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博会中的上海人》之六:老鼹鼠

一,
忠德到家时,三菜一汤已放在雪白的台布上。妻子酥胸微露,娥眉淡扫,嗔兮媚兮。他避开她火辣辣的眼神,只管闷头扒饭。
他用秋风扫落叶的速度扒完饭,在火山爆发的临界点上钻进房间,迅速锁上三重门保险。现在,哪怕门外洪水滔天,他也不管了。他躺在床上,打开托尔斯泰的‘安娜,卡列尼娜’。第一次读这本书,是在农场的被窝里。一口气,不眨眼,通宵达旦但精神抖擞,一目十行却过目不忘–被窝外,等候阅读的人在排队。
40年前他喜欢安娜,鄙视卡列宁;40年后他喜欢卡列宁,鄙视安娜。天呐!同一个大脑,却有天壤别的思维,这社会诡异,这人脑果然也诡异。
墙上挂着结婚照。妻子身披白纱,妩媚,媚妩,全装在那双月牙眼里。月牙眼啊月牙眼,果然是成也之败也治,恨也之爱也之。为了这双魂牵梦萦的月牙眼,他走进婚姻殿堂,也走进了废墟,沼泽,沙漠。不!废墟上也能长出绿色植物;沼泽里还有浮游生物;沙漠亦有摇摆的红柳。他走进的却是坟墓,一座亲手打造的水晶坟墓。
“我可以冲出坟墓,为什么‘不’?”抽搐的灵魂愤怒地嚷着。“因为我是……卡列宁。”麻木的肉身疲倦地应着。绕梁的余音如一条蛇,死死地缠着他。他痛苦地站起来,突然看见桌上有一张碟片:“窃听风暴”。‘窃听’已不光彩,还来个‘风暴’?他怀着好奇把片子推进机器。
他怀着窃贼的心态,带着犯罪感看完片子,直看的虚汗横流,心跳如鼓。作为多年的党务工作者,他恪守‘非礼勿看,非礼勿视’的信条,高压线绝对不碰,雷池绝对不越。非宣传部推荐的书不读,非红歌赞歌马屁歌不唱,这是他的自律,也是他60年如一日的宏观调控。
他一天看三次党报,晨报,日报,晚报。日报必颠覆晨报,晚报定推翻日报:与时俱进分分秒秒,与党中央保持零距离。一季度写三次工作汇报,周汇报,旬汇报,季汇报。旬汇报必更新周汇报的政治术语;旬汇报定刷新旬汇报的敏感词:科学发展观,与党中央实行拥抱再拥抱。最绝的是每次沐浴,定引吭高歌‘东方红’。要不是妻子被破音激怒操起菜刀大发雌威,浴室里的红歌潮还要泛滥下去。
他革命了一辈子。确切地说,他这个嵌在专政机器上的螺丝钉运转一辈子,从未怠懈过,从未故障过。想不到今天破大戒犯大忌,刷了零的记录。啊呀呀!下月就要退休,一定要功德圆满,让晚节做到保湿保嫩保鲜。天天说抵制‘反华势力’,今天却在闺房上演了一场‘颜色革命’。想到这扼腕叹息,老眼里竟沁出二滴泪腺分泌物。
手机响了,是一个陌生的号码。他一涑。新买手机,知者寥寥,声音怪异,电话内容更蹊跷。放下电话,惊魂未定的他如五毛,赶紧开始搜索。是某次的酒后失言?是某次的梦中呓语?是某次的会议泄密?是某次的传达越位?搜索比篦虱子还仔细,就连自己是先拉屎还是先放屁,都搜索的比小葱拌豆腐还清楚。现在,除了屎的形状和尿的流量没测量外,别的,一应俱全了。
“既无懈可击,为啥找我?”这个问号如梁上绳索,死死套在他颈脖上。处于极度窒息的他,使劲咽下一口唾沫。突然他嚷着:“苍天在上,我所说的任何话,都在‘三个代表’的范畴里;我所干的任何事,都在‘四个原则’的直径内。”话一出口,顿觉不妙—‘苍天在上’,这不是用‘苍天’来颠覆党的领导嘛?啊呀呀!我是百密一疏,祸从口出啊!”
出门前,他像英雄李玉和,喝了半杯自己给自己敬的酒;出门前,他像英雄江竹筠,一条围巾从左甩到右。出门后赶紧又进门–围巾从左到右,有自由化之嫌。围巾从右到左,有抵制自由化之意。
二,
远远就看见咖啡厅闪闪的霓虹灯,他忐忑着。自15岁看了‘霓虹灯下的哨兵’的电影后,他就没涉足过咖啡厅。想不到见面约在咖啡厅,莫不是组织对他的另一种考验?
