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几年后的这天,她带着一大一小两个女儿,兴致盎然,去寻故居。
在车上一路都探着身子,伸长了脖子望向窗外,试图捕捉每一分每一毫能唤起记忆的蛛丝马迹。路两旁的一切参照物居然已被全然勾销,荡然无存。没有了那些熟悉的自行车护栏,没有了那些熟悉的树和建筑物。“妈咪,你能找到你的家吗?”“可以!”可是,全然迷失了,怎么找?突然,似曾相识的龙溪师范在窗外出现。虽然大门变了样,但望进去依稀还有些往昔的面貌。赶紧仓皇地下车,相信从这里出发,愚愚钝钝地总能嗅出往旧居的坐标。那坐标便是有着抽水机在边上的马路,和与马路垂直的田埂。一路盲盲然地前行,一路往大脑里迅速搜索出的目标靠近。每一点一滴的回归都被一层又一层新的陌生所蒙蔽。如同一条跑远了的狗在寻找回家的路,一小段一小段地嗅,直到那微薄的熟悉味道被前方的突变无情地切断。茫茫然抬着头,寄望于某个过路的人,也许能吠几声,问个路。来了个大婶。怎么才说得清来由呢? “想找我原来的家,很久以前住的,不认得路了。”“哦!你嫁很远去了呀?” 竟一时语塞。远离家乡的方式都是这样被千篇一律理所当然地假定为“嫁”吗?
顺着得了指点的方向,又是一番曲折,过了一个小庙。已是黄昏,庙显寂寥。年少时曾和母亲来过这个庙。那时还没有听过“神爱世人,甚至将祂的独生子赐给他们,叫一切信祂的,不至灭亡,反得永生。”没有福音照明的心灵里永远填不满的空洞总是需要喂养,饥不择食啊,任何能想到能看到的信仰都不妨尝一尝。在寻找的过程中活着,活着就有时间和机会找希望。多年后在异国他乡下班的火车上读到史铁生写的“一遍遍坚定不死的决心”,瞬间泪湿眼眶。和妈妈一起来的那天庙里香雾弥漫,感觉呼吸有些困难。不知在这里烧香的有多少颗真正虔诚愿意寻求的心,亦或只是“信点什么总比什么都没有强”。
离小庙不远便是曾经上过的小学。小学的校名居然改了,听说原来的龙师附小搬走了,这是新的小学了。校门是新的电动铁门,校门两旁是新的公布栏,校门内是新的教学楼。贴着铁门,她想喊一声:“我就在你的面前啊,母校!你却不认识我。”因为,你已经不是原来的你 — 改名换姓还整了容。唯一不变的是这片圈起界限的土地。曾经爱恋过的,已不复存在。一路揣来的爱恋,无以安放。
旧居就在小学边。就是那栋楼,已然老去,外墙斑驳。数上去第四层,左边那个窗便是。就这样隔着一排老矮屋看它,过不去,找不到绕过去的路了。那一排矮屋就是配搭那栋楼的 “柴草间”,当时用来放自行车和杂物的。
二十几年的光阴,可以发生多少事,可以有多少的变迁。这一片故乡的天空,飘着不一样的云。天空下,曾经的马路、田埂、小径和村庄都那样被整页翻了过去,翻到了这一页的喧嚣繁华马路宽大楼房密集的画面。
她就站在那里,指指那扇窗,又指指边上的小学,想指给两个女儿看,看那被翻了过去的一页里,有多少难忘的时光,是曾经的年少,是曾经奔跑于上学放学的钟声里,是上学路过石板小径边那笑嘻嘻的善良傻汉门口,接过他递给每个从他门前经过的背着书包的上学郎的小小稻草人(他天天编织,天天站在门口见一个给一个)。
现在,经历过多少世代的田埂和马路一起消失了。整个坐标,不见了。
越是不见了,越是叫人想念。
特别是,那个田埂。那个承载了无数成长足迹的田埂。想起它,耳边仿佛又飘荡起那个年代家喻户晓的歌曲:“……赤足走在窄窄的田埂上,听着脚步噼啪噼啪响…..”
