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一定要有感恩心!”保红的拇指,有力地敲击着桌面。
“感谢皇恩浩荡?“大文冷笑着。
“我也知道动迁上有问题,但大局第一,维稳第一。政府······”
“政府是什么?它不是神龛里膜拜的菩萨,它是纳税人养活的公器。”大文一挥手。这是一双白皙,修长的手。当它拨动琴弦时,世界为之一震。
“以前说这话,一定要掉脑袋的。”保红尖锐地嚷着。
“只有脑壳而没有脑细胞的头颅,不要也罢!”大文猛地站起来。
“你千万不能上访!政府······”保红伸直双臂,拦住大文。
“你知道政府在我眼里是什么?”大文凑过去,声音及其温柔。热热的鼻息喷来,保红心一颤,蹊跷的红晕,顿时染红了双颊。
“什……么?”她的声音温柔的一塌糊涂。
“政府是一部坦克,它的全部功能就是把一切障碍物碾成齑粉。”大文恶狠狠地说。
“你?”
“你就是坦克上的螺丝钉。可恶,可耻,可怜,可悲。”大文一甩袖,摔门而去。保红晃了一下,又晃了一下。她使劲攥住桌子,却攥到一块抹布。她抓起抹布朝墙上扑。
墙上挂满了逶逶迤迤,红红绿绿的镜框锦旗。保红吸了一口气,让悸动的心趋于平静。其实,她不吸气也能平静,一墙的镜框锦旗,就是她的保心丸。保红攥紧抹布,仔细擦去镜框上的灰,小心掸去锦旗上的灰。镜框是年轮,折射了她成长过程;锦旗是掌纹,涵盖了她的生命特质。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年轮,每个人都有生命的特质。”公共安全专家在为居委会书记培训时,着重谈到这一点。“抓住七寸,才能攻其一点不及其余。”保红脱口而出。她的即兴发挥得到专家的颔首。保红得意地加了一句:“小荷才露尖尖角!”这次专家没有颔首:“老荷才露尖尖角,你要与时俱进活到老学到老。”
自从党中央决定把居委会成员的工资,纳入财务部预算后,保红的心就沉浸在蜜糖里:丑鸭终于蜕成天鹅;丑妇终于熬成婆婆。五毛啊五毛,你们是隐蔽的狙击手,我们是磊落的排头兵;你们是窥觑的耗子,我们是社稷的栋梁;你们灭一帖拿五毛,我们吃的是硬邦邦的饷粮。孰轻孰重,党妈妈心中有数。一想到党妈妈对基层的重视,保红不但眼红鼻酸,心还翻腾的比初恋还澎湃激昂。
“不得······了了!”门被撞开,柄火急吼吼闯进来,保红冷冷地看着他。柄火,冰火,又是冰又是火。他不但有自相矛盾的名字,人格也及其矛盾。当年,就在他收到清华大学录取书时,却被联防队赤条条抓出被窝。坐牢不是因为搞肉体颠覆,而是收听敌台搞思想颠覆。天堂路不走,偏钻地狱门,这不是人格分裂是什么?
“不得······了了!”柄火使劲挥着手,保红轻蔑地看着他。他被押到青海后,老母也随他走了。不是走到青海,而是走到黄泉路。10年后回来,家舍已成居委会的大本营。这小子四方作揖五体匍匐,磕头如捣涕泪飞溅,这才让他在WC旁搭棚栖身。从此,他白天在居委会打杂打更,晚上在里弄里打探窥探。他逢人就说:“党妈妈给了我一条崭新的生命还给了我一个家。”一条贱命加一个公厕旁的小窝,这就是他的赞歌。打肿左脸送右脸,这不是人格分裂是什么?
