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剧连续剧中国的历演不衰,民众麻木是一个重要的因素。‘秦人无暇自哀,而后人哀之;后人哀之而不鉴定,使后人而复哀后人也。”
‘猥琐的上海人’记实文学之二:二呆
三,画画
红日出来了,白云在红日中,清盈地舞动着腰肢。妖娆的红日,多情地凝视着白云,于是白云越发妩媚了。
‘哗啦拉!哗啦拉!’粪车一走,各家各户的刷马桶活动开始了。有人用小石头在马桶里搅,有人用贝壳在马桶里刷,有人干脆用狼牙棒,在马桶里胡捣一气。有人半蹲半撅,有人双臂挥舞,有人佝背偻腰。姿势怪异,分贝奇高,味道特臭,简直是一幅有特色的群丑图,绝对符合‘群众性的,自发性的,大规模的革命运动’这一特点。
小鸟飞走了,清风飘去了,白云掩着鼻逃逸了,红日冷着脸爬高了。
老娘子端着一只脸盆,肩上搭着一条毛巾,来到门口的瓦砾堆上。瓦砾是造房子留下的。星转月移,一晃若干年。但瓦砾堆依然屹立,依然雄踞,坚守100年不变的基本方针。
瓦砾堆,现在成了老娘子专用的盥洗室。她站在瓦砾堆上,喝一口水,刷一下牙。动作张弛有致,手势优雅无比。有居高临下的睥睨,有高屋建瓴的傲然。雪白的泡沫喷在瓦砾上,仿佛海浪冲起的白沫。
随着‘吱呀吱呀’的声音,二呆挑着水过来。扁担随着脚步,一晃一荡,极有韧劲。带着梢公号子的雄浑,带着信天游的粗旷,带着15岁少年的鼻息过来了。
供水站在巷子深处的某一旮旯。水泥地坪约有20平方,中间盖个小窝棚,左右二只龙头。带斗笠的老头收牌放水。一只大牌换十个小牌,一只小牌可放二桶水。因为计量单位是‘桶’而不是‘斤’,所以各家各户的桶越搞越大,以至有人把腌菜缸也跳来了。斗笠汉一怒之下,抡了扁担就捣,把自己搞成现代版的‘司马光砸缸’。缸的主人也抡了扁担冲上来,二军发生激烈的战斗。激战中,斗笠汉挂彩,缸主人受伤。这事经过居委会,街道,派出所的斡旋,在一轮轮的三国四方会议中,双方终于达成协议:缸主人先做检查,斗笠汉赔尿壶一只。虽然尿壶的面积小于腌菜缸,但价格却相差无几,于是二人握手言和,继续连接30年的友谊。
供水站的作息制度是早上8点开门,下午5点结束。其间,斗笠汉严格按照政府机关的作息制,午间雷打不动休息二小时。当斗笠汉睡醒打开龙头时,排队者蜂拥而上,你推我挤,你抢我夺,其情景,比当年赈粥棚还盛况空前。
“妈!”二呆放下扁担,犹豫着叫了一声。
“扑!”老娘子喷出一口水。由于站的高,再加上嘴唇向上,所以水的起点很高。水在空中化成一片雾,而且是乳白色的雾。雾朝四周扩散,形成一个水帘洞。雾绝对乳白,浑然就是牛奶。面对半空中的牛奶彩虹,二呆看愣了。
“扑!”又是一口。水形成漂亮的抛发线,然后一点点朝下坠。现在不是牛奶,而是简单的水。二呆有些失望。他这辈子只喝过母乳,未喝过牛奶。苦妹老是问他牛奶是什么滋味?二呆只能回答:不知道。
老娘子又喷了一口,三口水喷完,她的刷牙程序宣告结束。老娘子的刷牙,是棚户区的一大景观。她不喜欢在脸盆里刷,就喜欢站在瓦砾上刷。有人把这归咎于她的出身:住在上只角的人,都喜欢这样。
老娘子婚前的刷牙,是在盥洗室完成的。既然现在嫁到下只角,刷牙只能随乡入俗,因地制宜。纵然是齐眉举案,终究意难平。于是,站在瓦砾上刷牙,成了她变相的示威,变相的宣言:落难的凤凰不如鸡,但是鸡,永远没有凤凰的振臂展翅。
老娘子扯下肩上的毛巾,扔进脸盆,十只葱花样的手指,在水中愈发晶莹剔透。
“妈!给我一块钱。”二呆鼓足勇气嚷着。
“把缸跳满,把热水灌满,晚上我要洗澡。”老娘子带自怜,依然注视着10根葱花。
“妈!给我五毛吧。”二呆一泄气,自觉把价钱砍了一半。老娘子开始擦脸。粉红的毛巾贴着脸,愈发脸如满月,肤如凝脂。
“妈!”二呆诺诺着。老娘子端起脸盆,从左转到右,优美的旋转,就是标准的快三步。一扭身,盆里的水,均匀地,从左到右地,扇型一样地飘出去。水在阳光下,形成半道彩虹。
二呆这次不是看愣,而是看傻了。母亲身上有许多东西让他着迷,甚至痴迷。她的举手投足,一笑一颦都与众不同。她吃饭的姿势,行走的步子,绝对不属于这个小巷,也不属于他父亲。她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神,一个美丽的女神。可是一到晚上,母亲就从女神变了女人。不!变成一个女兽。
想到这,二呆的痴迷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恨。憎恨,深深的憎恨,还加上深深的鄙视。他不知道,母亲究竟是白天的女神,还是夜晚的女兽?
