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大雪又纷纷扬扬了。
尽管当时还没有雪花大如席的诗句,但王子猷无限的遐想里是愿它出奇地大,赶快覆盖了这个世界就好。王公的车辙、朝臣的马蹄、文士碎落的脚印,大雪里,什么都不会留下。大雪封锁的世界,只留下一家一户温热的烛火呼吸,谁还会在意有个谢安、王羲之以及王羲之那个不肖子王子猷呢。
安静地睡一觉。
梦像雪花一样轻舞。
一炉炭火煨得床榻像一团白云,飘飘颤颤地。一只雪白的大毯子,大力士背着它跑了。王子猷拥了被子,不自意一个笑,竟醒了。年少轻狂,那日,是他抢了郗恢的毯子。
这是哪里了?山阴,他居住多日了,他像高高树上巢中的雏鸟,把自己暖暖地藏了起来,谁也触摸不到。桓冲的信使来了多次,催促他快快赴任。幸好一场雪,该来的来不得,该去的去不得。
好雪!王子猷搓搓手。
今日做什么,写字还是作诗?
“童子,酌酒!”王子猷的声音很响亮,打破了黑夜一样厚实的沉寂。
“雪够厚了吧?”
童子正欲比划,他早已大步出了内室到了厅堂的窗前。顺手一推,一窗风光——柔软的雪的起伏,曲线都静默了!
稀稀疏疏的雪屑落到眉睫,不像从天上飘落下来,是从房檐或者树梢被冷风吹落的。
大雪压得远处的房子低矮得像只匍匐的小兽。山阴,岂不是一只大兽,一身厚厚的洁白的皮毛,在无尽的黑夜里闪着浩渺而寒冷的光。
这只大兽是不是已经冻僵了。血脉都凝滞了。
“来人,去看看,看看流水结冻了没有。”
酒来了,王子猷倒卧。
对酒当歌,人生几何?曹阿蛮不爽快却写出这么爽快的诗来,可恼也可叹。好自然好绝妙的一句,算是千古一问了。问天问地问酒问将一时之快倾注于杯的自己,可谁又能知道呢?
王子猷在酒中找自己的影子,颤动的酒面撩拨着他的思绪,心立刻像琴弦一样悠远地颤动了。曹魏取了汉室,却灭在了司马的手中,眼下的司马呢,桓氏到底会充当什么角色?王朝的更替如这昼与夜一样,消亡与新生的交替。说不准的一个灾难,什么锦绣才俊,就是路人脚下不经意踩死的蝼蚁。人生到底几何呢?“固知一死生为虚诞,齐彭殇为妄作。后之视今,亦犹今之视昔。”父亲冲淡雅致,但感慨是对的,人生的纸页被一片一片地翻了过去,只留下后人的轻叹。
饮酒!
阮籍大醉过,醉过之后呢?还不得清醒地面对这个世界。我王子猷是置身度外的。不做桓温麾下一匹领头的骏马在权利的照耀下熠熠夺目,不做头负重的黑驴驮着名望的家当前行。做草地里一只笨牛,闲散地啃着草,快活地荡着尾巴,偶尔,发发牛脾气,多好。
然而。
“这可不是王家子弟的品性,”桓冲那小子那日一定要探个究竟,他摆出一副上官兼好事之徒的样子,来到王子猷跟前。
“王参军管哪个部门?”
“不知,见人牵马,马槽吧?”
“你管理的马匹有多少?”
“我不知,你问我手下的人。”
“最近死掉的马有多少?”
“活马的数字我还不知道呢。”
每一答,他都窃笑一声。但把一副肃然的样子给桓冲看。
桓冲不悦,又无可奈何。估计连“世人”那位老先生都要气得七窍生烟了,说不定连父亲王羲之一起骂。
那又何妨?
那个时候,他是快活的。
但有时候?世人这个老小子简直老糊涂了。王子猷苦笑一声。
就说那日,得了一株青竹,入个画吧,栽到窗前,可是,还没有动笔墨就被人搅乱了兴致,那家伙散布传言说:王子猷不可一日无竹啊!这无疑是把他当故作姿态的那般人一样了,着实可恶!拽过领子一看,此人就是献给他竹子的那位,气得他当时就叫其扛着竹子滚蛋。可世人不问缘由,就记了一句:王子猷不可一日无竹啊!
耻辱啊!与他最痛恨的那帮伪君子为伍还被世人标榜,这与骂他是娼妇差不多了,王子猷差点捶胸顿足。苍天啊,名声这种东西,丑恶得像鬼魅的影子,在夜风里张牙舞爪,你却奈何它不得。
好在,今夜的一场大雪。
饮酒!
醉饮何处呢?
