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凡
倘若真要找出缺点,那便是身材矮小,除此之外,就近乎完美。进思尽忠,退思补过,节俭力行、见义有勇,用橡皮擦去晏子多出的外交锋芒与孔子多出的教育智慧,晏子与孔子的影子几乎可以重合。
严肃的晏子在一排御者当中一眼就注意到一张因跃跃欲试而表现得有些气血方刚的年轻人的脸。
“御者不光要驾好马车,”家臣的话还没有说完,一声响亮的“还要照顾好马匹!”便引来满堂哄笑。
“不,小子,还要保护好相国!”笑声哗然。
晏子嘴角一丝轻松,就这个年轻人了,他活像一匹刚成年就将蹄儿迈得很高的骏马。
而日日伴随这么崇高的晏子,简直成了年轻人最大的幸事,就像日日享受阳光的沐浴,你尽可能舒展矫健的躯体释放出简单的快乐甚至无畏的放肆,因为至少在晏子看来,这是一个年轻而单纯的御者本来就具有的何其自然的东西。
说来也算不幸,这匹骏马终究有收敛野性甚至低眉顺眼的时候。
左顾右盼走进厨房。“今日应当有肉吃吧!”妻子远远的机杼声怎么听起来都像是对偷吃的低声抚慰。可怜正是不安分得近乎胆怯的与墙角家猫的对视泄露了秘密,一定是的,撮起来的三根指头,搓完嘴角的略泛油光的手背,只有他和猫对视察觉。
“君子吃肉也是要正襟危坐的。天地先人在上。长箸都要放得端些,何以失了礼数!” 妻子到底留了颜面,没有说出“偷吃”这个不洁的词语来。正因如此,这些话更威严,更不容强辩。破落诗书之家的女儿,因为丑陋而更显得刚毅。
这种超乎境遇的礼仪习俗多少因为穷酸而显得蹩脚,可在大的方面,千真万确地在理,这些话仿佛是相国夫人差人说的,姑且认为是自己全错了,然而,到底是不真实。年轻人低下好笑的脑袋,下次偷吃,一定记得把家猫赶出去。
但是,为了不让妻子过度操劳的眼睛失望,他把礼数做了一遍,而为了让她担忧的神情彻底松弛,他始终迈着沉稳的步子,愿意踱步子小憩一下,表示某些事的确引起了他的思考,比方说对答如流或者避重就轻待时而动等等,终极目标是,何日不再赶车。尽管他至今还未想出不再赶车后究竟要做何事,然妻子在劳其力劳其心之间已经有了明确的警告,诗书礼仪这些未来的一页迟早要翻过来,而在此之前,一切都从步态神情言行习惯开始。
另一方面,作为妻子,也为丈夫这个似乎永远也长不大的大男孩感到十分苦恼。不消说,与生俱来的真诚是可贵的,与日俱增的御术也显得出类拔萃,憨实也没有一点儿问题,可仅仅建构在这三样中的男儿的躯体多少显得好大喜功。简单的思维、可笑的推理、短浅的愿望、盲目的快乐、傻气的忧虑、浅陋的满足,结结实实填补了他身上的每一处,要想将聪明机敏应变迂回这些士大夫的智慧嵌进去,估计要比没簇的箭射进石头还要难。尽管厚实的脚板与永远好奇单纯的眼睛证明了这一点,然而,做妻子的打算永远不放弃,“尽其所能罢了。一日也不可倦怠。”
事情发展的结果是,大孩子到底被激怒了。“你除了丑陋,还剩下什么呢?”这句话从摔出儒服的高大的身体里蹦了出来,年轻人自己都给吓了一跳,他甚至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仿佛立刻矮了半截,这可是天大的错事,哆嗦着嘴唇闪烁着目光寻求妻子铁青的脸,出乎他的想象,那张脸出人意料地平静。紧闭的嘴巴仿佛不屑与他较量,挺起的下巴传达出绝对不可侵犯的力量,他错了,可是,笔挺的她的鼻子连说错的机会都不会给他,平静的眼神正在审视他因绝对幼稚而表现出的几乎猥琐的丑态。此刻的绝对威严绝对崇高的妻子的表情,比祖宗牌位下的供桌还要肃正,如果还嫌不够,不妨加上供奉的香炉和祖先牌位的力量。
“除了丑陋,我还有德行。”妻子说完就走开了。
这是句无可挑剔不可反驳的话,长着翅膀传到晏子那里,也当然是高尚而完美的。仅仅这一次,他打消了愚蠢的反击的念头,尽管他从来没有反击的想法而只是表示比较大的不乐意而已。这一句的分量还在于他从此只能仰望妻子,因为妻子的所作所为可以用圣人教诲庸人的那把尺子准确地度量,而且还因为那一刻,他无能到出他意料地低俗,这正是他自卑的地方。