“不得······了了!”柄火咽着唾沫,粗大的喉结一起一伏,保红微笑地看着他。昨天新闻是甲男被乙男击毙。击毙不是新闻点,抢尸大战才是新闻点。尸男是宣传部部长,有一正五副的妻妾,有一嫡五庶的孽障。有气时,口吐莲花,三寸不烂舌搅得周天寒澈;无气时,发黑发馊发臭的尸身,竟引发妻妾嫡庶的世界大战。把宣传部长的五亿家产除以尸重,二颗死睾丸竟值五十所希望小学。柄火的喉结是活的,却半个铜板都不值。啊呀呀!人比人气死人啊!
“······抱弟!”结巴了半天,柄火终于吐出二个字。保红脸一沉,被她弃之如屐的名字早屏蔽,何以借尸还魂又出现?她一落地,母亲就‘抱弟抱弟’嚷开了。文革中家被抄,她趁乱拿了户口簿直奔派出所。“从现在起,我改为施保毛主席。”
“连名带姓不许超过三个字。”户警翻开户口簿。
“那······就叫施保毛。”“花猫的猫还是毛毛雨的毛?““…….那就叫施保泽。”“选择的择还是沼泽的泽?”“······就叫施保党。”“国民党的党还是共产党的党?”户警不耐烦了。
“天呐!我可不要画虎不成反类犬。”她揪着头发左思右想,墙上满是向毛主席献忠心的血书,艳血把眼都晃花了。她灵机一动大声嚷着:“我叫施保红。”从此,自卑的她有了理由骄傲,也有了骄傲的理由—中国的发展印证了她的伟光正:四项基本原则,就是夯实的红基础;三个代表,就是捍卫红江山;科学发展观,就是延续红朝廷。后来又冒出唱红歌背语录的红色连续剧,更证实了她的高瞻远瞩。这哪是名字,这是护身符,这是有特色的铁券证书。每次大会小会红会黑会上念到‘施保红’时,她就像被打了鸡血针,亢奋的要跳起来。
就在所有人忘记她的曾用名时,柄火却旧名重提,这实在让她恼怒。现在的太子党,哪一个愿提文革中的打砸抢?为了掩盖,太子党不但篡改履历,还搞了假硕士假博士粉妆自己。保红瞪大眼正要训他,柄火却拽着她朝外跑。跑啊跑,一直跑到家门口。一进家,就看见儿子用整个脊梁撑着,或者说是顶着一个人。这定格的动作,不用搜索GOOGLE,脑海里就跳出抗洪救灾里永远的一幕:人民子弟兵用脊梁顶住大坝。
“快打电话!“儿子嚷着。保红这才发现,被顶住的是她的男人,此刻的他已嘴吐白沫,眼翻白光。
二,
救护车终于来了。保红见医生如见亲人,恨不能扑进常青怀里一诉衷肠。可常青却伸出一只宽厚的熊掌。保红正诧异,儿子却吼着:他要医保卡。急火攻心的保红,一时找不到卡,于是哀求救人要紧,取卡稍后。可常青却一个‘咬定青山不放松’的造型。保红慌了,把一只只抽屉朝地上摔,当摔到第四只时,终于看到医保卡。
男人被抬上车后,医生只翻了一下男人的瞳孔,就把视线投向窗外。保红焦急地说:他是脑溢血,赶紧采取措施。医生却徐庶进曹营,屁不放一个。救护车‘呜呜’着,不紧不慢不卑不亢地到医院。医生下车后的第一个动作是撕了收据伸出手。保红大怒:“没看病付什么钱?”“付救护车的钱。”医生的口气,如外交部发言人那样铿锵有力。以前的铿锵,让保红十分的解气,今天的铿锵却让她很生气。可气是她的,时间却是病人的。面对发言人的严正声明,她只得乖乖掏口袋。