“白雪停阴冈,丹葩曜阳林。石泉漱琼瑶,纤鳞或浮沉。非必丝与竹,山水有清音。何事待啸歌,灌木自悲吟。”隐者的好去处!可左思硬生生错过了,他空寻访了一回隐士。这家伙有福不会享,非要削尖脑袋挤身名士。不过,他的招隐诗倒是极好。
那个丑陋虚伪的家伙!他怎么能知道隐者的乐趣呢,怎么能消受那般自在快活呢?王子猷自得地饮了一杯。
“我的朋友戴安道却是极好的”。
一阵恭谦的脚步声带来冰雪夜强劲的寒冷进来打断了他的思绪。
来人报说,大雪压倒了河岸的芦苇,河面倒不曾冰冻,还悠悠地冲着岸,咕咕响呢。
“那一定是河水舔舐冰雪的声音。”王子猷高兴地说。“想必戴安道正在门口听着河水的声音呢!”王子猷立刻满脸惊喜。
要即刻去看一看才好,他响亮地喊出“招隐”两个字,便提了一件雪白的皮衣出去。
这是去寻访隐士了,童子家仆被拦到门内,巴巴地望着他钻进雪夜里。
王子猷成了雪地里欢快的野兽。
他无畏地踩得雪咯吱脆响。捧着雪,吃了几口,甩了甩冰冻的舌头;偶尔一个跟头,他跟雪打了一架,索性趴了一会,听雪里的动静,只有树梢一声窸窣,掉下一片雪来,打在发髻上,他拍拍头,抖抖衣服,跑了起来。白雪的世界是他的。他是头蠢蠢移动的笨熊,笨得恨不得憨憨地滚起来。
船家撑下长篙,成了船尾的风景,他呢,立在尖尖的船头,跟着船头剖开水面。哗哗的水声像心头的鼓点让他心血沸腾,他疑心水花是地下一股温热的泉眼,跟着他澎湃的心情激荡——水也涨了。
想来戴安道是安静的。
他兴许持了灯火,吃力地弯下腰用画家挑剔的眼光探寻雪下尖细的松针;兴许披了皂色棉袍在庄外分辨着夜色——白的、黑的、明的、暗的、远的、近的、高的、下的、圆的、方的、成比例的、不成比例的;他会静耳细听雪地的声音——轻的、重的、细的、浊的、急的、缓的、有节奏的、没节奏的。总之,他是画里永恒的一个造型,那张画,还需要他王子猷点染才对!想来戴安道的生活是一湖水,很多时候都是他吹动满池波纹,让一切摇曳多姿起来。
今日也是。王子猷想,将船藏在芦苇下,一声狼的长嚎,接着,猫着腰潜过去,会不会吓坏正出神的戴安道呢?
一准儿会!想到这里,王子猷自己先乐得心花儿开了。
如果戴安道惊慌失措地逃进庄子,他定会隔着墙大呼:“方才见一只山猪进庄子了,那不会是戴安道吧!”戴安道笑着迎出来,替他拍拍雪,牵着手,引进内室,赏画、听琴、观佛,相枕藉乎榻上。
倘若戴安道从狼嚎中辨出他来,高呼,“是王兄吧!”他就说,“王子猷死了多日,这会要我拉你同去呢!”戴安道说不准会赶紧对着佛像烧香呢!
戴安道是涩涩的豆汁,得他加进麦芽糖才有味道,只有他来了,戴安道会放肆地大笑,放肆得像自己一样。这一点,永远也不会错。
后半夜的冷气渐渐地渗到骨缝来了,船头站得太久,不妨回船里暖一暖。一盆炭火正烧得旺,顷刻映红了吹了长时间冷风的脸,王子猷粗糙地揉揉脸,“待在舒适的窝里,像受训的家禽,这可不是王子猷的秉性。”接过船夫的篙,他站到船尾。船身起初还打着摆子,不一会便快得像条鳗鱼。
两岸划过起伏的曲线,都向身后跑去了。
“先生好气力啊!”船家对着他说话,“想必要去见戴先生了。戴先生日间还在此垂钓呢!”
“你是说漫天大雪的时候?”
