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猥琐的上海人’记实文学之二:二呆(六)

中国悲剧连续剧的历演不衰,民众麻木是一个重要的因素。‘秦人无暇自哀,而后人哀之;后人哀之而不鉴定,使后人而复哀后人也。”

(六)回家

老娘子下了车,朝威海路的一幢小洋楼走去。老娘子真名叫唐蕴。若干年前,她是威海别墅的小公主。琴能弹几下,画能涂几笔,歌能唱几句,舞能跳几段。雪白的牙银光闪闪,银铃般的笑声,能感染一大批人。要不是一场风暴,她就是名门之后末代名婉。

父亲毕业于斯坦福大学,和门当户对的女人结了婚。49年,领着妻女回国,在大学做教授,也做学问。妻子是大学的图书管理员。

一场轰轰烈烈的‘阳谋’运动来了。别人做右派,只是胡诌几句,提几条意见,所以右派做的特冤。可父亲做右派,不但有万言书,还有意见书,计划表,章程,纲领,活脱脱一个现代魏征。可领袖不是李世民,一个巴掌把他打出关外。没多久他一命呜呼,再也做不了牧羊的苏武。

天做被,地做床,一拘黄土掩没了他。图书管理员不但在他出事时,及时写了划清界限的声明。等前夫的噩耗传来时,已明铺夜盖和新男人旧相识闹的欢了。新男人是旧男人的车夫,虽然肚里没墨水,但腿上有肉,身上有劲,让母亲有了枯木逢春。

老娘子一步步走进来,走进曾经的唐蕴,走近以往的生活,走进记忆的深处。树还是这棵枇杷书,父亲曾抱住她,让她摘树上的果子。灌木丛里,依然有她和父亲捉迷藏的路径。一切的一切鲜活起来。她爱她的父亲,她恨她的母亲:你可以嫁任何男人,但是你不能剥夺一个女儿对父亲的爱。女儿不但没有父亲的一小撮骨灰,甚至还没有父亲坟上的一拘土。想到这,她恨不得扇母亲二个嘴巴。因为这,她轻易不到威海路。她不愿意撕开伤口上的纱布,就让纱布和伤口,天衣无缝,浑然一体地共生共长。

一进弄堂就看见一蓬火。一个女人戴着黑纱,一边哭一边烧黄纸。二个戴着袖章的造反派奔过来,女人赶紧踩了火,拖着火盆冲进门。

火盆!火盆!又是火盆!又是烧纸的火盆,她的眼神散了,散到十年前的某个晚上。那天,她闯进父亲的书房时,就看见一只燃烧的火盆。“我苦苦做了十几年的活寡,只换来右派婆娘这个称号。”母亲披头散发,把一本本格子纸扔进火盆。

这是父亲的手稿。这是父亲终其一生的手稿。唐蕴尖叫一声,朝母亲扑去。母亲一挥手,把她推进父亲的怀里。父亲紧紧搂着她,一颗颗泪珠,沉甸甸地砸下。

“你毁了我的前途,你毁了孩子的前途。我不让你回国,你偏要回国;我不让你管政治,你偏要管政治;我不让你提意见,你偏要提意见。现在好了,你到山旮旯里去完成你的报国宏愿,你到塞外去完善你的治国大策……”母亲嚷着,把一本本砖头一样厚的书,敲在父亲头上。尖利的书角刮破头皮,一滴血从父亲头上滴下,滴在她雪白的衬衫上,也滴在她的团徽上。看着凶狠的母亲,看着嬴弱的父亲,她的世界‘轰’地垮了。

一星期后,父亲发配到甘肃。接着她参加高考。她没有在考卷上做题目,她只是在考卷上涂满了父亲的头像。

母亲很快恢复了花容月貌,她甚至比以前更漂亮。车夫来了,带来了食品,也带来了母亲的春天。母亲下厨,一碗碗菜端上来,一瓶瓶红酒端上来。红红的酒,映的母亲的脸更红了。喝完酒,二个醉醺醺的人,关了灯拉了窗帘开始跳舞。‘伊呀呀’的留声机响了,关在亭子间的唐蕴,把棉花塞满了耳朵。

得到父亲死讯时,母亲没去甘肃,也不让她去。她说不能自取其辱。后来有人捎来父亲遗物,还有一本厚厚的日记。母亲翻也不翻,就用一把火烧了。她说这是最高的祭祀:让父亲安静地走吧。他不需要承上启下,他也没权利寻找接班人。