“我们是120送来的急症病人。”保红推着担架朝急症室冲,但密集的人群一点都没有回避。好不容易杀进重围的她冲医生嚷道:“我们是120送来的。”虽声音响彻云霄,但医生的眼皮都没抬。护士冷冷地说:“先挂号。”保红嚷着:“挂号重要还是救人重要?”护士白她一眼,兀自走了。保红冲到挂号处却傻了眼,蜿蜒的长队如蟒蛇在缓慢地蠕动。保红不断告诫自己:“冲动是魔鬼,冷静再冷静······”这是她给访民的诤言谏言格言,想不到自己用上了。
半小时后总算挂上号,又开始排队等医生。医生接过她的挂号单,慢悠悠地伸出二根金手指。金指翻书一样翻开病人瞳孔:“付钱去拍CT。”“进来时为什么不检查?挂号费和检验费为什么要分二次付?”话一出口,她下意识地掩口,职业性地掩口。但她实在忍不下这口气:“地球人都知道脑梗需及时抢救,为什么让病人一次次地等候排队?”医生的眼睛越过她:“下一个。”保红熟知毛泽东‘打得过就打,打不过就逃’的精髓,自觉钳口敛声,屁颠屁颠去付款。
付完款,保红再一次推着担架车朝CT室奔。按照甲乙丙丁路人的指点,拐弯,朝前,再拐弯,右拐,担架轰隆隆朝一幢小楼冲去,近前一看乃停尸房。‘呸呸’连声后,在ABCD路人的指引下,急转弯,大转弯,小转弯,小小转弯,这才停在CT室门口。保红虽100个冷静还是想不通:“黑板报都突出‘维稳’重点,性命交关的CT室咋不突出重点,咋没有示意牌?”
一进CT室,保红就嚷着:“我们是120救护车来的,请给绿色通道。”医生懒洋洋地问:“病人啥级别?”保红问:“医院也搞VIP?”有个老人哭丧着脸:“我老伴本来排第一,被皇亲国戚插了三次,现在第四。”有人一撇嘴,于是老人赶紧改口:“不是四,是三加一。“保红扑哧一笑,一想不妥,于是严肃起来。她咳嗽一声,郑重对医生说:“我男人的病很严重,是120送来的。”医生笑了:”都是120,没有130。”保红这才明白,‘120’非绿色通道,‘级别’才是绿色通道。
保红摁下性子耐心排队,眼睁睁看着皇亲国戚一次次的插队。轮到她时路灯都亮了。从如日中天到晚霞落幕,整整5小时里她只做一件事,就是拍CT。
CT做完,雨渐渐大了。环顾四周,既没有救助的车,也没遮雨的伞。男人的脸歪着,蜒水流的滴滴哒哒。一寸光阴一寸金,寸金能买男人命。于是她身子一扑,倒在男人身上。男人有了掩护,雨水倒是淋不着,可担架车却推不动了。儿子脱了汗衫盖在父亲身上,光着身子推着车子冲进雨幕。保红跌跌撞撞跟上去,慌乱中一只鞋丢了,她顾不得找鞋,脚高脚低地冲进急症室。
接下来测体温量血压,接下来做心电图脑电图,接下来验血加验尿。上楼,付钱,下楼,检验;付钱,检验,检验,付钱。保红推着男人,如被抽打的螺旋,不停地旋转,不停地上下楼,不停地转弯再转弯。天呐!不要说是脑梗,就是健康人这么折腾,小命也折了半条。这哪是救死扶伤的医院,这是货真价实夺人命的黑风店。她气愤地抬起头,雪白的墙上有一行猩红大字:和谐社会和谐医院。她突然想起朝毛泽东画像上扔染料的三君子。他奶奶的!要是我现在有染料,一定也朝墙上扔过去。这想法才冒头,她就惊出一身冷汗:“乖乖隆里咚!一个不慎,反华势力果然趁虚而入。”
