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个二月里, 经过了白天与黑夜的辗转飞行,我们这个小小的三口之家,便从北半球美丽的海滨城市Amoy (厦门)移民到了南半球美丽的海滨城市Sydney(悉尼)。
当太阳再度升起,我们便缓缓地落了地。“早安,悉尼!”
这时,在涌出机舱的人流里,似乎可以将那首“与我同行”唱起:“…..我们从夜从夜走到了晨,我们从冬从冬走到了春…….”只不过,我们是从夜飞到了晨,从北半球的冬末飞越到了南半球的夏末。
唱吧!跳吧!崭新的未知像张门票,崭新的世界正张开怀抱。最最欢天喜地的是,日思夜想的姐姐,马上就能见到!
姐姐,依旧热情似火,就像机场外的骄阳。融化吧,所有的思念!千言万语,都不如相见!久别重逢的喜悦,翻开了踏足南半球土地上的第一页。哦,悉尼,悉尼!梦幻般神奇的悉尼!你到底有多美丽!
当姐姐把我们接回家时,她开门进了屋,我却情不自禁地逗留在门口的空地上引吭高歌。姐姐门一推,露出一双大眼睛乌溜溜地转,“谁家的收音机开那么响?”我一脸无辜不解望着她。她突然盯住我的眼睛问,“刚才你唱歌了吗?”
橄榄树
有了重相聚的爱,每一天都在度蜜月。吃了越南粉,尝了螃蟹粉丝,扛回了一箱一箱的水果 – 芒果,榴莲,龙眼……去了歌剧院,浪漫了情人港……
转眼,冬天来了,蜜月期过了。
冬去冬又来。
天还是那个天,阳光依然灿烂,依然鸟语花香。夜晚的月亮还是那个月亮,空气依然清凉。可是啊,你去听一听,听一听那些金发碧眼的语言。说的当然是英语,可人家带着莫名澳洲腔。盯着那一张一翕的嘴唇一片片,我的天啊!我听不利索你们在说什么啊我这心里实在闷得慌!难道,难道出国前才刚考过的那雅思,我用的全是假英语和这儿的不沾边?哎呀我的好姐姐呀我的亲爱的姐呀,你是专业双向三级翻译呀求你在家就多和我练一练!咱别讲国语了咱也不讲闽南话了咱只讲英语了好不好?再不练习就不进则退了!姐只是笑,“咱俩,讲英语,嗯,感觉怪怪……”
没有了语言这条线,走在路上的我便只是断了线的风筝在流浪。天上的白云啊,空中的飞鸟啊,你们自由天地,可是,与我有什么关系?吹过的风儿啊墙边的花儿啊青绿的草啊,一切的诗情画意,与我有什么关系?悉尼啊悉尼我读不懂你啊你又何尝能窥见我的心底?所有阳光灿烂下的快乐仿佛只是空心的菜头啊我心里并不踏实我怎能真正的Happy?
“不要问我从哪里来
我的故乡在远方
为什么流浪 流浪远方 流浪
为了天空飞翔的小鸟 为了山间轻流的小溪
为了宽阔的草原 流浪远方 流浪
还有 还有 为了梦中的橄榄树 橄榄树
不要问我从哪里来 我的故乡在远方
为什么流浪 流浪远方 流浪……”
我羡慕公园里割草的工人,我羡慕商场里的清洁工,我羡慕幼儿园里的老师……我羡慕所有安居乐业的人们。我渴望安居,渴望乐业,但此时最渴望的,是流利入乡随俗的语言。
到底,有没有一种工作,可以让我不停地听,不停地说,让我在最短的时间内接受最强化的训练?到底,有没有?每周两天就好。
寻工
有一份工在等着我。
得把它找出来。
行远或登高,总从脚下开始。
先要一份简历。天啊!工作了十年的我,已经有多少年不需要准备简历了?怎么写怎么写?哦,可以去找Job Seeker(寻工部门)帮忙,免费修改简历。
傻傻的简历,居然还写了性别年龄。简历上不需要写这些的啦,这里不允许性别年龄歧视的啦。
附上个英文名吧,免得老听见自己的中文名被念错。就把搁了近二十年的那个名字“Jane”掏出来用吧。又想起了中学时见到的那个随姐姐到家里来做客的高个子白胡须美国教授。他进门那一刻整个身体几乎塞满了门框的形象至今依然定格在脑海里。他回美国后,姐姐鼓励我写封信给他,当作练习一下英语。我便在信上请他为我取个英文名。收到回信时,兴奋地读着那充满慈爱的字迹。看到他为我取的名字居然是Jane, 只是plain Jane(平淡无奇的Jane) 而已,一点没有我想象中那种带点珍珠的光泽或是某种花香的意趣,便失望地把这名字搁一边了。他解释说Jane 的发音很接近我的中文名字。现在,丢了少女梦,竟然发现Jane恰到好处了。
简历定稿了。那么,去Centrelink ,可以用那里的电脑资料以及电话传真等设施寻工。范先生也在那里寻工。在Centrelink 里面,感觉就是到了办公条件舒适的办公室去上班,和范先生成了一同寻工的“同事”。唉!这海里捞针的工程啊!我的那份工啊!你若是在某个角落苦苦地等着我,不如就快快出来与我相见罢!