父亲死后,唐蕴自己把自己嫁了。既然母亲都嫁了,她还有什么理由不嫁。嫁的越远越好,嫁的越是门不当户不对的越好。

老王是驾驶员后爹的远侄。上无公婆,下无姐妹,还带着部队转业的级别。家里没有薄田,倒有一幢上下二层的房子。虽在棚户区,倒也多了热闹。进棚户区后,唐蕴就让别人叫她老娘子。她要把唐蕴这个名字,像葬花一样,彻底埋葬。

唐韵进了门,母亲急忙站起来打招呼。唐蕴冷冷地看着她,一屁股坐在藤椅上。藤椅是父亲的藤椅,藤椅还在,可是主人却走了。物是人非,恍若隔世啊。

“今天咋有空回来?”母亲斟了一杯咖啡。唐蕴死死地看着杯子,这是一只青花瓷杯,青青的铀发出幽幽的光,仿佛父亲深邃的眼睛。茶杯是父亲的御用杯,是爷爷的爷爷传下来的。当年,父亲隔山隔水,把茶杯从美国带到上海。唐蕴抚摩着茶杯上的缺口,当年,她曾目睹了缺口的产生过程。

那是一个风雪交加的的深夜。睡梦中的她,被异样的声音惊醒。她发现大房间的灯还亮着,她推门进去,一脚踢在一个物件上。这个物件,就是手上的青花瓷杯。

父亲用手捂着脸,瘦弱的肩膀在耸动。难道父亲在哭?

笑话!父亲怎么会哭?父亲不但是这个家的顶梁柱,还是学校的顶梁柱,还是社会的顶梁柱。父亲有教不完的学生,写不完的书稿。家里电话一响,就是出版社在催稿。父亲不在家,家就是一潭死水;父亲一回家,家就是一条小河,她就是河里一条活活泼泼的小鱼。

“爸!你怎么啦?”

“你去睡吧,我没事。”父亲强颜着,但惊慌的眼神,泄露了他的苦衷。

“小孩不要管大人的事。”母亲不耐烦地下了逐客令。唐酝委屈地走了,走到门口摔在地板上。地上有一滩水,水里还有茶叶。这么说,爸爸的御用茶杯被摔了。摔茶杯的肯定是母亲,因为父亲连蚂蚁都不会伤害。

她坐在地上,没有人来扶她,昔日的公主,就这么坐在地上。她想哭,想撒娇,想发泄,想表达她的不满。但是她看到二双不同的眼睛。一双眼睛里装满了悲凉;一双眼睛里盛满了愤怒。于是她知道,以她为核心的中心不存在了。她慢慢地爬起来走出门。她走的很快,没有一步三回头。她觉的自己就是那只茶杯,从桌上摔到了地上。

从这以后,家里又恢复了平静,平静的连一丝涟漪也没有。要说没有涟漪也不真实,现在的涟漪,就隐藏在母亲的眼睛里。

父亲书房里的灯,关的越来越晚,母亲眼里的幽怨,越来越深。但是唐蕴却有了快感,快感来之哪她说不上,只是本能地觉得高兴,觉的窃喜,觉的幸灾乐祸。

唐蕴一直不喜欢母亲而喜欢父亲。父亲的渊博,睿智,慈祥让她着迷,让她崇拜。母亲是个漂亮的出奇的女人,眸子却是一汪幽怨的湖。湖水终年累月泛着涟漪,只有在跳舞时,涟漪才会散开,露出‘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

母亲一直是学校的舞会女皇,也是学校的校花。舞会前,母亲翻出最好的衣服首饰,她哼着歌,像少女春光外溢,妩媚柔情。一声喇叭后,母亲挽着裙裾冲下楼,轿车一溜烟绝尘而去。

舞会结束,母亲眸子里的星星消失了。星星像月亮,月圆月亏,潮起潮落。潮落等待下一个潮起,潮起迎接下一个潮落;月圆等待下一个月亏,月亏迎接下一个月圆。在周而复始的轮回中,唐酝把母亲看成是莫泊桑小说‘项链’里的女主人。

“怎么光看杯子不喝水?”母亲在咖啡里加了方糖。“日子过的不舒心?”