从田埂走过去往左拐不远就是中医院。自小每逢生病她的妈妈就带她走过田埂去中医院。成年后的姐姐曾经在那里住过院。她去医院探望了姐姐几次,姐姐的病友就以为姐姐有好多个妹妹。原来她每次探望碰巧都梳了不同的发型,病友们就以为每次来的是不同的妹妹,也算给无聊的病房添了个无聊的笑话。
田埂两边是整片的庄稼地。哥哥们赤着脚一时兴起就跑去田埂钓庄稼地里的青蛙。有时突然冒出个当地农民,断喝一声,哥儿俩便吓得撒腿就跑。上学后才知道青蛙是益虫。田埂边有棵大树,树干上天然地开着能容几个人的树洞。因着隐隐约约听过哥哥们聊些关于树洞的传言,带着某种黑暗诡秘,令她觉得那个树洞是个阴森森的禁地,里面充满不可探索的神秘。也许那就是哥哥们善于故弄玄虚的又一个成功案例吧。自己一个人经过的时候总是心如撞鹿地加快脚步,只有和哥哥们一起才敢在树洞口好奇地往里瞧瞧。
田埂上的快乐和淘气更多是属于哥哥们的。对她来说,和田埂有关的是穿越田埂的脚步,是关于田埂那头的中医院和中医院里的杨医生。
那时生病了就去田埂那头看杨医生,就像现在人们常说的看家庭医生。杨医生已经步入老年,慈祥端庄的脸上戴着副象征博学的眼镜,和所有的老中医一样越老越受人尊敬。优雅的杨医生年轻的时候一定是个美女医生。每每见了面寒暄几句,了解一下病情后,杨医生便开始把脉。小小的她总是听话地交出一只手,把手腕度假似的躺落在松软的“迷你枕头”上,便开始调整着呼吸,观察杨医生如何把食指、中指和无名指合拢了轻轻按在她手腕内侧的脉搏上 — 感受着那些神奇的手指尖带来的时深时浅的压力,想像着那三个柔软的指尖到底从微细的脉搏中探听出了什么样的节奏,汲取了多么深奥的信息,读懂了多少频率中包含的密码,如何顺着脉络窥见了五脏六腑的功能和运作……此时患者的身体对杨医生仿佛没有秘密,疾病无从逃遁。这样的时候,俗世间的一切都成了身外之物,有形无形的附加都是多余,任何与身体为敌的活动都显得动机不纯,都是苍白的借口。杨医生那三根手指头,睿智而充满经验,沉默却充满了诉说,绝不亚于当代的各种先进仪器。幼小的她几乎忘记了杨医生也只是个有血有肉的人,以至于有一天听妈妈说“杨医生病了。”她久久不能回过神来,觉得那是一个无法解开的迷 – “可是她自己是个医生啊!” 妈妈笑了,“医生也会生病的。”
杨医生开的中药大概是两碗半煎八分或者一碗八煎六分,饭后服用之类。喝下时总会因为极苦的刺激而浑身打几个激灵。中药的苦不只是一种苦,是混合了千百种不同的苦煎熬出的更老练更浓烈的苦,带着打击的力量的苦。却是要救人的良苦。那苦狠狠钉入舌尖舌根,直钻心肺。姐姐称苦极了的药为“毒药”,“以毒攻毒”的毒药。豪言壮语曰“这种毒药,打死我也是不愿喝的。”可是姐姐其实又是极能吃苦的。妈妈总是鼓励她一口气咕噜咕噜全喝下去,一点不要停顿。“长苦不如短苦”。末了立刻塞颗冰糖在口里。那便是第一个“苦尽甘来”的功课。人生路上非要吃苦不可,那就捏住鼻子仰起头来一口气饮尽了吧,会有一点甜在后头。
记不清最后一次去中医院是哪一年了。只记得上了中学后有一回跟着妈妈去医院,走到一个科室前抬头一看“妇科”,就心惊肉跳地掉头往家跑。一路深一脚浅一脚地狂奔过那道田埂,疯也似的一口气跑回了家,气喘吁吁惊魂未定。过了许久妈妈才赶回了家,小心翼翼带着不解也带着笑说,“你怎么跑了,我又跑不动追不上。我们只是走到那门口,又没有要带你进去….”
那种成长到一半突如其来的恐慌,那意外的荒唐,那个惊慌失措奔逃的身影,都被当年的田埂看见了,偶尔回放。
“妈咪,我们现在去哪里?”如梦初醒,她发现夜幕已降临,华灯初上。还是想再徘徊,还是觉得再多转几圈可能突然就看到田埂出现在眼前。可是,真的已经消失了。那个田埂消失了。连同那整个的年代,都消失了。
现代的世界,太着急了,太着急了。急着建,急着拆。拆了建,建了拆。拆了多少的旧梦,建了多少的障碍。拆了多少草木虫鱼花鸟的故乡,建了多少禁锢飞翔的殿堂。
现在的世界,太匆忙了,太匆忙了。匆忙地折断了多少正待成长的翅膀,匆忙地填充了多少存放心绪的空间。
就让世界忙去吧。且把珍爱的一切,粗糙的也好,细腻的也好,通通收入粗布麻袋。走累了,便歇一歇,往麻袋里掏一掏。总能掏出些美好,总能掏出些安慰。或者,和挚爱的亲人们分享,或者,只是自己,看看,笑笑,继续前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