天天,花些时间在Centrelink “上班”。
有一天,正在一目十行,范先生递来张纸条,写了个联系号码,让我直接打电话去试试。以前一般都是用电子邮件把简历发出去,然后等回复的。范先生说有电话号码打去比较直接。也好。不曾想电话一接通,没讲几句,那头就难掩喜悦地说,“你把简历发过来,直接来面试。你的英语非常好!”一下子把我从半昏睡状态吓醒!接电话的直接就是招聘者啊!以为会只是前台小姐之类。瞬间收拾起自己那份散漫和随便的口气,严阵以待地应付接下来的每一个对话。
这份工是在Thomas Prometric接电话中心。接电话。于是,脑海里浮现出曾经的一个懒汉梦想,“如果有份工作,就光坐在椅子上不需要起来,只动个嘴皮子,那便是最轻松的工作了吧……”
面试
按着约好的时间,提前一个小时从所住的西南区上火车,到北区去。就老老实实穿着白衬衫,外加黑色套装。
火车上, 沿途一站一站细数,感觉着自己的心跳。似乎,可以闻到从车窗外飘来的芳草香,带着阳光的气息,烘得微暖。当车窗外出现那片大海时,我轻轻地唤了一声,“早安,悉尼。”
找到了地址。一栋办公楼。
一份新的陌生。
头发,衣服,可别弄乱。
轻轻地,轻轻地,我轻轻地来。
到了前台,被领去见面试者,就是电话里夸我英语好的人,极其慈爱气质优雅的中年专业女性,短发,淡而亮色的短袖上衣,搭配彩色短裙。一见如故的问候令人如沐春风,忐忑顿消。怎么会有这样的人?端庄高贵却一点没有面试者特有的严肃与威仪,一见面便露出捡到了宝贝似的欢喜笑容,仿佛为自己的伯乐眼光而感到某种满足和自豪。这样的亲切形象,觉得她随时会捧着我的手拉起家常,实在令人受宠若惊,好像自己一不留神就会喊她一声阿姨似的。在她面前,不知不觉便成了极乖的孩子。她只一个劲地不可置信似地继续夸,“你的英语真的非常好啊!”我只一个劲地忍住内心的表白,“你实在不知道我多么努力地掩盖我这浅浅的半桶水啊!”千万不要太令她失望。
见了这暖人的“阿姨”后,被安排到电脑室,测试电脑水平。在日新月异的高科技面前早已近乎电脑盲的我,一直是像使用傻瓜机一样地使用着电脑的。除了打字速度还行之外,几乎一无是处。坐在电脑前,一紧张,居然莫名其妙按错键把电脑给关机了。开什么国际玩笑!犯这么低级的国际错误!但,既然已登场,无论出什么差错,还得镇静优雅地把戏演下去。于是,装作波澜不惊,微笑着在可爱的前台小姐诧异的目光下请她重新开机并恢复到测试屏面。暗地里想象着她柳眉倒竖纤手往门外一指对我冷语道,“你已经失去继续面试的机会了,可以走了。”想象归想象,接下来一切恢复正常,顺利过关。暖人的“阿姨”再次出现,又是贴心的笑容,客客气气解释接下来还有几位要面试的人选,等完成了所有人选的面试之后下午便会通知我结果。
在进出之间,从一些摆放的材料,渐渐看清了这家公司的性质 – 是家考试报名中心,负责为考生报名参加电脑考核,以获得电脑资格证书。看着那些资料上重复的“教育”字眼,显然这些服务直接与教育挂钩。一直以来对任何与教育沾边的工作都肃然起敬的我,此时觉得这份工作实在太充满魅力了。它在以一种平静的姿态,悄无声息地,却执着地呼唤着我。来吧,来吧,这不正是你想要的吗 – “不停地听,不停地说,让我在最短的时间内接受最强化的训练”。
这份工就像是一双鞋,或许毫不华丽也不适合别人的脚,却是为此时的我量身定做的。
返程的火车里,再看窗外的悉尼 – 一样忽闪而过的树木房屋,一样地过大桥看大海,却似乎,多了一份会意。
