了,他算得上个真男人,无愧于孩子们心目中的“世界上最好的爸爸”,因为一个人的生命价值应该取决于其在所在乎的人的心中的位置和生活中的重要性吧。
76年人生路,约翰终因糖尿病导致脏器衰竭去世。在我们相识的几十年里,他的生活坎坷多舛,近乎闹剧,他一路挣扎,一路笑骂。生活中不乏道貌岸然嘴脸后的虚情假意,伪君子们冠冕堂皇地装着孙子,而约翰才真正活出了个自我。
我想发自内心的对约翰喊一声 “老家伙你他妈的为什么这么急着走?那边再找你聊!”
真实的经历,真实的情感,真实的心灵,真实的记述。以真取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