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来了。

今年的父亲节,九月的第一个星期天,就在九月的第一天, 就在冬天正式结束后的第一天。 而气温, 已是超过三十度的炎夏气温了。

教会崇拜时,牧师证道的信息, 是关乎父亲这个角色在家庭中的重要性。 在当今社会, 难免看到许多令人失望的不称职父亲, 以至于许多人在成长之后不愿意步入婚姻, 也有些女性干脆直接选择以人工受孕的方式拥有下一代,果断宣称不需要男人。母爱, 总是被歌颂成最不可或缺的。即便如此, 父亲这一角色依然举足轻重,特别是在将纯正信仰传递给下一代的责任上。

其实,从来就没有也不可能有完美的父母, 但我们为人父母者永远都不要灰心。 我们总是可以在上帝所赐的真理当中学习做得更好。 活到老,学到老。 我们一辈子都可以不断地学习。

教会结束后,每位父亲领取了一份平凡但不乏精致用心的小小礼物, 简易的包装上用订书钉钉牢了一节经文“Whoever fears the LORD has a secure fortress, and for their children it will be a refuge. Proverbs 14:26  (敬畏耶和华的大有倚靠,他的儿女也有避难所。 箴言14:26)”。大家一起吃烤肠卷庆祝父亲节,彼此交谈分享生活中的喜乐与困扰。

回家后,我们就只想安安静静躲避高温。大宝一早就发了祝贺信息给爹地, 贝贝一早就制作了父亲节的卡片给爹地。 我呢, 把平日里忙忙碌碌无暇顾及的家当收拾一下就是对节日的贡献了吧。比如, 整理前几日从梳妆台第一个抽屉里取出来的一叠“文物”。顺便打捞些美好的家庭旧日时光,和孩子们一起重温些充满亲情的共享记忆,也是别有一番美好的过节方式吧。

那个抽屉, 放的都是些来不及归类收藏但感觉宝贵的物件。在我心目中, 它们就是我个人的“文物”:由人类创造出来的, 与人类活动有关的, 已经成为历史的,不可能再重新创造的文彩物色。重新翻看时, 许多已然褪了色被淡忘的往事慢慢又浮出水面,并且一点一点恢复色彩,鲜活起来。

有些是应当重新归档的文件, 有些是重要的购物单据, 有些是妈妈手抄的中药秘方,有些是标志孩子们成长里程碑的贺卡、照片和纪念品,有些是孩子们写给我的文字。 许多的从无到有, 许多的从小到大,记录着一个家庭的需要, 一个家庭的味道。 手指头与目光碰触我们曾经一同度过的每一寸光阴时,脆响叮当,余音袅袅。

孩子们曾经写给我的许多文字, 我都已经分类归档保存了。 而眼前有待整理的一些零星物件, 有的令我发笑,有的令我心惊肉跳。 几张母亲节的卡片,有大宝制作的, 有贝贝制作的, 也有姐妹俩联合完成的, 言语之乖巧俏皮, 令人忍俊不禁, 也倍感欣慰。 而那几张她们幼年时期写给我的控告信, 幼稚的笔迹, 迫切的言辞口气,是那样悲愤交集, 不亚于旧社会的长工对于地主阶级的痛斥。我是那样的母亲么?我是她们在最委屈最伤痛最爱而不得之时下笔描述刻画的那样么?那些时候,当她们痛哭流涕声泪俱下的时候, 我将纸和笔递给她们,请她们写下她们的母亲罄竹难书的罪状,尽情挥洒她们痛彻心扉的最深积怨,就如同把上了子弹的枪递到她们手里, 让她们得以掌握可以发泄必须爆发的情绪利器。那些密密麻麻的指控,引发的摇撼灵魂的地震,多少次令我感觉匪夷所思哑然失笑,多少次又令我放下所有自以为是的为母尊严而倾听再倾听, 又有多少次, 我的心被锋利的文字刺伤,鲜血淋漓。 原来, 她们是那样感受的, 原来,她们是那样想的, 原来,她们是那样以为的,原来,她们是那样渴望的…… 每一点一滴的控诉,我都视若珍宝, 我都细心保存。 那是她们一次次打开幼小的心灵, 那是她们一次次在舔舐伤口时渴望被同情被看见的眼神,那是她们一次次感觉无助的呐喊。那是我得以认识她们的宝贵途径, 那是我得以读懂她们的最热烈篇章。 哪怕里面气焰嚣张言语过激, 哪怕逻辑混乱文不对题,哪怕用最恶劣的评估冤枉她们最痴心付出真爱的母亲。

可怜天下父母心啊!稍不留神, 可能就呵护过度, 再稍不留神,可能就显得冷酷。

她们写下了, 我收藏了。原来, 母慈子孝的画面愿景, 是乘坐颠沛曲折的过山车一路惊心动魄呼啸过来的。若不系好安全带, 谁有勇气坐上这样的过山车呢?