当男人终于从担架车移到病急床上时,星星都眨起了眼。7小时是什么概念?卫星绕地球转一圈也就99分钟,我们已经绕地球转了4圈,男人才从担架床上移到病房的床上,难怪老百姓说宋婊子移一下床,就移出个将军来……保红在肚里咒骂,又在肚里消化。百姓的牢骚,出口是祸上网是灾,最好的处理方法,就是自产自销自消化。啊呀呀!老百姓脊梁上的钙质不多,胃里的消化酶倒是世界之最。
医生踱着方步走来,绝对是闲庭信步。他一扬眉:“ 进口药要打嘛?8000元一针。”保红气鼓鼓地问:“有疗效嘛?”“有人一针下去,半个时辰能起来。”保红早听说医院回扣大于工资,回扣之首就是进口药的回扣。这医生不像救死的天使,倒像勒索的流氓,于是赌气说:“不要。”姐姐赶来后问医生:“听说轻者有效,重者无效。”医生双手抱胸姿势优雅:“轻还是重是辩证关系。轻可变重,重可变轻!”保红有些恍惚,仿佛置身于居委,和上访者谈利弊得失的辩证关系,谈动机和后果的‘二元悖论’。“人命关天谈什么辩证法。”姐姐大吼一声。“8000就8000。”姐姐一咬牙。保红打开钱包:“钱没了。”“要是被窃,怎会留下钱包?”姐姐从瘪瘪的钱包里翻出N张付款单。“你带10000,已付9500。”“天呐!一万元没了?”保红不相信自己的眼。姐姐赶紧掏钱付款。
长长的针尖进入静脉。一小时过去,脚底没反应;二小时过去,脚底没反应。不要说反应,连个涟漪都没有。四小时后,8000元一针的反应还真来了—不是脚底有触痛,而是身体有了抽搐。抽啊抽,如频死鱼在沙滩上扭头蹬尾活蹦乱跳。保红实在看不下去,她冲到贾医生面前,贾医生正在打电话,眼皮都不抬。她想给医生下跪,想给医生磕头,想就地打滚。就在她准备付诸行动时,贾医生摁了手机后说:“开颅救人!现在立刻!”
三,
保红走过那幢曾经青草萋萋的小楼时,停住脚步。小楼消失青草蒸发,大文也不见了。长长的框架拔地而起,如一具竖起来的棺材。保红狠狠吐了口唾沫:小楼是冷库,冷冻了她的爱情;框架是坟墓,埋葬了她的欢乐。一阵风吹来,没了树叶的吟唱,没有秋蝉的昵哝,只有纸屑和灰尘,呼啦啦打在脸上。保红不死心,低首探寻,反复徘徊,终于在废墟中发现拇指大一块纸片。是它!是日记的扉页,是她送给大文的日记本扉页!她攥着纸,在经纬间寻找自己的过去,自己的爱情。可是,什么都没有!保红叹了一口气,攥着纸片伧然而去。
到家后,她先把纸片压在玻璃下。三分钟后,又转移到笔记本里,五分钟后,又转移到自己的相册。十分钟后,她用自己最喜欢的绸巾,把纸片包起来。当纸片如婴儿安睡在襁褓中时,她长长舒了口气。
她拿出所有的药费单开始求和。当‘和’跳出来时,她瞪大眼。她揉揉眼,再次求‘和’。‘和’不是一连串阿拉伯数字,而是一个巨大的黑洞,一个深邃不见底的黑洞。黑洞炯炯地看着她,仿佛要把她拖进去。她绝望地闭上眼。仅仅10天,药费竟高达8万。用8万除以10,一天8千。8千是她半年的收入,8千是农民一年的收入。保红痛心地看着数字。同样的阿拉伯数字,怎会有异样感觉别样感受?当中国的GDP乘上航天飞机时,二个上下连接的0,让她笑的合不拢嘴;当神八上天时,她扳着手指‘八’呀呀地嚷着。儿子问:“你是假开心还是真作秀?”保红一愣。是啊,戏子做久了,还真分不清戏里戏外了。
电话响了,儿子让她赶紧去医院。她急迫地问:“是否药费有误?”儿子说:“只知道一个急。”保红兴奋地站起来,一定是医院发现药费有误,一定!