一进咖啡厅,就有人和他打招呼,他的汗毛立马耸立。原来陪着陌生人的,竟然是他的‘杜康友’。只道此人是个卑微的门卫,却原来是个双面人。东德的‘斯达西’和中国的‘国保’比起来,真的连一根葱都不算。中国不但以GDP傲人,还以几何级膨胀的线人崛起于世界而傲人。线人是黑暗中的幽灵,旮旯里的鼹鼠,是苍蝇蚊子屎壳郎鼻涕虫的代名词。它们不但对环境有惊人的适应力,还具有不可思议的单性繁殖力。啊呀呀!我这个老牌的党务工作者,都在小门卫的掌控中,真正羞煞老夫也!
和陌生人握手寒暄假笑后,他决定先发制人:“有事请直说!”
“你有个中学的女同学,她是6.4……”陌生人不紧不慢地问。他的头‘嗡’地大了。他又惊又羞,有了被人掀起内裤的恼怒,恨不能抓个琵琶来遮面。
“我和她21年前就划清关系,不信去查。”他尖锐地嚷着,显的没一点风度。
“据我们所知,你们一直有来往。”
“同学小聚,绝不带任何政治色彩。”
“连空气都带政治色彩,难道你生活在真空?”陌生人冷笑着。
“那我就呼吸过滤的无政治空气。”他生气地嚷着。陌生人不说话,只是炯炯看着他,看的他的脊梁上生出一层绿苔。
“你们……需要我做啥?”话一出口他就后悔。21年前,为了仕途他背叛了他的初恋。21年后,难道再来一次背叛?
“她想在香港出书,这事你知道嘛?”
“哦!“他咽了一口水,稳了稳神。月牙眼如一层雾,轻轻地飘过来。他伸出手,雾轻轻地飘走,攥在手心里的却是一层潮气。
“你怎么看待她出书这件事?”
“不就是……不就是她的狱中回忆录?”他的思绪还在雾气中。
“这么说,你都知道?”
“不!不!不!“他赶紧挥手。“我什么都不知道!”惊慌中月牙眼消失,眼前只有一双炯炯的眼,一双有震慑力的眼。“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你是多年的党务工作者,该做啥,门清。”陌生人把一杯咖啡推过来。他喝了一口,极苦极涩,就像他的初恋。不!应该是暗恋。
“知道什么叫门清嘛?“陌生人加重了语气。
“我……知道。”他的头朝肩膀里缩了一点。
“知道就行。“陌生人放下一张名片。“有什么情况,马上打电话。”
陌生人走了,但陌生人留下的气息久久不散。忠德坐着,久久缓不过神来。这辈子都是他找人谈心,想不到现在‘被谈心’,这是对他最大的讽刺,也是最大的报应啊!
他一脚高一脚低地回家。回家后先换下湿透的内衣,又拿出放大镜。玻璃下压着二张照片。一张是45年前的同学毕业照,一张是5天前的同学聚会照。45年,是弹指一洒还是如磨如磐?
他带着老花镜,举着放大镜,抖嗦嗦搜索那双魂牵梦萦的月牙眼。45年前的月牙眼是一泓湖水,清澈的让他不忍;45年后的月牙眼是一泓海水,深邃的让他有怯。清澈照出他的卑污,深邃照出他的懦弱。他横竖是钻进风箱的耗子,二头不落好。
要落什么好?对他来说,穷则独保其身,达则兼济爱女–爱女是畸婚的牺牲品,是驴和马交配的后代。因为这,他爱她,怜她,亏她,所以一定要保护她。
他闭着眼,在抽屉的夹层摸出一封发黄的信。21年前那个黑夜,他把她所有的信付之一炬,只留下这封。他爱她,但是他没能力爱她,也没胆量爱她–她是水,会湿了他的鞋子;她是火,会燃了他的翎子。她为什么喜欢思索而不是假寐?她为什么喜欢呐喊而不是沉默?几千年来,中国人不就是跪着趴着乞求着匍匐着?她是……异类。对!她是风雨兼程的苦行僧;她是冥顽不化的花岗岩。她追求的是乌托邦,努力的是南柯梦。因为这,他爱她,恨她,亏她,所以这次要保护她–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赎回良心债,从此二不欠。天尽头,何处有香丘?人尽头,何处有情缘?
“开门!开门”猛烈的撞击,让门发出呻吟。他赶紧把信朝怀里揣。门刚启开一条缝,妻子就挤进来。“居委会来问,上星期来的是啥人?”
