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情
现回忆起外祖父母总是想起他们终日不离的花茶。六毛一两,八毛的就有些奢侈了,偶尔也买点儿茶叶末。八十年代中常买一块钱一两的,不知是茶叶涨价还是喝的档次高了。
小孩子时不知茶有什么好,渴了常是一歪脖水龙头下咕咚咕咚的一通灌,抹把嘴,畅快。那时的地下水不光清甜,想必各种人体所需微量元素也充足。水管子是北京四合院中几家共用的,个别孩子仰天喝自来水嘴含着水龙头,邻居一个瘦古伶仃的男人接水前常提个开水瓶哗啦啦的先烫水管嘴,十几年后据说他因各种病缠身,难忍苦痛,吞了大把的药片自杀了。
夏日炎炎下班回来的姥爷会躺在院中自做的躺椅上摇着蒲扇,仍然啜着烫嘴的茶,记得有时姥姥会在茶里放点儿绵白糖,“小叶白糖败火”,姥爷常快意的称赞。寒冬时节屋内蜂窝煤炉子上的铁壶水开了呼呼冒着热气。透过玻璃窗上晶莹细腻的冰花可以见到外面朦朦白雪,伴着令人颤栗的飕飕西北风,姥爷会惬意地嘬着热茶,说起京戏名角儿,“梅兰芳,那做派儿(北京方言:举止)”姥爷惯常的开场白,然后就是马连良的空城计,失街亭,借东风,我那时还小,但“猪个亮”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还有过五关,斩六将,故事内容没注意听,只记住了红脸关公很厉害。至今想起来姥爷当时那兴致勃勃的神态仿佛就在眼前。
94年从澳洲回北京,姥爷刚去世不久,享年八十四岁。下了飞机我直奔小舅家里探望姥姥。我自小由外祖父母带大,听母亲说她在北京生下我三个月后就不得不返回了兰州家里,父母那时都在兰州军区任职。
姥爷长姥姥三岁,出嫁时姥姥还不满十七,二老相濡以沫六十多年。姥爷去世的前几年年近八十的姥姥依然腿脚灵便,进进出出采购操持家务,听舅舅们讲自姥爷去世后姥姥走路开始依仗姥爷曾拄过的拐棍。
那天同去小舅家的还有一个极要好的朋友特意给姥姥带了一盒包装考究的茶。坐定后姥姥仔细地端详着我“瘦了”,她说,朋友把茶递给姥姥说“这是给您的。”姥姥接了过来,颇费力的想站起来,“哎,”她叹了口气,“守灵两天都没觉得什么,第三天棺材一起驾,我的腿就软了,那会儿才知道你姥爷真的走了”。我登时觉得酸楚从两肋涌上来,极力忍着眼里盈盈的泪。
在哥哥家住了几日又去了小舅那里,那包茶原封不动的放在茶几下,我问姥姥想不想泡一点喝,姥姥说“还是待见(北京方言:喜欢)过去几毛一两的,现在怎么嘴里也苦,不那么想喝茶了。””小叶白糖败火“,我学着姥爷的口吻,姥姥嘴角抽动了一下挤出一个勉强的笑,神情却掠过一丝苦涩。
在我的记忆里,不知是习惯了还是从未想过,二老从未换喝过其他的茶,你斟我饮的同种茶喝了多少个四季,杯杯满溢着岁月的相依。姥爷带走了姥姥腿脚的灵便,也带走了饱经日月风雨的茶情。
不久姥姥出现老年痴呆症状,在几个儿子家轮流居住,舅舅舅妈们偶尔也沏茶,但好像不是过去的那种花茶,渐渐茶在我印象中消失了,直到后来我自己爱上了茶。姥姥九十岁去和姥爷相聚,现在想起两位老人虽一生辛劳,粗茶淡饭,但都是高龄寿终正寝,想必和嗜茶有一定关系。
我是三年前才开始喝茶的,逐渐了解到茶中所含茶多酚可杀菌解毒,抗癌抗衰,茶氨酸增强记忆,放松减压,茶多糖降血糖,强免疫,茶黄素保护心血管,茶皂素降低胆固醇,氟化物固齿防蚀,尤其绿茶中维生素C含量高过水果,其实我更喜欢的是茶中咖啡碱提神益思,兴奋神经中枢那种飘飘然的愉悦。
去年回北京去了两处茶庄,茶庄老板和哥哥舅舅都是好友,招待极热情。店很大,满墙柜里庄重地陈列着数不清的坛罐,茶的价格每两从几百元到上万,十来个超大冰箱里也放满了贮茶坛子。店中央各种茶具琳琅满目,加上各式古色古香但又现代设施配套的茶桌,下通净水,上接电源,不知怎的我想起了几十年前门脸不大的茶叶铺,一杆铜秤,一打纸,一两茶叶包的方方正正,系上小纸绳,一路甩拎着回家。
煞有介事的品了不知有多少种茶,没品到/悟出所谓山情地韵,岩骨花香,脑子里总是琢磨从前几毛一两的茶喝起来是什么感觉。
现在自斟自饮已是我日常生活中的一个重要内容。我很贪恋阴雨绵绵的幽情,后院水边棚里捏着小茶杯,透过濛濛细雨看着曾是枯竭的草地努力泛出簇簇嫩绿,院中凤凰树(poinciana)上点缀着团团鲜灵儿的滴血红花,两杯茶下去咖啡碱的飘然伴着视觉的迷醉,脑子是空的,思维是飘的。已是初秋了,久违的淅淅雨水急洒慢滴肆意调戏着干枯的大地,清明时节雨纷纷,家乡已是初春,故去的外祖父母,父亲,弟弟,又是扫墓季节,我拿出了四个茶杯,斟满,出门一一浇在草地上,心里默念着,姥姥,姥爷,尝尝外孙女泡的茶吧,可能不及四十年前几毛一两的花茶的清香,但浸满了孙女对你们的想念,爸爸和弟弟,你们是在一起吗?这渗入土中的茶水不仅寄予了我无限的思情,也渗透跟随被岁月抻得愈发紧的记忆让我感到你们就在我身边,和我共享这永远的茶情!
醉翁之意不在酒,茶客之情不在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