她兴冲冲地赶到医院,得到的却是一张出院通知。“出院?病人的脑壳还没按上咋出院?医生不是说,开颅后的当务之急是高压氧舱治疗。”“我们的高压氧舱不对病人开放—长海医院是部队医院。”“部队不产生利润,部队医院不是纳税人造的嘛?解放军不是人民子弟兵嘛?取之于民,难道不能用之于民?再说也不是免费治疗。”“部队的高压氧舱是给战士用的。今天必须出院。”贾主任拉下脸。“我今天就是不出院。”保红的犟脾气上来了。主任拂袖而去后她很兴奋:“有理走遍天下。”她正在斟酌后面谈判的用词时,儿子惊慌地奔过来:“父亲不行了。”
保红冲进重症监护室,男人已气息奄奄。他身上的管子拔了,吊瓶也失踪了。小护士动了恻隐:“已经停药,赶紧转院。”保红冲进办公室问:“为啥见死不救?既然不救,当初为啥要开颅?“贾主任不耐烦了:“我是带研究生的导师。不开颅,让研究生学什么,观摩什么?”保红气的发抖:“敢情你当他试验品?”“没有试验品,哪来的学术课题,研究生论文?”儿子又冲过来,保红顾不得理论,赶紧联系转院的事。一个个电话打出去,清一色的NO。病人的头颅还呈敞开式状态,那个医院敢收?
女医生过来了。她同情地看着保红,悲悯中递来一张名片。看着观世音样的白衣天使,保红憋了半天的泪‘哗’地下来。哭完后,因痛苦而皱褶的心仿佛被熨斗熨过,她把男人送进名片中的医院。
第二天,她送男人去做高压氧舱。当车子开进上海市长海医院的高压氧舱室时,她错愕的说不出话来。半响才问:“不是说部队高压氧舱不对外嘛?”医生一耸肩:“是不对外,但对民办医院开放。”“民办医院?““民办医院的院长,就是帮你男人劈头颅的脑外科贾主任啊!”一个霹雳,狠狠地打在她头上。这时她才知道什么叫五雷轰顶。
“你们不是医院,是占山为王的土匪。你们把持着关隘卡口,层层设防,层层盘剥。占用全民资源为私欲背书。”保红愤怒地说。“你倒是说说,哪个衙门,学校,协会,团体不这样?”医生也愤怒了。“天呐!黑到家了。只知道北京的安元鼎公司黑,想不到部队医院更黑。“保红仰天长啸。一白发男人冷不丁地说:“长海医院的博士生导师,因负疚,一头从12楼栽下。““你是说,那个得到国家科技奖的李宝春主任?”“他是长海医院的骄子,也是长海医院的耻辱—组织说他死于忧郁,其实大家都揣着明白装糊涂:他搞器官活摘。“男人朝保红眨了眨眼。保红一涑。
公共安全专家在给基层书记上课时,谈到了诸多不和谐的因素,连‘车速‘也划入这范畴。保红快人快语:“对啊!政府说‘70码’就是‘70码’,多一码就是不安定因素。“专家在肯定了保红具有脑筋急转弯的优势后,又谈了‘死亡’对和谐造成的不和谐因素。鉴于此,专家制定了‘死’的分门别类。有‘躲猫猫死’,有‘喝水死’,有‘害羞死’,有‘猝死’和‘忧郁死’。长海医院的李宝春,荣幸地被组织安排到‘忧郁死’这类里。专家坚定地说:“人固有一死,有鸿毛和泰山之分。能引起骚乱的死,是鸿毛死;能稳定社稷的死,是泰山死。”保红又一次脱口而出:“政府把人的出身分成‘三六九’,还能把人的谢世也分成‘三六九’。”专家对保红的诠释再次表示首肯。保红更来劲了:“我建议,中国的林林总总,百花齐放的‘死’法,可以申请联合国的非物质文化遗产。”这次专家沉下了脸:“就是申请不到联合国的非文化遗产,中国人的死,也要组织的盖棺定论。我明确地告诉学员,你们的任务是执行而非探索;你们的职责是服从而非思考。党务工作者另一个使命就是守口如瓶。”