她狠狠地瞥了母亲一眼,一仰头,把咖啡灌进喉咙。母亲冷冷地瞥她一眼,继续熨衣服。

“难道你日子过的舒心?”她狠狠地白了母亲一眼。“不愿做教授夫人,宁可做工人婆娘。”说话时,她带着刻毒带着怨恨,带着一股无名之火。

母亲吟吟一笑,眼中没有幽怨只有满足。她更愤怒了。从什么时候起,幽怨之火换成了满足之星。丈夫魂归夹皮沟,女儿嫁了个文盲,还生了二个智力不健全的孩子。就是母亲嫁的汉子,也只是父亲当年的车夫,学校的工友。唐酝气呼呼地把茶杯摔在桌子上,由于力猛,桌子竟晃了一下。

唐酝发现桌腿有只缺口,一只砚台正垫在缺口处。这只砚台,是父亲最喜欢的徽砚,现在却沦落到垫腿的份,这不但是斯文扫地,还是奇耻大辱。

“家门不幸!家父不幸!”她抽出砚台,重重地放在桌上。

“咋了?”母亲不满地问。每次唐蕴回家,总要找茬寻事,总要借机发泄。

“为什么把砚台垫在桌子下面?”

“不用这垫,难道用黄金垫?可惜你父亲留下不是黄金,而是这。”

“你嫌父亲留下的遗产里没有黄金?”她更生气了。

“我没心情和你吵。我要把衣服熨了,他晚上要参加重要会议。”

“是三国四方会议还是白宫圆桌会议?”她伶俐地反诘。一到家,失去的灵魂回来了,沉睡的痛苦回来了,她又成了善战,骄勇的穆桂英。

“他现在不是车夫,而是大学革命委员会的副主任。”

“哈哈!”她尖利地笑着。“好一个副主任,还不如说是间接的侩子手。”

“住嘴。”母亲大声叱斥。“你没有攻击我婚姻的权利,现在我很幸福。”母亲挺起背,昂起头。

“你幸福?你的幸福建筑在父亲的死亡上。”她冷笑着,声音很尖利。

“我追求自己的幸福,罪在哪?”

“你不提离婚,父亲焉能轻生?你就是真正的侩子手。” 她脑门上的火,呼呼燃烧着。

“真正的侩子手不是我,而是你父亲自己。”

“你疯了!”

“我没有疯,因为他不自量力,因为他不是金刚钻。”

“金刚钻?”

“没有金刚钻,不揽玉瓷器。没有钢铁一样的意志,就不要触犯当局的神经;没有舍身饲虎的准备,就不要在老虎头上拍苍蝇。”

“父亲遭了迫害,你还说他不是。”她又气又急。“你要不离婚,父亲能死?”

“你以为离婚是死亡的导火线?”母亲冷笑着。“真正的导火线,是理想的扑灭。他一生都在追求理想,最后他为理想送了命。我从来也没有爱过他,他也没有爱过我。他爱的是他的理想,我爱的世俗而实在的生活。”

“你疯了。”唐酝攥起拳,高高地举起。

“打啊!朝我这里打。你打啊!你打啊!”母亲上前一步,犹如大义凛然的刘胡兰。“他不听我的话,他一点也不听我的话,所以走到毁灭这一步。”母亲突然捂住脸,肩膀一耸一动。唐酝想起父亲,当年父亲也是这样。捂住自己的脸,肩膀一耸一动,像个无奈无助的孩子。

“嚎什么?”她低吼一声。她要用高亢的声音,来提高自己的战斗力。

“我知道你看不起我。”母亲放下手,平静地抹去泪花。她看的真真切切,这是泪腺中的分泌物,也是母亲真实的情感。“我需要自己的生活方式,我需要爱,也需要被爱。”

“难道父亲不爱你?”

“我说过,他爱的是自己的理想。”

“你爱的,还不如说是情……欲。”她终于吐出了自己的块垒,自己对母亲的鄙视。

“说的好!继续说下!”母亲逼进一步。“继续对你的母亲扔石头。”

“扔石头?”

“上帝曾对一群要惩罚淫妇的众人说:你们中谁没有她的原罪,才可以对她扔石头子。于是所有的人,扔了手里的石头。”

“你……什么意思?”

“你要是没有这样的原罪,也可以对我扔石头。”母亲的脸朝她逼来,大大的,黑黑的眼睛里,有不顾一切的勇敢。唐酝受不了她的眼神,受不了那咄咄逼人的眼神,她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为了追求爱情,我嫁给了他。爱情,不应该是虚无缥缈的空气,应该是一张支票。这张支票要兑现安逸的生活,丰富的精神,有质量的夫妻……生活。”说的最后二个字,母亲顿了一下,声音卡在齿缝间。

“说下去。”唐酝疲倦地抚摩着砚台。

“49年,他坚持要从法国回来,说是报效祖国,实现自己的人生价值。哈哈!”母亲轻蔑地笑着。

“难道父亲一事无成?”