到家后不久,电话响了。下周可以去上班。先接受满两周的全时间培训,然后开始每周两天的兼职。
心中的小铁石,静悄悄落了地。
培训
上班了。
清晨的第一缕阳光透进窗帘,便是该醒来的时间。
“早安,悉尼。”
冬日,料峭的悉尼。
每当出发前,总在抖抖的寒冷中一层层裹好自己。待到下了火车,明媚的阳光开始普照大地,我便得像剥陈皮梅的包裹纸一样脱下层层外套。觉得都该带个小号行李箱装衣服了。
培训的时光令人享受,好几次禁不住开起小差来感慨:我怎么可以这样一边未曾创造任何价值地享受培训一边还领着工资呢?自古无功不受禄啊。只是,想想受训后便可以开始接受他们的剥削了,心里也就坦然起来。
培训员优雅地顶着个孕肚,看似产期将近。那张脸,那明眸善睐,幽幽柔柔的目光满室扫荡;那朱唇轻启,缓缓的语调,循循善诱面面俱到,令我一忽悠一忽悠地神不守舍,暗暗庆幸自己不是个男生。若是,怕已心旌摇荡了。连续两周,一整天一整天地对着如此秀色可餐的脸,已然是接受了不置可否的洗脑。回到了家,仍是她的脸她的眼她的唇在晃动。这不是堕入情网不是单相思的症状是什么?难怪人间有“日久生情”这一说。还好症状都是虚的,心里的坦荡才是实在的。
培训内容最核心部分自然是如何接电话为考生订好考试。电话来自亚太地区的各个不同国家,客户都是要报名参加考试的考生。接电话不但要注重所有的礼仪,更要做到每个细节准确无误,在电脑系统里为考生订好每一个特定考试的时间和考场,这也就包括在每个电话里都需要与考生校对每个名字, 一个一个字母地进行核对。有时也会接到考生的电话要求重新更改考试的时间或地点,这些都需要先经过对身份的核实和确认。
所有的电话都有录音监控,以考核质量。特别强调的一些细节包括:在整个接电话过程中,不允许使用任何的俚语。这对于常人来说是不容易一下子做到的,需要相当的自我约束。因为大多数平常的口头语本身就是俚语。一旦脱口而出俚语,测评时便会被扣分。所以呢,一定不要顺口就说出:“ok”。
对一些难缠的考生,或者容易滔滔不绝的考生,接线员必须能很有分寸地把握好电话的谈话方向,控制谈话内容和谈话时间,任何形式上的失控都会被扣分。
如果考生打电话来投诉,要先判断明白所投诉的 是否实在是我们中心的失误。只有确定是我们的失误,才道歉,并且诚恳地进入解决问题的程序;否则,原则上不使用道歉的措辞。这对于我来说,是有点需要脑经急转弯的。因为出于华人凡事谦逊的文化背景,在日常生活中不论自己是否有错都先道歉再说的习惯,已经根深蒂固了。这样的习惯绝不能带到工作中。
在培训中,我时时能感受到中西两种文化的相互配合,冲撞,纠葛而可能产生的多种多样的效果,若不能相抱,便只好相斥了。
除了电话方面的专业知识之外,培训内容还包括一些办公室需知常识。比如,同事间的彼此尊重和沟通,注意个人卫生,尽量避免体臭,以免为共享空间的同事带来不舒适的环境困扰。洗手要全面到位,需要洗20秒,先湿手然后用肥皂洗,包括洗手心手背,十指之间,手腕,指甲。冲洗干净后要吹干或者擦干。未经擦干的湿手会令细菌继续繁殖。电脑键盘和电话都是容易被忽略的残污纳垢之处,细菌多多,要注意保持清洁,等等,云云。
听着这些鸡毛蒜皮的教诲,感觉就是回到了幼稚园。有这养眼的美女娓娓道来慢慢地教,倒也惬意。
上岗
惬意的两周很快便过去了。