“我要钱。”二呆突然嚷着,声音十分粗鲁。
“没钱。”母亲淡淡地说。
“新娘子!”二呆吼着,声音粗哑,带着激奋,带着怒气。新娘子的头探出门,二呆一把拽住她:“你说,你为我说话。”
昨天新娘出门时,看见二呆蹲在窗沿下。蹲,是这里的一大特点。男人喜欢蹲着抽烟,女人喜欢蹲着拣菜,就连小孩,都喜欢蹲在地上搓泥丸子玩。早听说北京皇城根儿的人喜欢蹲着晒太阳,想不到上海也有此嗜好,这让她有了‘习俗没有地界’的感悟。
新娘的鞋带松了,她蹲下去系鞋带,她发现二呆不在晒太阳,而是在画画。新娘只撇一眼,眼珠就转不动了。她惊讶地扬起眉,再次体会到天才和疯子,只是隔着一张纸。
人们带着世俗的成见,把天才梵高当成疯子。新娘也带着超凡的预见,把二呆当成天才。虽然纸上画的是清一色的马桶,但笔力遁劲,轮廓鲜明,有力透纸背的粗砺。能把马桶画的诩诩如生并不难,难的是神似而非形似,这说明他心中即便没有沟壑万千,也有成竹在胸。
马桶臭哄哄,脏兮兮,绝对是人世间最大的俗物。俗归俗,却是须臾离不了。本来政府完全能够让老百姓脱离苦海,过上‘土豆加牛肉,抽水马桶加沐浴房’的共产主义生活。但是考虑到世上还有2/3的人等着去解放,所以这个帝国主义反动派创造的玩意,暂时还不能送进历史的垃圾箱。
其实马桶和徐悲鸿的马,齐白石的虾,张大千的黄山,完全可以并为中国四杰。马是用来骑的,虾是用来吃的,黄山是用来欣赏和攀登的,马桶是用来解决生理问题的。中国有句格言:你不让我吃饭,我就不让你拉屎。这就说明吃饭和拉屎的问题,达到了同一个高度,达到了‘同一首歌’的高度。能做到‘民以食为天’,当然也能做到‘民以泄为地’嘛!
“新娘子!别笑话我。”二呆扯过画稿就要撕。
“你等等。”新娘回家,取出一本素描递给他。“好好临摹,你有这方面的天赋。”
“啥叫天赋?”二呆急急巴巴地问。
“天赋就是本钱,你有画画的的本钱。”
“真的?”二呆搔着头,嘿嘿笑了。这一笑,就是一整天。
“新娘子,你想说啥?”母亲端着脸盆,从瓦砾上跳下来。
“是这样的。二呆的画画的不错。”
“你想培养他做画家?”老娘子的眉朝上一挑。
“孩子有爱好,总比无所事事强。既然他有画画的天赋,我们就要努力培养,努力为他创造条件,努力……”
“我还有做总统的天赋呢!”王大瞎推出自行车,手里拿着打气筒。
“话不能这么说。”新娘努力笑着。
“我丈人是教授,可是教授不能保护自己,早早地翘辫子走了。我虽然是文盲,却能保护娘子,还能保护孩子。画画,那是封资修的一套。”老王虽带着笑,语气中却有不耐烦。
“作为父母,不能扼杀孩子的追求。再说,这对他也是一种陶冶。”新娘坚持着说客的身份。
“啥叫陶野?难道他野的还不够?”老王哈哈大笑。
“这冶不是那野。父母的言传身教,环境的潜移默化,就是孩子成长的菌种。”
“还霍乱呢!老娘子,好了吗?”老王使劲为御用车辆打气。
“妈!就给我二毛。我今天要挑水,要做煤球,要劈柴禾。对了,有空我去摸螺蛳,放把辣椒,保险你吃的满意。”二呆使劲笑着,肌肉被牵动的很怪异。老娘子眼皮也不抬,兀自拍着肩膀上的头皮屑。
“妈!就二毛。笔不买,就用短的铅笔头;纸不买,就在黄草纸上画。但是颜料一定要买。价钱看过了,二毛,只要二毛。”
“我身上只有二毛,这是准备买早点的钱。”老娘子笑着说。
“你今天可以不吃早饭,你就给我吧。”一双粗大的手,伸到母亲的眼皮下。
“如果我不吃早饭,就没力气干活;不干活,就不能拿工资;不拿工资,拿什么养你。究竟肚子重要,还是画画重要?”老娘子冷静地说。
“可我喜欢画画,我要我的颜料。”二呆急的快哭了。
“好了吗?”王主任取出一块厚实的海绵,放在车架上用绳子扎紧。车架上搁的是婆娘的肥臀。保护好婆娘,是他的重中之重。
婆娘挎着包,一扭一扭地走在前头。小包色彩艳丽,和格子外套很是班配。老王打量着婆娘的后影,满意地笑了。他推着自行车奔了二步,然后一个跳跃,落在鞍座。二条又粗又壮,犹如青蛙的腿,一蹭又一蹬,于是车子追上了婆娘。
老娘子把小乾包朝肩上一甩,紧走二步,一个跳跃,稳稳上了车架。老王一摁车铃,在众人的羡慕的眼神中,车子七拐八弯驶远了。看着越来越远的黑点,二呆的眼睛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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