一想到党务工作者的职责,保红又有了强烈的使命感。她沉下脸对白发男人说:“同志,既然你踹着明白,请说出李保春搞器官活摘的消息来源。“说完,她严肃地对他眨了眨眼。男人一愣,匆忙而去,连掉在地上的帽子都不捡。保红哈哈大笑,她一辈子都在研究人的心理,一辈子都在疱丁解牛。哪是关节,哪是经络,哪是软肋,哪是神经,门清。一个眼神就是绵里钉子,不扎死你也吓死你;一声招呼就是图藏匕首,不扎死你也震慑你。寒暄里的要挟,微笑中的威胁,那可是粉面含春威不露,丹唇未启杀机现。她是居委会的书记,又是百姓的判命官……她微笑着,沉浸在自己屡战屡胜的回忆中。
四,
“给!“医生递给她一张清单,屡战屡胜的回忆,顿时化作‘吽’的一声惨叫。
保红恹恹地坐着黑暗中,她在考虑下一步的动向。男人进民办医院才三天,费用已破三万。再这样雷下去,没啥世界纪录是不能打破的—房价,墓价,学费,药费。 不!我不能任医院宰割,我不能是因为我没有可供宰割的肌肉。保红决定上访。上访是长征,当年的红军就因这而咸鱼翻身。
电话响了,是街道主任打来的。“马上要开世博会,名单上的人落实了没?”保红屏住呼吸:“落实了。”“记住:不是一个靶子一根枪,而是一个靶子十根枪。哈哈!晾他地遁,谅他腾空,难逃内外监控的四层天罗地网。”
放下电话,保红抹了一把冷汗,这电话晚来一步,她玩完。她一上访,名字就上黑名单。这是犹太人上盖世太保的名单。啊呀呀!她捂住狂跳的心,捂的好紧好紧。
保红把所有的抽屉拉开,又把所有橱门打开,明知道家里没存款,还是下意识地翻;还幻想某个旮旯有存折,这像······这像政府设立‘假设敌’。有了‘假设敌’,就有了就有了爱国主义的愤青;有了‘假设敌’,就有了56个民族的凝聚力;有了‘假设敌’,政府就能再次化险为夷,把仇恨转移到子虚乌有的敌人身上。医学上把这种行为概括为“感应型偏执精神狂躁症”,把患者称为“运动应激反应患者”。啊呀呀!这是我一生中见过的大实话:运动延续了100年,上溯延安整风下接轮子功,越斗越勇,酣战未尽,咋不是“运动应激反应患者”?杀人延续了100年,从文人王实味到老农钱云会,杀戮碾死,轮番上阵,后面还跟着御用腿子做论证,咋不是“感应型偏执精神狂躁症”?
“哐当!”一个罐子打翻,无数个毛泽东的徽章掉出来。铁的,瓷的,铜的,石膏的,还有一个是银的。保红的手在徽章上一一抚摩,如母亲在抚摩孩子的脑袋。这个瓷徽章是绞了辫子买来的;这枚铁徽章是帮邻居洗衣得来的;这枚银徽章是偷了母亲戒指换来的。现在家里除了一张房产证,只剩这罐徽章了。
有人敲门,保红抹去泪花去开门。大文站在面前。保红朝他扑去,大文用手挡住了。保红举起拳头,不停地捶在大文胸膛上。她边捶边哭,泪水斑斑点点地洒在大文胸襟上。
她终于打累了,也哭累了:“20年了,我1000次地幻想你来看我。没想到,我用这个方式来迎接你。”
“我们在居委会已经见过面了。”
“那是例行公事。医院是个无底的黑洞。”大文掏出厚厚一叠钱。
“我不要你的钱。”保红像被火烫着跳起来,大文转过身朝门口走。
“你背叛了你的父亲—当年你父亲从海外归来,现在的你却投身海外。”保红尖叫着。
“我没有背叛我的父亲—我们爱国,但绝不爱党!“大文转过身。“这是二个完全不同的概念。”
保红风一样冲过去。“我只问你一句:你爱过我嘛?”