真正上岗了。一个萝卜一个坑地坐到自己的办工桌前。桌面上一台电脑,一台专业电话机,连接着带话筒的耳机。打开电脑,设好屏幕,带上耳机,便如同坐进了驾驶室,系好了安全带,就要上路。只要在电话机上往那个“available(有空)”的接听键一按,就随时(几乎是马上)有电话进来。那种分分秒秒担心会失控的惊恐,就如同刚刚学开车,便直接驶上了高速公路一般,感觉所有的神经全部纠集在了一起,紧绷绷地不敢有一丝一毫的放松。如此聚精会神全力以赴地去面对的一份工作,对于土生土长的本地人来说,应该只是小菜一碟而已吧。
第一个电话进来了,认认真真地问候,“早上好,这里是Thomas Prometric。Jane 为您服务。请问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吗?”从耳机里听到经过了话筒的自己的声音,竟是被析离得圆润透彻,有如宣纸与水的微妙渗透,晕着湿漉漉的淋漓效果,加倍的明亮婉转。这哪是怯怯的我所发之声,分明是已被现代科技美化了不知几倍,显得那般专业沉着老练,闻之不禁心生惊喜,便扬起信心拿捏住这语言的缰绳,一路乘风鞭驰而去。噫!不曾想,声音亦如墨,竟能饱含大量水分,出语如落纸,水云聚散,疏密深远,纵横吞吐,在电话线上的空间里,可起浓淡变化,形成出人意料的音响效果,别有一番趣味!这哪是接电话,这简直就是一份雕塑声音和语言艺术的工作。在控制语言语调语速时,那份电话礼仪上的得体驾驭,不正是“石涛画语录”中的“……不可板腐、不可沉泥、不可牵连、不可脱节、不可无理”吗?
每当妥妥当当例行公事地问了最后那句“还有其他需要帮忙的吗?”然后谢过收线时,便多出一份释然。
源源不断的电话,令我觉得仿佛自己就端坐在工厂的流水线旁输送出声音这份服务产品,加上点关怀,加上点笑容,将墨色绘成块面,卷起包好,透过不可见的声波传递出去。那种随之而来“意明笔透”的舒畅感,便是这份工作给予我的即时回馈了。
办公桌椅这一小方天地,成了我“借其识而发其所受,知其受而发其所识”之所在了。
如此一面心惊肉跳地感觉着应接不暇,一面醉心于对声音的把弄,头脑里电光火石地拼接着蹦出来的单词连成的句子射出的含义,搜肠刮肚地以有限的储备应付无限的可能,时间很快便奔流到午餐休息的钟点了。一下子发现自己有些手足无措,很难嘎然而止地按停接听键,按下休息键,果断离席。觉得,这样断然离去,似乎几分不够敬业?带着几分迟疑,磨蹭了几分钟才犹豫着去休息。
午餐只有半个小时,就在带厨房的员工休息室吃自己带去的午餐,顺便聊聊天。
午餐后,继续坐回岗位。想着不知道这样子胃肠如何消化。其实,很快我就开始发现:一整天坐着,实在不是人类所应该有的姿势。懒汉的梦想从来就是最糟糕的梦想。
考生
所有接到的电话中,最最令我喜悦的便是从台湾打来的电话。不需要讲英语,直接就讲国语啊!虽然本来的初衷是想来强化训练一番,但毕竟是顶着工作的压力,对每份片刻的放松还是会充满渴望。和台湾考生讲国语不但零压力,而且感觉神清气爽。若是台湾女生打来的,更是好美好美的。因为她们讲起话来口气都是那样好可爱好可爱的,还带着几分嗲,简直就是琼瑶的言情电视剧里的某个角色。和她们一对接上,发现自己的声音直接被同化了,也是那么样轻声细语起来,配合着她们把电视剧一路演下去。此时,完全体会了“见什么人说什么话”的精辟。