而今, 与她们分享她们曾经写下的这些文字, 她们看到了曾经的自己, 也看到了令母亲早生华发的催化剂。

在时光倒流中恍惚着, 突然看到“文物”中,映入眼帘的一幅画(或许应该说是一张卡), 画面是三颗大的爱心和一颗小的爱心, 以及一个张开着双臂和双腿的快乐小熊。 上面用英文写着过年的祝福

“Dear Jane (亲爱的简)

Happy Christmas and a new year (圣诞和新年快乐).

You’re the best (你是最好的).

From Bella (来自 贝拉)”

 心里不由得纳闷贝拉是谁。 是我教过的某个孩子么?

又看到一张A4纸, 上面用英文写着“A Poem For Jane” (《给简的诗》)

“Jane is very nice (简非常好).

She is so quiet like mice(她像老鼠一样安静).

She walks with us to the station(她和我们一起走到车站).

Her company is golden like rain(她的陪伴如雨般金黄).

She has the best smile ever(她有世上最美好的笑容).

But not when she has a fever (但当她发烧时就不行了).

I listen to her smooth cheerful voice (我听着她流畅欢快的声音).

It’s filled with energy and it’s moist (它充满活力,而且很湿润).

Jane is a lovely lady (简是一位可爱的女士).

But her name is not sady (但她的名字并不悲伤).

We thank you Jane for your kindness(我们感谢简你的和蔼).

Happy Christmas, you have no madness (圣诞快乐,你并无疯狂).

From Bella  (来自 贝拉)”

署名旁边还加画了个笑脸。

原来是她!贝拉的脸一下子就出现在我脑海里。 这首诗的第三行“她送我们去车站”, 瞬间就激活了整整一段时光。 我情不自禁喊起来“贝贝, 你还记得贝拉吗?就是你的同学凯尔的姐姐呀!” 贝贝从她的卧室喊回来说记不得了哪个贝拉呀?几个来回喊话解释后, 她才想起来。

我怎么可能忘记呢?那个凯尔,贝贝二年级的同班同学, 多么可爱多么生龙活虎的男孩子啊, 我是那样喜爱他, 哪怕现在想起他时, 心中依然油然而生类似母爱般的柔情。 他和贝贝应该同岁吧, 是否也和贝贝一样,正上大学一年级呢?

那时候的凯尔,据说是他们班上最惹祸的淘气包之一。也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每天下班去接贝贝放学的时候, 他和他姐姐贝拉就会如雨后春笋般在我身旁冒出来, 然后跟着我们一起去火车站乘火车, 一切都那么自然而然, 慢慢就演变成我似乎承担起了每天放学带他们一起去车站的家长角色了。凯尔放学见到我时,总是那么喜悦地咧开嘴笑起来,笑出丰满脸颊上两个深深的酒窝,天真浪漫且甜美。那双大大的眼睛闪烁着兴奋的光芒,白色人种特有的皮肤, 总是因为好动而透着红扑扑的蓬勃朝气,脑门上似乎总是冒着汗,一看就是那种上了发条般好动健硕的娃。他姐姐贝拉那时候大概是上四年级左右,应该算是被父母任命为他的监护人了。她和凯尔的肤色与体格明显不同。 她显得黝黑而瘦高, 由于当了姐姐而必须早熟的她, 没有凯尔的任性, 而是认认真真的样子, 讲话慢慢一句一句来, 发音似乎有些微微漏风, 令我觉得或许是营养不良的表现,不禁心生怜惜。和她说话的时候,我仿佛也和她几分相似地柔风细雨起来,不舍得任何形式的简单粗暴。每当凯尔开始任性, 她就会温和地喊“凯尔!”并数落他几句, 仿佛一个操不完心的小妈妈。

从学校到车站, 虽然不远, 走路也不过就是十几分钟左右, 但会有几次需要过马路。虽然这是布村治安相对安全的区,但我们家长曾偶尔几次收到关于学校附近出现劫持儿童未遂事件,所以我内心总不是那么放心让凯尔和贝拉自己走。 或许是出于一种母亲的本能吧, 我总像护小鸡的母鸡样, 想把他们一起聚在我并不宽大的翅膀下。而他们呢, 也养成了让我带着一起走的习惯。 有时候哪怕他们比我还早就到了学校门口, 他们也会等在那里, 等到我和贝贝了, 才和我们一起去车站。