“他把自己的事业,建立在我的痛苦中,这不啻于谋杀。”母亲的眼里,重新出现幽怨。那幽怨的眼神,是一望无际的冰山。冰山里,埋葬着一个冰一样的女人。“我是个有血有肉,有情有欲,健康正常的女人。他为了自己专著,为了自己学术,把我打入冷宫,让我独守空房十几年。”母亲激奋地嚷着。

“可是父亲……有许许多多的建树。”

“我要一个实实在在的男人,我要一个有血有肉的男人,我需要的不是一串头衔,一堆著作。桃李满天下,没有我的果实;桂冠等身,没有我的性权利。”母亲大口大口地透气。“要是他,一直在这条轨道上走下去,我也只能牺牲自己,做个从一而终的好妻子。可是他出事了,他滑出了固定的轨道。我不能,我不能和破船同归于尽,我不能被打入冰凉的海水。我要寻找,寻找我的亚诺方舟。”

“于是你撕下最后的伪装。”

“孩子!人只活一辈子,而一辈子的时光很短,很短。我已经把最好的光阴献给他,难道你要我做永远的殉葬?”母亲的胸脯一起一伏,像海面上的舟,像旋涡里打转的一片枯叶。唐蕴沉默着,长久地沉默。母亲笔直地站在她面前,像对垒的二军。

唐蕴突然站起来,踢翻了小凳,朝门口冲去。

“你上哪?”

“我……我去看看姚姚。她说她探亲回上海了。”

“你说的是三楼的姚姚。”“当然!”“你不用看她了。”母亲冷冷地说。“你刚才已经看到她了。”

“你疯了。”唐蕴冷冷地说。

“你进门时看见一个女人在烧纸嘛?”“这又如何?”“这是姚姚的母亲,烧给姚姚的纸钱—因为姚姚已经死了。”“死了?为什么?为什么死了?”

“谁让她找了个反动权威的男人?既然男人已经死了,她也不想活了。”

“这怎么……可能。”唐蕴失神地念叨。“怎么可能呢?”

“这个社会,没有什么不可能的事。”母亲冷冷地说。

“这怎么可能……”唐蕴喃喃着,不停地摇头。当年自己和姚,是威海别墅里的一对孔雀。自从孔雀下嫁乌鸦,她就断了和姚姚的来往。她不想在这面镜子里,看到自己的猥琐和堕落,也不想让自己成为镜子,折射出姚姚的琴瑟和谐。姚姚嫁的是教授,谈的是有关社稷的‘子乎者也’;她嫁的是文盲,谈的是床上的耕地撒种。姚姚是大鹏展翅,比翼双飞;他们是双栖双宿,并蒂双莲。这是癞蛤蟆和白天鹅的并蒂,这是牛粪上插鲜花的双莲,这是畸形的寄体,这是荒谬的嫁接。这是……这是文明的倒退,这是兽性的提升。

姚姚为什么要死?就是死,死的也该是我。一场阳谋,带来她的多米诺骨牌。她从金字塔顶端,重重地落在地上,落在尘埃里,落在废墟上。57年的打击,打的她猝不及防,打得她晕头转向。那段时间,她走路老在飘。一只脚高一只脚低,犹如踩在云端里。半夜醒来,穿着睡衣朝外走,活像个梦游者。

大女儿降生,她仿佛抓住稻草。她相信女儿能改变她的现状,把她从尘埃里救出来。但是她绝望了。女儿的注意力,始终不在一个点上。教她认数,只知道啃手指;教她唱歌,发出猪拱食般的哼唧。随着女儿的长大,恶习一点点滋生。没学会走路,先学会就地打滚;没学会叫人,先学会骂人撒野;没学会数数,先学会朝人脸上吐唾沫。为了纠正这个编外的‘狼孩’,她抱着女儿,走遍了上海的所有医院。医院的检查是:智商小于,低于标准分数线。

她的心,彻底沉到了湖底。就在她准备溺死自己时,她又一次怀孕了。这次怀孕她更加小心。她不许老王和她亲热。她晒太阳,听歌曲,甚至一整天呆在公园看红花,瞅绿树,玩蚂蚁,放风筝。这个胎儿,寄托着她全部的,最后的希望。