长久地相信是以自己为代表的的行为完全错而妻子代表的某种精神的东西完全对,渐渐地,端正步态而不再飞奔、收敛笑容而不再肆意、咽下粗鄙的话语而不再哗众的御者的形象不时撞入人们的眼帘。即便如此,人们仍然坚信,这不是从内在气质上因为懂得类似于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这一道理而表现出的君子的沉稳,实在是因为年岁上的增长。退一步说,如果,非得要把这与精神上的某一点联系在一起,那也只能说是晏子的感召和一位有才气有德行的妻子的感化。
晏子用车子前左边的一匹马换回囚徒越石父的事一时人人皆知。作为御者,为这个义举感到自豪是分内之事,而作为优秀的御者,为越石父要求与晏子断绝往来这事感到由衷地愤慨也在情理之中。“了解我而不尊重我,不如回去坐牢”,就因为这一句,越石父被晏子尊为上宾,这种仅仅因为外在言语就被礼遇而且可以弃忘恩负义于不顾,相国晏子几乎是举世无双的,单就这一点,就很值得骄傲。由于气度使然,晏子坦然中谨慎一笑,而在御者,就一定要让心底的喜悦怒放。既然晏子如此欣慰,那么,淋漓尽致地潇洒一回简直就是必须的,年轻人这样想。反正这日风和日丽,看,快意的马车内坐着令天下人骄傲的晏子,大伞都分外绚丽,值得威风凛凛意气洋洋。于是,鞭儿扬得奇高,意气风发地展示百分之百的技艺,竟意外地百分之一百二的发挥,年轻人如临无我之境,跃起的身躯完全遮挡了晏子的视线,异常兴奋的脸和矫健的四匹马的金鬃毛在灿烂的阳光下交相辉映,倘若车轮可以用马鞭挥赶,他一定愿意再给几鞭。一种久违的汪洋恣肆在一条街激荡了开来。
然而,车内的晏子表情肃穆。
偏偏,这唯一的放肆不幸被不安心的妻子看到。收敛表情已无济于事,马儿般张大的鼻翼和没有完全放松的肌肉足以证明曾经狂野过。由于马鞭、马蹄和车轮的声响还在耳边回味,年轻人一时很难对妻子的言语做出准确的判断,直到妻子收拾衣物神色淡然地请辞,年轻人才察觉出事态的严重。
方才打在墙壁上的妻子的话终因房间的空荡又弹了回来。六尺的晏子,八尺的自己,齐国的贤相、御马的庸夫,庄严的思虑、无知的自满,这些话都对。可有一点,他觉得妻子可能不完全对,那就是,把他和他热爱的晏子放在一起对比,从哪个角度看,都像是让大象和野鸭比赛看谁的嘴巴或者鼻子更有力气。但是,但是,妻子总有她的原因——不为他知的深层的精神的原因吧。
失去了妻子的年轻人失意得仿佛失去了母亲,这种单纯的悲伤被睿智的晏子看在眼里,当年轻人带着不曾雕饰的真诚叙说完此事之后,杰出的晏子把他被妻子抛弃的不振作完全理解成了此人觉悟后的谦逊甚至人生境界的提升。对单纯这种少有的品质的赞赏,加上对其人遭遇的略微同情,还有对此刻至少他本人看来是难得的自知之明与悔悟之心的认可,晏子推荐他做了大夫。这当然还有越石父那句话的力量——了解而不尊重,对一个人是不公平的。
既然那个时代对为官者并不进行严格的选举与考核,我们当然不能责怪晏子,况且,此后的几百年都是举荐,看来真正考核在那个时代是不受用的。
无限荣光大概只是周围人们的看法。事实是,一种脱胎换骨的激昂顷刻就被放下马鞭的失意取代了,考虑到最实在的要算离别的妻子又回到眼前,年轻人便欣然地穿上了陌生的朝服。
做了大夫的御者此后并不开心。事实是,一些事情并不像挥动马鞭那样容易解决。进与退、利与害,纯粹的相国也不会告诉他这些。另一方面,卓绝的晏子也不需要一个负责其他事务的大夫帮腔。可怜的年轻人一度无可适从,但在大臣一次次泾渭分明的行列中他终于悟出一条真理,那就是,永远站在大多数人的那一边,这样,永远就万无一失。
庄公死,晏子扶尸而哭,景公强逼臣子歃血为盟,晏子始终没有屈服。崔杼的刀架在晏子的脖子上,曾经的御者像其他人一样沉默,他发现,不知何时起,他已经不再像以前那样热爱有着太阳般光辉的完美的晏子了。
他失去了热爱晏子的勇气。
作为愚者有最可贵的真诚,作为大夫有最可鄙的虚伪。面对自己的恩人赴难不能施以援手,面对自己曾敬仰的太阳受害却无动于衷,朝气蓬勃变为平庸之恶,扼杀人性就是礼教的力量,这或许就是孔子的教导,也是士大夫的为官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