“啥人?同学!”
“名为同学聚会,实为解相思之苦。”妻子冷笑着,“你这个不敢爱也不敢恨的孬种。”
“请你出去。”忠德冷冷地说。
“我背叛你,只是一次身体上的出轨。你背叛我,是一辈子精神上的出轨。离婚你不敢,复好你不甘。你不但剥夺自己的性福,还剥夺我的性福。你是一座坟墓,埋葬着我的热情和希望。”
“少跟我卖弄普希金的诗。“
“那我们不谈诗谈实际。你退休后总可以离婚吧。“
“为了女儿我不离。但我们依然是水牛角,黄牛角,各归各。”
“既然各归各,那就拆了牛厩。”
“不能拆牛厩—牛厩要为女儿遮风避雨。”
“女儿只是幌子。你一切的一切,只为脸上那一层皮,那一层皮。”妻子尖叫着。“‘五好家庭’的匾,比尊严更重要;‘优秀党员’的锦旗,比自由更重要。你的每一个毛孔,都流着虚伪的汗珠,难怪你这么欣赏卡列宁!”
“你做你的安娜,我做我的卡列宁。互不干涉,泾渭分明。”
“你大乖若愚,大奸若忠,大佞若德,大恶若善。你不忠不德不善不仁,你名字的反面,就是你的人品。”
“很好!知夫莫如妻。”他眼皮也不抬地走出房间。
三,
第二天上班他老走神。伍子胥一夜白了头,他一夜成了前列腺患者。淅淅沥沥,滴滴答答的尿意延绵不绝,令他穿马灯一样往厕所钻,怎一个‘尿’字了得?
“听说局里要从退休者里选一个顾问。”
“不就是选个狗头军师。”打字员对着镜子补妆。
“啥条件能做狗头军师?”保洁工停止了拖地。
“当然是拥护四项原则的强硬派喽!”
“这些人怎么就死不绝?”保洁工恶狠狠地说。
“要是死绝的话,中国就成了美国。“二个女人气呼呼地走出盥洗室。忠德站在洗手池前,他在镜子里看见一个过了人气的靓爷。须发皆白白如雪,单薄眼皮薄如纸;憨厚的脸上,装着满满当当的戆厚。几乎所有人都说,他的名字和脸相珠联璧合,相得益彰。
“忠德,到我办公室来一次。”镜子里出现一个笑弥陀,他忙叩首应答。目送笑弥陀走后才发现,自己裤子的门襟为‘改革’而开放。
一进办公室,笑弥陀就奉上绿茗一杯。笑弥陀的笑,绝对具有闻风丧胆之效。要是在笑时再奉茗一杯,对方十有八九上了‘双规’黑名单。所以笑弥陀的‘绿茗’就是‘鸿门茶’的代名词。
“挺住!坚决挺住!像刘胡兰一样宁死不屈;像杨子荣一样侠肝义胆。”他暗暗为自己打气,连连为自己鼓劲。
“听说顾问的事了嘛?”笑弥陀笑的很迷人。
“听说了,听说了,党的政策就是好!”他费劲地翘起大拇指。可惜大拇指僵硬而僵直。
“党的政策……啊呀呀,真是亚克西啊!”他努力模仿春晚戏子的口吻,可邯郸学步,不伦不类的很啊!
笑弥陀不说话,只是微笑地看着他。
“不就是一名挂名的狗头军师?咱不为三斗米折腰。不为!坚决为21年前的背叛雪耻!雪耻!”他暗暗为自己打气,一点点挺直了腰。
“有啥想法,可以和组织谈谈嘛!”笑弥陀眯着眼,仿佛洞悉了他的五脏六肺。
“谈就谈。”他咽了一口唾沫。“心如止水,颐享晚年。”
“果然宁静致远,淡泊明志。”笑弥陀更和蔼了。“爱女大婚了嘛?”
“快了。”
“亲家也门当户对?”
“我们是马,亲家是骆驼。”
“你这匹马要争取做骆驼,才能齐驾并驱,保证婚姻的含金量。进一步海阔天空,退一步万丈深崖。“笑弥陀暧昧地笑了。
“哦……“他使劲吸了一口气。
“这次顾问享受的是厅级待遇,党的政策是宽严结合,赏罚分明。”
“是啊!是啊!”他嘴上在打哈哈,心里却七上八下:恐惧和欣喜共存,沮丧和亢奋一色。他怀着复杂的心情回到自己的办公室。
一到办公室他就翻出陌生人的名片。“这电话打还是不打?”他倒背双手踱开了。踱着踱着,一屁股坐到办公椅上,接着又从椅子上跳到世界地图前。
世界地图的轮廓他很熟悉,中国地图的形状他更熟悉,比妻子的乳房构造还熟悉。肩挑世界革命和中国革命二副担,焉能不知己知彼?