凯尔在学校是怎样捣乱的我完全无从想象。 和我在一起的他, 就是一个流露着幸福和满足的小甜心。 他那张小嘴总是滔滔不绝地说啊谈啊, 而我则成了他最忠实的倾听者。贝拉有时候会边走边听耳机里面的音乐。天性友爱的她,喜欢和贝贝一起分享音乐, 往往是自己用耳机的一边听, 而把耳机的另一边给贝贝听。

每当我们到车站准备刷公交卡时,我就会让凯尔拿着我的卡去机器前刷。 小小年纪的他,特别喜爱刷卡时听那“滴”的一声,可有成就感了。 而我, 就喜爱成全他的这个喜爱。一次次的重复, 使他俨然成了熟练的刷卡专家, 居然还刷出了一种风度来, 总是刷得殷勤备至的样子,一整套动作无缝衔接:往我面前手一伸, 接过我递给他的卡, 转身到机器前面, 帅帅地对准机器屏幕面孔压过去, 定格一秒, 听那一声“滴”, 手伸回来, 转身递卡给我,释然地露出完成使命的微笑。有时候我想试他一试, 不经意地笑笑说我自己来吧, 他就会露出焦躁的脾性来, 拦着赖着, 非得踏踏实实把这活揽下不可, 揽不下来就会损失一个亿似的。

姐弟俩和我们乘的是同一辆火车。 她们下车比我们早几站。 和他们道别, 目送他们下车, 透过车窗看他们在火车下依依挥手,再目送他们走出站台, 就是为我们当天的相伴同行画上句号了。

我们就那样彼此陪伴着走, 走过了春夏秋冬。 那个冬天, 他手上多了一双手套。 他让我看他的手套,很好看的儿童手套啊, 又暖和。 他自豪地说是他爸爸在二手店买的, 说那个二手店可好了, 东西应有尽有, 他们买了好多东西呢!我也是喜欢二手店的呀, 以前在悉尼的时候, 常常把自己不需要的衣服大包大包地拿去二手店捐了, 为自己的衣柜腾出空位来。 贝贝小的时候, 我也常常去二手店买一些质量上好的二手玩具,待贝贝玩几次玩腻了,再拿回去捐,如此循环往复, 感觉就像是到二手店租玩具似的, 如此低成本的操作,倒也方便惬意。只是到布村后似乎还没有找到合意的二手店, 便不怎么去逛了。

凯尔提起他爸爸时,加上了几句, “我经常和我爸爸说到你,说我们一起走, 说我很喜欢你, 你很好。 他让我就跟着你。 他也说你很好。” 我一时有些无语。我们的一起走, 是彼此的陪伴, 是他们给了我陪伴他们的机会,对于“你很好”这样的标签,我感觉有些突然, 不大能够适应。

后来有阵子, 我们发现凯尔有一种才华。 他认识很多种汽车品牌。 我们走在路上的时候, 他会随手潇洒一指从我们身边经过的任何一辆车问贝贝“那是什么车?” 从来没有太多关心过汽车的贝贝自然是茫茫然一问三不知了。凯尔会让贝贝看汽车尾标, 教贝贝记住每种尾标代表的品牌。他振臂一挥, 手指头一指, 定睛看住贝贝发问的精气神, 简直有指点江山的派头, 令我每每看到或者想起, 都忍不住兀自发笑。 他小小年纪怎么知道那么多种汽车呢?他说是他爸爸教的。

日复一日的同行, 似乎令凯尔有些离不开我们了。 有个下午, 我和贝贝另有安排, 不去火车站的。 我在校门口就和姐弟俩解释清楚并告别了。 告别后我带着贝贝往另一个方向走,不想扭头往后看时发现凯尔还是跟了过来。我只好停下, 再次耐心对凯尔解释我们今天不能一起走了, 但凯尔依然不肯离开。 贝拉紧随着走来劝他,苦口婆心,“凯尔, 简今天不去乘火车的, 你别再耽误她了。” 但还是劝不动。 我突然觉得不舍再劝他,竟有那么一丝恍惚,希望无论我去哪里都可以带上他们。但我不能。我至今无法记得当时是怎样最后劝说他离开的。那份挥之不去的内疚, 至今依然萦绕心间,仿佛自己是个寻找各种借口即将抛弃孩子们的母亲。