“戴先生哪里还管雨雪呢,同先生你一样,访人也不管早晚!”船家嘿嘿地笑一声。
又起雪了。雪下得急,一粒粒抖擞地撒下来,不一会,船身都白了。嗽嗽的雪珠子打在芦苇上草丛中,越发显出大雪的气势来,只是,夜更加寂静了,能掩埋一切活物的气息,估计饥饿的野狼都不会出来。
然而戴庄越来越近。
“戴安道想必调了鱼羹招待我,”王子猷扔下皮衣,奋力地挥篙子。“戴安道是否有了新曲?比《广陵散》会如何?画作完成了没有,与其少年时那幅《垂钓图》相比,会迥然不同吗?近日刘炎郗超可曾捎来消息?要不要比一比谁的啸声更绝妙呢?是戴安道先画画还是自己先写字呢?一起制作一尊夹纻的脱胎雕像吗?堆个雪菩萨还是堆个雪戴安道更好?先饮酒还是先品鲜鱼羹呢?”王子猷分明闻到了肥美的鱼肉和莼菜的清香。
尽管思绪乱飞,然黑夜中熟悉的感觉已然生了出来,递过篙给船家,王子猷对着戴安道的庄子。
可?
偏偏一切竟非所愿。
庄子静穆得像蜷在雪地的母狗,母狗守着一窝温暖睡着了。仿佛眼前真是一个活物,王子猷萌生出一二分的不忍,恰巧正是这几分不忍,宁静了方才还躁动的心。
一时感叹,到底是大雪无痕;搜寻脚下,哪里有路的痕迹;抱足不前,真要留下一串访客的足迹?而这足迹又恰恰证明是王子猷的?正是些许的心有不甘,到底愿意去摸一摸母狗湿热的鼻息。
尽管已经做到了全然地小心翼翼,王子猷几乎摒住呼吸,但终究是雪要自己响出声来,然而直到门前,竟也不曾搅扰熟睡的母狗。
“对,何必要搅了它的梦呢?”伸出的手落了回来,连脚步也退了几退。
不扰便不扰罢了,若是往日,王子猷定会带着悠然的步子回到船上,脸上还有一副欣然的表情,很有风范地回望戴庄一眼,这一眼,不过是无声的告别和潇洒的留恋而已。而今日,到底有些异样,熟悉的东西就在眼前,却又是这般不可触摸,几乎是无迹可求。同样是雪的世界,而戴安道的世界竟是那般的不声不响纯洁清肃,嗅不到一点人间的气息。这是何故?
直到登上船头他还疑惑。
可就在同一时刻,步态神情被冷风吹尽,雪夜里抖动的他的衣物他身后的河水以及枯干的丛草跟着他一起惊愕了:这不是戴安道的一幅《山居图》吗,借着东方的光亮,他看得清清楚楚。有什么比以雪夜为背景更博大更自然的画作呢?
甚为可惜的是,画作上留下他庸人自扰的足迹!
无限感慨眼前的所见,万分懊恼自己鲁莽的脚印,加上认为到现在才明了自己到底是画外俗人的缘故,王子猷像落入船中的雪一样平静无息了。
却原来,大地天幕成了他的画纸,戴安道独得其法,独得其妙!
看这大地,何其博大厚重,山川河流、楼台房舍、人畜鸟兽,什么都承载了滋养了。人在大地,同一棵树、一只草、一滴水哪有区别,荣枯消逝何其自然。王子猷的心闸开了。他甚至感慨,今日的天,是灰色的帷幕包裹着一切,他日呢,即便看得见星月,千百年了又有什么分别。抬头看天,其实什么都看不透,好比这世事,谁又知道明日会如何呢?戴安道妙笔天成,成就了自己的一段时空。
却原来,茅屋房舍都入了画,谁又能走进画里,推开柴门大喊一声戴安道呢?
戴安道一开始就是对的,他是真实的,真实得如同旷野的木苗,安然地存在,自由地舒展。仕途庸人、山川高士,他是后者。“我忍受不了那份清苦,而家弟也改变不了他的乐趣。”其兄说得一点儿没错,戴安道是清苦的,自我的,自在的,自然的,所以,他的画他的琴是磊落的高远的淡然的无拘束的。他的世界太大了,还有什么比天地大呢,他的世界又太小了,小得只有他和他的绘画、音乐、雕塑,所以,他登峰造极了。而他又是凛然的,提到做官,他不惜摔坏心爱的琴对帝王发了火。这个戴安道,分明是一头山林中散着尾巴行走的母象,偶尔,向一帮要牵他的家伙发起攻击。他当他是没生气的母猪,却全然不知自己是骑在母象脖子上可笑的野猴,总以为自己和象鼻子一起玩耍!
可笑啊!可叹啊!
幸好,今夜的雪!
“先生要回吗?”船家不解。
“见其所见,兴尽而返。”王子猷只说出这几个字。
天比雪还亮的时候,王子猷还家,即日辞官,居山阴。
雪夜访友的故事被渲染得很潇洒,甚至成了时人的骄傲。然故事的主人公王子猷很不以为然,他的心里,哪里还管什么世俗繁杂呢。
酣畅淋漓,这一出雪夜访友“兴尽”而归,比起其父的《快雪时晴帖》来毫不逊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