最最纠结的就是接到从印度打来的电话。那满满咖喱味的英语,把我这随时会在英语的各种腔调里迷路的羔羊呛得不知去向,多少次都忍不住想说,“请讲正规英语好吗?”有一回实在觉得快招架不住了,满肚子委屈,和小组长谈话时很困惑地道出了心中的嘀咕,“印度英语很难听明白啊!”组长善解人意地微笑着说,“但是我们是专业的接听电话人士,就必须要能做到熟悉各国不同的口音,必须做到可以听懂。”也就是说,暗地里闹情绪纯属浪费。唯一的出路就是接受现实,学会欣赏咖喱味。
感觉比较内疚的是对那些不熟悉考场的考生。当他们顺便问起考场的地点在什么方位时,我只能很有礼貌地请他们自己上网去查。这是培训时学到的万无一失的做法。但是其实对于许多做了多年接听工作的同事来说,直接在电话上为考生指点迷津,告诉他们如何找到考场,实在只是举手之劳的恩惠。我多么希望我也能像他们那样熟悉各个考场啊。但是对于天生就对地理位置迟钝的我来说,这是我不愿多做努力的方向。
同事
初来乍到,难免小心翼翼,毕竟对一切都不熟悉。但是很快我就发现这里的每一个人都非常友善,随时愿意主动帮忙。任何不明白的地方随时都可以请教。他们的回答几乎是倾其所有的真诚。这让我十分感动。印象中在国内以往的岗位上,虽然同事们都很善良,但是也常见老员工在新员工面前潜意识的某种老资格优越感。而在这里,新员工完全不需有生份感。
在我办公桌隔壁是个亚洲女生,正在上大学,在这里上班是勤工俭学吧。很多小问题她都会及时指点,是最方便帮忙支持我的人。
还有一位也来自亚洲的男同事叫Kim,中年人,也十分友善,时不时会投来关切的目光,好像在问,“一切都好吗?”不知那份特别关照是否因着同是亚洲人的缘故,又或只因为我是新手。
我上岗后不久,来了位非常丰满的西人女生,挺阳光的,忘了名字,且叫她“向日葵”吧。她一来不久,就开始减肥计划,每天带来非常健康节制的午餐。最常带的是牛排和蔬菜,或者无限量的蔬菜汤。然后就见她真的每一周都瘦下一小圈,渐渐由“向日葵”减肥成了“小黄菊”了。她喜爱穿花裙子,不像我们大多数员工,几乎千篇一律地白衬衫黑套装黑鞋子。感觉在这片黑土地上,就她在一枝独秀地自由绽放了。
印象最深的是一位年轻却经验丰富的男生。忘了名字,且称他“小黑哥”吧,他不知来自哪个国家,皮肤粗糙且黑。他虽年轻,指教起我来却是面带长者的慈祥和笃定。他总是笑着指出我的眼神里有太多太多的问号,必须彻底改变这种无数个问题同时涌出的坏毛病,学会一个一个单独去解决。这对我实在是个难以攻克的新课题,是已经病入膏肓的弱点。因为以前在国内的工作常常都是要同时思考无数个问题并且左右开弓地去完成,许多时候还得一顶三。他说,“你以为你在同时思考许多问题,其实你的大脑每次只能思考一样事情,你只是跳跃式思维罢了。在这里工作和与人沟通,这样跳来跳去的思维方式是行不通的。”他就像对付一块顽石一样不厌其烦地对我说,“你要慢慢来。你的头脑太快了。一定要慢慢来。”小黑哥的这番教导,越是因着太难搞清楚,我越是铭刻在心。估计这一辈子,都会常常地琢磨。从他那里,我点点滴滴地学到了很多东西。他就像一面镜子,照出了我从未见过的自己。在他面前,我那种思维方式竟显得狗爬式的不堪,时时需要重新规范。
还有些来来往往的同事,始终不是太熟悉。因着每周只上两天的班,上班时又少有走动,也没有太多机会与大家熟悉了。只是每当我摘下耳机,周围同事此起彼伏的接电话声便涌入耳中,几分像儿时荡漾着朗朗读书声的课堂。
定期测评
很快,到了组长每月一次单独给予反馈测评结果的时候了。
测评是从所有监控录音中抽选出几个录音来评分的。测评表格上会罗列出密密麻麻需要测评的方方面面。例如,是否有好的接听问候,是否告知考生电话正在被监控录音,是否提了所有该提的问题,核实了考生姓名等细节,是否成功地控制了谈话内容及方向,是否有完美的结尾等。