不过,现在他考虑的不是‘二副担子’而是‘退’和‘进’。退下来,和一张及其憎恶的脸朝夕相处,鼻子对着鼻子脸对着脸,这不是活埋嘛?进一步,肩挑‘顾问’之头衔,上得主席台出得亲友团。咳一声,众敛声;屁一放,众骇然;这不是菩萨嘛?地狱天堂,天堂地狱,一步之遥,一念之间……
他烦躁地坐下,手却碰到鼠标。他一个激灵,双手在键盘上打出一行字:查询电影‘窃听风暴’。屏幕刷跳出来:“电影《窃听风暴》用了很多前东德的机关大楼进行实地拍摄,但监狱博物馆的馆长却拒绝了导演拍摄的请求。馆长说,因为《窃听风暴》不符合史实–整个东德历史,像魏斯乐那样“良心发现”的秘密警察,对不起,一个都没有。”
“一个都没有!一个都没有!哈哈!哈哈!”他大笑着。“一个都没有!是啊!怎么会有?怎么会有?我不是第一个,也不是历史上最后一个啊!我内疚个球?哈哈!”他笑的眼泪都出来了。
“按现在的‘换位思考法’,我不是不爱你,而是更爱你。我不是背叛你,而是拯救你。延安整风是血腥,但达到‘惩前毖后治病救人’的效果。被救者,无一例外都成了共和国的开国元勋,享尽人间荣华,延泽子孙后代。这叫苦一时乐一世;这叫曲线救赎;这叫隐性大爱。我要为我的爱,贴上有国情的标签。”想到这,他在鲜红的国旗下,郑重地拿起红色电话机。
他只按了一个号码就停住了。“既然现在有‘转贴治罪,跨省追捕’,我何不来个‘录音定罪,亲手擒凶‘?这是原生态的数据,任你到联合国去鸣冤,也不能咸鱼翻身。天呐!我的智慧没有退化到沙漠化。”他高兴地一击掌。
四,
接下来,就是如何安排‘钓鱼执法‘了。他给这次执法起了个很有气魄的名字‘飓风行动’。他为‘飓风行动’制定了战略上的‘高屋建瓴’和战术上的‘步步为营’。
深谙党史的他,很欣赏老一辈无产阶级革命家的谋术。谋术之一就是搞‘农民会’‘同乡会’。他决定继承和发展遗风,启用‘同学会’这把金钥匙。
他拎起电话,可同学对他并不热情。他灵机一动,决定打‘经济牌’—这是屠城后,党中央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的尚方宝剑。
“聚会吧–我有喜事。”
“啥喜?彩票中奖?”
“中了个小奖。呵呵!”
“请客!请客!”接下来,不用他打电话,贺喜电话纷至沓来。于是他和同学约定,搞个度假村一日游。
就在万事具备时,半路上竟杀出了悍妻。虽然他对悍妻‘屏蔽‘了这次行动,可悍妻竟翻墙上网,让金盾工程流产夭折。悍妻一口咬定他借同学会的名义和他的初恋见面。其实,悍妻的话只说对了一半。见面不假,见面只为了套情报而非叙情。出发前,他在包里放了一瓶安眠药,麻倒悍妻现在就靠它了。
悍妻头顶一缸‘镇江醋’出发,二只月芽眼瞪成一双铃铛眼。她本来就是‘戴朵红花香三界,吃块臭干扬五坊’的人,现在月芽眼对月芽眼,更是仇人相见分外眼红。她的鼻端贴在男人鞋上,男人到哪追到哪,忠实执行了红外线扫描仪的功能。男人深知她嗜好,安排三麻友和她彻长城,他趁隙去取证。但证还没取到,悍妇杀个回马枪,生生地破坏了他的‘飓风行动’。晚归时,他一肚子沮丧,折戟沉沙不算,钱还打了水漂。
更痛心的是回家后,还经受了‘拷红’的待遇。彩票呢?彩票呢?悍妻如蚂蟥,死死钉在血管上。忠德支支吾吾不能自圆其说。于是悍妻逼他打开所有的锁,翻箱倒柜,掘地三尺,不但没收他多年的体己钱,还充公了他的百宝箱。最后下了通牒:写出事情来龙去脉,不然政法委见!