“爱……过!”
“为什么要拒绝我?为什么?为什么?”大文没有吭声,只是痛心地看着她。
“你根本不爱你的妻子—新婚夜,你喝的一塌糊涂。你笑着哭着嚷着闹着······”
“那是我在埋葬一段感情时的应激反应。”大文冷静地说。
“为什么要埋葬?”保红撕心裂肺地嚷着。大文慢慢走近她,突然伸出手,用宽厚的手掌摩挲她的头发。保红如遭雷击,一动不动。
大手突然不动了,保红恐惧地抬起头:他的眼睛,落在那堆徽章上。保红疯一样地吻他的眼睛。他皱着眉,只是紧紧皱着那二道浓眉。
保红跳起来冲进卧室,又从卧室冲出来:“这个徽章,当年你把它别在胸肌上。现在这个徽章,夜夜贴在我的胸口上。”
大文露出一个极其厌恶的表情。这个表情,深深地刺伤了保红。保红还在发愣,大文已闪身出门。保红冲到窗口,哗地撕开窗帘,贪恋地看着他的背影。背影像一座山又像一个点,渐行渐远 ,渐行渐远地去了。
她用手蒙住脸。梦碎了,20年的梦碎了,再也粘不起来,再也拼不起来。她冲进卧室,从抽屉里层捧出那块绸巾。打开绸巾,里面是一块拇指大的纸片。她把纸片和绸巾一起放进脸盆,用颤抖的手点燃了火苗。火苗渐高渐低渐旺渐坠,终于去了,盆里只剩下一朵黑蝴蝶。保红把龙头拧到最大,哗哗的水流,把黑蝴蝶冲进下水道。她绝望地闭上眼,为黑蝴蝶做最后的祭祀,最后的哀悼……
五,
保红最近很忙,党费要催,党组织要过,八荣八耻要讲,还要在广场上举办红歌演唱会。为了迎接18大,把红歌演唱会改成8000人的舞蹈队。穿统一的军服,戴统一的徽章,唱统一的歌词。上海舞蹈不但上了新闻上了网,还成了全世界的热点。
说到网,还真是个问题。网是矛,又是盾。运用得当,进能攻,退能守,是红色江山的航空母舰;运用不当,进不能攻,退不能守,是红色社稷的抽底白蚁。
互联网啊互联网,党妈妈对它的感情,就如我对大文的感情,爱恨交加,恨爱纠缠。左邻小妞粘在网上搞微信;右舍牛犊泡在屏前弄脸书,这些未成型的蚁巢,是党妈妈的心头之患。为此,她在筹集药费和丈夫就医的同时,还要收集不稳定的蛛丝马迹,把综合情况反馈给上级。
最近,她的后背又酸又痛,听李姐说,她母亲的肺癌,就是从后背痛开始的。昨天去医院检查,王医生一个劲地摇头。片子要到今天下午才能拿,痛的撑不住的她,蜷成一个虾缩在沙发上。
“滴鈴鈴!”电话尖锐地响了。保红闭着眼拎起电话,听到一个牛哄哄的声音,她强撑着坐起。
电话里嗓门很大,保红听不清他说什么。她只是习惯性地点头,习惯性地说‘是’。她的肾上腺激素正在快速地分泌,快速地运动,快速地集结,她的整个精神气,一点点被提升。
“你马上赶到街道。”
“王老!我以最快的速度赶来。”挂了电话,保红从沙发上一跃而起,又恢复了她的飒爽英姿。
电话又响了,保红拎起电话:“报告王老,我将在十分钟里赶到。”
“我是王医生!难道你已经知道你患癌的消息?”电话里的声音拖着一个问号。
“啊!“她发出一声尖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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