组长是个年轻伶俐的亚洲女孩,身材苗条,面相丰腴。当她蹬着轻巧的中跟鞋,裙摆优雅地微笑走来,第一印象就是觉得她是从故乡走来的,那般亲切和熟悉,仿佛已是旧相识。她把我领到安静的小房间,和我面对面坐下来。谈话开始时,我发现她的脸上竟然满是梦般的笑容。她一开口便以朗诵抒情诗般的口气感慨起来,“哦Jane, 当我戴上耳机,开始听你的电话录音的时候,我仿佛听见了多年前的自己的声音。你的声音是那么甜美,那么年轻。我觉得我可以就坐在那里,闭上眼睛,一直一直地听下去……”她边说边闭上眼睛,一副完全忘我的陶醉神情仿佛仍然在倾听着某个天籁的声音。我有些不知如何反应地看着她,很想说,“亲爱的啊,你若不是组长的话,可以喊我姐姐了。我至少比你大五岁呢。”唉,如此年轻的女孩子,怎么说起话来好像就比我成熟了五岁似的呢?只能说,必须承认我的业务经验比她至少幼稚了五岁。
看着那张测评表上的分数,心中涌起一股欣慰,如同再一次回到了小学课堂面对考卷一般。这是多么美好的课堂啊。
组长非常细心地逐条点评。最后,她提出了一个批评:我发现你有时候没有及时去休息。属于你的休息时间已经定下了,就应该遵守。休息时间一到,必须准时停止工作去休息。否则便引起延误。
从此,我牢牢记住了:不准时休息是要挨批的。在这里,没有人会因为你不准时休息而赞你敬业。
毕业
就这样在声音里忙碌着,与同事们彼此陪伴着从冬走到了春。每一天,都好像在电话线上进行着漫长的马拉松。我们,一起,以声音行路,行路匆匆。就如同那首“与我同行”的歌:“你是行路人,我也是行路人,一条漫长的路,两颗赤诚的心,只有行路人最理解行路人,脚下的路越长心中的爱越深。我们从夜从夜走到了晨,我们从冬从冬走到了春,有你与我同行,再累也心甘。你是行路人,我也是行路人,太阳是你的歌,月亮是我的情。只有行路人最信任行路人,脚下的路越险,心中的情越真。我们从夜从夜走到了晨,我们从冬从冬走到了春。有你与我同行,再累也心甘。”
每天,回家的火车上,那个“况且况且”的一个小时,只是闭目养神,或是望向窗外。总之,不读书 。一本书,也不带。那个空隙,似乎百无聊赖,却又是一天繁忙后难得的归回安寂。仿佛,密密麻麻漆黑团团的画面上,那必须保留出的极其珍贵的底色的空白与间隙,给出一个单纯呼吸喘气的空间,令生活中永远透气透亮。
回到家里,慢慢发现自己在餐桌上的话越来越少了。生性爱讲话巴不得永远讲不停的我,竟也开始经历唇焦舌燥。当说话成了一种职业,便消耗了一份多言的天性了吧。
有一天,在火车上,我想:我可以毕业了。
明知该离开了,却还是喜爱着。因为喜爱着,便不舍得主动提出要离开。
对这份工作,实在有太多的眷恋与不舍。于是,在心里悄悄对它低语,“这句再见,留着,由你来说。”
终于,等到了这一天。组长笑笑地来找我,说,“Jane,你的工作非常出色,我们非常喜欢你在这里工作。非常谢谢你。但是,我们现在开始进入淡季了,很快就会没有太多电话了……”
这就是了。谢谢你。
再见。终于等到了你开口。
轻轻地我走了,
正如我轻轻地来
我轻轻地招手
作别西天的云彩
今夜,依然会有星光灿烂。
明日,太阳将会重新升起。
当太阳升起,我仍会道一声:
“早安,悉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