儿子出生后,她亲自哺乳,亲自调教,不让老王碰儿子,唯恐文盲的气质玷污了儿子。但是,儿子的二只眼眶,还是越来越远。鼻梁,越来越塌。她一查书,知道自己生了个蒙古孩。

为什么?为什么教授之后,名门之后竟生了一对弱智?大女疯不拉叽,小儿呆不拉叽。上学后,姐弟俩成了红色根据地的主人:所有分数基本全是红灯。

她去咨询医生。咨询结果,和自己的猜测一样:提供精子的父亲长期酗酒,酒精严重伤害了精子质量。精子!精子!这二个字,在她的心上剐着,一刀又一刀,剐的她的心鲜血淋漓。现在伤口已经结痂。她不愿意掀开伤口。既然错错错,那就罢罢罢!

唐蕴已经麻木。凡人肉胎的她,接受了时间的治疗。好在制造不合格精子的父亲,却是个合格的丈夫。他在床上的各种技巧,把她从痛苦的地狱拽到天堂。“作孽啊!”想到这,唐酝面红耳赤。但是,除了用性的欢乐来驱赶痛苦,难道她还有第二条路?

这时文革开始了。看着今天这个残,明天那个死,今天这个斗,明天那个做牢,她的心,竟然有了一丝无耻的慰藉。

她做着轻松的保管员工作。由于是王主任的压寨夫人,她不但安全,还接受特别的待遇。上班下班,二点一线。回家有热腾腾的饭菜,上班有各种各样,和她没关联的悲剧。置身度外看悲剧,如在剧场看莎士比亚的‘李尔王’。虽震撼,毕竟没有皮肉之伤;虽兔死狐悲,死的毕竟是兔而不是小狐。在连绵不断地悲剧舞台上,她被聚光灯遮的严严实实,聚光灯放大了她的美丽,聚光灯照亮了她的优越。她在金箍棒划出的圈子里,埋葬了记忆,埋葬了父亲,也埋葬了自己。她如小船,随流逐波;她如僧人,过一天和尚撞一天钟。“既然刘少奇的妻子都不能幸免于难,我还有什么可抱怨,可求全的?”

上班,自有御用自行车送到厂。下班,自有御用自行车送到家。饭是现成的,不容自己动一个手指头。衣服是洗好的,不容自己动一个手指头。饭后,咬一根牙签,走东家窜西家,聊张三侃李四。平安是福;无病是福;无灾是福,平静是福。大女的傻,二呆的倔,是生活中的不如意。但是,儿子孙自有儿孙福。东方第一美女秦怡,不也生了一个傻儿子;中国最强势的谢晋导演,不也生了一对戆儿子。我活在今天而不是明天。就是明天又如何?父亲不是一直憧憬着明天吗?憧憬着他的著作,他的规划,他的学生,他的蓝图。可是,夹皮沟的一掬黄土,埋葬了爱因斯坦的脑干;夹皮狗的野狗,啃食了文天祥的身躯。不要思想,只要面对现实;不要蓝图,只要快乐地过好每一天。白天的工作轻松而悠闲,晚上的生活生动而刺激。这不是夜晚,这是狂欢节,这是圣诞节。老王虽不识字,却认识和熟知女人的身体。他调动她所有的肾上腺激素,激发她所有的荷尔蒙。本能如沉睡的火山,苏醒了,爆发了。火山喷发后,等待下一次的喷发,等待下一次能量组合和能量积聚。唐酝在周而复始的能量释放中,享受着过程,沉溺于过程。 “最近家里还好嘛?”

“好什么好?”她赌气地说。母亲的嘴一咧。唐蕴又生气了。都说母亲是个标致的女人,最大的标致就在樱桃小口。唇线分明的嘴红通通的,里面有白色的贝壳在闪光。从啥时起,她不喜欢樱桃小口,而且还憎恨母亲的嘴。咧嘴,是满不在乎的符号,是玩世不恭的标签。都说女人30岁前的外貌,是父母给的。30岁以后的气质,是自己给的。母亲也有分水岭,第二次婚姻就是她的分水岭。唐蕴气呼呼地站起来。

“你上哪?”母亲冷冷地说。

“我要去看好朋友,我要送她一程。”

“你不要去打扰姚。她吃了二瓶安眠药,又穿戴一新,安安静静地走了,跟她的丈夫走了。走前她问我:蕴什么时候回来?”

“你怎么说?”