‘钓鱼’不成反曝光,忠德好一个怨。一想到邓矮子的‘韬光养晦’,他信心如股票,一涨就到涨停板。与其‘临渊慕鱼’,不如‘回家结网’。他打开厚厚的工作手册,寻找党的宝贵经验。“政策和策略是党的生命”给了他新启迪,新思维,新的发展空间。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他先去眼镜店购买大号墨镜;又去器材商店购买录音笔。回家后先阅读录音笔的使用方法,接着穿风衣戴墨镜,在镜子里模拟模特台步。他一遍遍模仿,绝对有‘台上三分钟,台下十年功’的严谨和慎密。下一步就是‘偶遇’。偶遇才能打消她的警惕,最大限度地深入到内心—不设防的城市就是一张白纸,可以在上面画最新最美的图画。
这是一个阴霾天。阴霾天让‘偶遇’更合理,却让一号道具墨镜失去了意义。不管!听说王家卫在深夜也戴墨镜,我就不能酷一回?他夹着小型公文包,迈着T步,在黄河路上走了十个来回也没见到她。他问了物业,方知停电抢修,她就职的公司提前下班。
亏啊亏!功亏一篑就在30分钟上。他在工作手册上加了一条:任何事宜早不宜迟。党的宝贵经验全在手册里,手册将来不是进博物馆,就是翻印成教科书。经验是党的财富,是执政党100年不变的定期存折。
这天艳阳高照。墨镜终于应了‘天时地利人和’的因素。T字步渐入佳境之际‘鱼’就出现。天呐!‘飓风行动-下集’终于隆重登场。
“我来找朋友,却遇到你。”他兴奋地搓着手。“这可是千年等一回啊!”
“咋这么巧?”她皱起眉。
“芝麻落进针尖里嘛!我饿了,先解决肚子问题。”进饭店后他先点红酒,又把微型公文包放在桌子中央。
“不过年过节,喝啥酒?”
“酒逢知己千杯少。为我们45年的友谊干杯!”忠德举起酒杯。“切记迂回,转弯,侧攻。要‘润物细无声’,要‘水过无痕’。”他不断告诫自己。
“你朋友找到了嘛?”她不紧不慢地问。
“这事不急,慢慢找。你的‘回忆录’写完了?”
“正等待出版。”
“大陆还是港澳?自费还是他费?”
“大陆能出这书,说明真‘和谐’了。“她微笑着。“自费还是他费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拒绝遗忘,发出呐喊。这是我的初衷,也是我的使命!”
他举起酒杯,趁机把包挪过去一公分。“你朋友在香港还是澳门?生意人还是笔友?”他迫切地问,而且分贝很大。
“你以前一直‘含泪劝告’,不让我写回忆录,还让我‘幸福’地接受迫害,夹着尾巴做人。“她冷笑着。“你不愧是一流的党务工作者,二流的中学同学,三流的人啊人。”
“…….21年前,我有不得已的苦衷。”他咳嗽一声。
“废话少说。今天找我什么事?”她沉下脸。
“老同学,偶遇啊!”
“千年等一回?你活不了千年,我也活不了千年,极权更活不了千年。”她冷笑着。
“你不要怀疑我们半个世纪的友谊。”忠德一脸正色。
“友谊?我看也就是不堪一击的豆腐渣工程。“她端起酒杯。”该不是鸿门宴吧?“忠德的脸红了又青,青了又紫。这时手机响了,忠德敷衍几句赶紧挂了。
“为了你的书,干三杯。”忠德喝了一杯又一杯,直喝的满脸酡红,现在只差唱‘饮酒歌‘了。这时手机又响,悍妻在电话里嚷着:“你不是说今天公干嘛?公干就是为公家干事,单位咋找你?“
“我就是公干,别打扰。”忠德悻悻地关了手机。“刚才咱说到哪?”
“说到中国的现状:不贫贱也能移,不富贵也能淫,不威武也能屈。”她微笑着。“中国人已堕落成二条腿的动物。”
“就是!就是!”忠德下巴上抬,努力露出笑肌。这时铃声响了。“在这里!在这里!“她指着包嚷着。忠德急忙打开包,一颗红点在闪耀。他扑过去,用身子去遮红点,用身子去盖红点。
“我还以为是相思红豆,却原来是录音笔上的开关。”
“别……别误会!!”忠德一动不动地扑在包上。
“你还是把拉链拉上吧!“她淡淡地说。他还是一动不动地扑在包上。这时铃声又响,他又惊慌又尴尬。
“这是我打给你的,我本想测试一下友谊的含金量,可你沉不住气,拉开拉链露馅了。”“我……我……”“为我们半个世纪的友谊干杯!”她站起来,把手上的酒,一滴不剩地浇在他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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