那个下午, 在学校附近的那条静街的一棵树下,一对母女与一对姐弟, 难舍难分。 忘了是什么季节, 但仿佛有着秋风吹动的萧瑟。

贝贝学校举办运动会时, 我都会尽量抽空去看。 有一回游泳比赛,就在他们学校游泳池举行。我去了, 不但看贝贝, 也看凯尔。贝贝从水中上来时, 凯尔已经披着一条特长特厚的浴巾坐在泳池边的长椅上了。 见到贝贝浑身寒冷的样子, 凯尔慷慨地打开浴巾的一侧招呼贝贝,“来呀过来呀!” 待贝贝往他身边落座, 他就麻利地用打开的浴巾把贝贝一裹,整卷浴巾的上方就露出两个湿漉漉的小脑袋, 仿佛两只钻进了鸟巢的雏鸟。 我不禁掏出手机, 对准他们定格了那一刻,那个两小无猜的画面。

不知又过了多久,他们转学了。

或许, 就在贝尔写这首诗后不久。

贝尔的这首诗里, 居然还提到了我的发烧。 那应该是我有一次快下班时, 感觉真的生病了, 而且越来越撑不下去。 但毕竟已经快到该去学校接贝贝的时间了,所以还是没有立即回家, 而是熬到了下班,去接贝贝。头重脚轻发着烧, 勉强自己一步一步蹒跚着走下去。估计那次带他们到火车站, 我是显得奄奄一息的, 连笑容都是微弱的。

姐弟俩转学后,记得有一回, 我在Nundah的Woolworths购物时偶遇了凯尔。 他好惊喜和我打招呼, 然后就随不远处他的母亲走了。 望过去,他母亲极其瘦弱憔悴,仿佛精力涣散,面无血色,推着走的购物车上有个婴儿。 我脑海中瞬间闪过“吸毒”这个字眼, 却又立即自责不该有这种本能判断。“人不可貌相”, 我怎么可以凭着只看一眼外表的印象去以为呢?忍不住对贝贝说起那一眼。贝贝说凯尔和贝拉是和她说过家里一些事情的, 他们家确实是个问题家庭。 至于具体是什么问题, 贝贝没有记得, 我也没有细问。 想到他们的时候会有些牵挂, 便为他们祷告。

过了好多年, 贝贝上初中了。 有一天我们在Toombul商场见到贝拉。她在Donut King甜甜圈店打工卖甜甜圈。那时候她已上高中。 这里的孩子14岁就可以打工了。贝拉见到我和贝贝,好开心, 仿佛久别重逢的亲人,一直热情招呼我们, 问贝贝喜欢哪种甜甜圈。 我也就赶紧掏钱买了个甜甜圈给贝贝。

那阵子每周二下午我和放学后的贝贝都约在Toombul商场碰面,一起买些吃的, 然后贝贝再由下班了的爹地送去合唱团。几乎每个周二, 我们都会在商场见到贝拉。为不打扰她上班,我们常常是远远地看看她在店里忙碌的身影,就离开了。

2022年, 一场特大的水灾, 将Toombul商场的停车场以及底层的许多设施淹没了。自那以后, Toombul商场就停止使用了。 听说由于水灾对地基整体的破坏, 整个商场将被摧毁,将来对这片土地的建设与使用有待重新规划。

这是一个承载了许多人的记忆的商场。就在水灾发生前的那几年, 商场刚刚经过升级装修,增设了楼上大面积的餐馆娱乐中心, 也增加了宽敞的顶层停车场。 多少新鲜事物从这里仿佛才刚刚诞生,经过了蹒跚学步后正要奔跑起来时,就戛然而止了。

若不是今天无意间看到这首贝拉的诗, 我是否就会遗忘了多年前, 那个用笔写下了尽量押韵的诗行的少女?

当年的我怎么会想到, 那个瘦弱的小学生写给我的这首诗, 到今天才真正抵达我心灵深处那个最柔软的地方?经过了这么多年, 经过了那么多的人和事, 我今天才发现, 原来当年的贝拉, 是一个把不曾说出的话写成了诗行当作礼物的,细心珍藏着忘年友谊的, 被遗忘后又被加倍记起的, 默默的小诗人。

凯尔还好吗?

贝拉还好吗?

他们的父亲母亲还有那个更小的弟弟, 都还好吗?

贝贝把她的手机递给我说, 她在网上找到凯尔现在的样子了。我一看,手机屏幕上的凯尔,依然稚气未消的阳光笑脸,带着一副墨镜。 不知该称他做大男孩呢, 还是年轻小伙子。

我们不去打扰他吧。 他或许已经不记得我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