“我说,她活的很幸福,一直不回娘家。”

“你?”她恶狠狠地看着母亲。“你又骗人了。”

“我骗人不要紧,要紧的是你还活着,你男人还活着,你孩子还活着。”

“只知道活着,活着。你知道我们像狗一样地活着嘛?”

“能活着,有这一点就够了。”母亲冷静地说。

“难道只要这一点?”她急切地嚷着。

“有工作,有家庭,有孩子,有安全,你还要什么?”母亲反诘着。

“我不要……”她孩子般嚷着。“我要去,我一定要去看看她的灵堂。”

“没有灵堂。反革命家属还能有灵堂?”母亲冷冷地说。“你赶紧回家,去过自己的小日子。”母亲把她买来的糕点,重新放进她的包,又在包里里塞了许多零食干货。

“我不要。”她抢过包。“我不是来接受你施舍的。”

“给孩子们吃。”母亲大度地笑着。

“你就知道吃吃吃。”

“那你还要什么?”

“我……”她一愣。这才想起她今天来的目得。“二呆……想学画,我想找点书给他。”

“乱七八糟的书,都卖给废品站了。”

“你怎么把父亲的书卖了?”唐酝又生气了。

“生命诚可贵,好书价更高,为了自由故,二者皆可抛。我不能等着让人抄家,等着让人给我安尾巴。”母亲的脸冷飕飕的。

“你永远只考虑自己的安全。”她生气地说。“二呆画的很好。那些速写,素描,水彩画,可以把他引入门。”

“你父亲也是一个高超的画家。”母亲冷冷地说。“可是他还是死了。”

“我想找宣纸,我记得父亲有许多宣纸。咦!这不是宣纸吗?”她从地上拣起一个纸团,纸团上有一层黑黑的鞋油。“你把父亲的宣纸,用来擦他的皮鞋?”

“我不知道你还要宣纸……你把这个拿去。”母亲抱歉地看着她,掏出一大叠钱。

“我不接受你的施舍。”她还是嚷着。

“你想清高,可是清高不了。要是没有我们安排的婚姻,你就是第二个姚。”

“你就说,我的生命也是你们给的。”她冷笑着。

“孩子!妈知道欠你很多。但是,我们会一点点地还给你。”母亲把钱塞进她口袋,又把她推出门。

她在威海路上漫无目的地走着,想寻找书店,或者是文具点。但是没发现书店和文具店,倒发现了一家药店。她信步进去,发现里面有许多她不认识的药。

一个长的猥琐的营业员走来。“这是海马,治疗作同十分明显。这种货文革一开始就断档,好多年也没有供应。你福气好,今天刚进货就被你遇上……”他声音越来越轻,语气也越来越亲昵。她的脸突然大红大紫。

“食,色,性也—这是普天之道。”甜腻腻的声音,直直地钻进耳膜。唐蕴颔首不语。

“买一点,试一下,不灵退货,不灵退钱。”

“可是……可是我还要到南京路上的朵云轩去。”唐酝努力抵抗着巨大的诱惑。

“一个是精神享受,一个是肉体享受,只有二者结合,那才是最完美神仙。”

“……我怕去晚,朵云轩会关门。”

“我怕你明天来,海马已销售一空。”营业员仿佛看透她心思,阴测测地笑了。她摸摸口袋,口袋里的钱很厚实。

 

当她回家时,已经华灯初上。二呆一见她,撒丫子奔过来。“今天书店关门,下星期再买。”她抱歉地说,口气和母亲一模一样。二呆的眸子亮了一下,又熄灭了。

“我的儿啊,快过来陪我喝酒。”老王嚷着。

“你整天就知道喝喝喝!你怎么就喝不死?”她把包一扔。

“喝了酒,我是神仙,你也是神仙。”老王拿起酒瓶。酒瓶很粗很大,里面浸了许多药材,还有蝎子和毒蛇。

“好辣。”二呆喝了一口就咳嗽。

“犯什么浑。”老娘子呸道。

“我不浑,你能这么喜欢我?”老王乜着眼。“儿子,爸是武松妈是虎,武松的身手不好,就制服不了老虎。要让母老虎服服帖帖,就要打的她浑身舒泰。”

“又喝醉了。”老娘子抢过酒杯。

“你妈是装给你看的,其实她最喜欢我喝酒。一喝酒,就有劲,她喜欢的就是我这身膘。”老王的舌头一点点大了,声音也越来越不利索。二呆又喝了一口酒,二只分的很开的眼,朝一个方向转。转啊转,比荷兰的风车转的还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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