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份四十多年來在我心中重溫了無數次的感恩,卻始終未曾下筆。原因是那將是一封無法投遞的書信。當年的那人那事,讓我感動萬分,感激萬分。可是我從不知道那位好心人的姓名,甚至從未能看清他的容貌。
那年,毛主席發出了 “知識青年到農村去,接受貧下中農的再教育” 的指令,於是全中國無數青年學生被分派到鄉村去落戶。我那時只是個十幾歲的初中生,也面臨同樣的命運。上海的學生很多去了黑龍江雲南等邊遠地區。家父費大力氣托一位親戚幫忙,安排我去離上海較近的閩北山區。
我從上海坐十幾個鐘頭的火車,再轉乘幾個鐘頭的長途汽車,來到縣城。那裡安置學生的工作人員告訴我,我還得再乘車,走60 里地也就是30 公里,去指定我去的鄉下。於是當天下午,我拖著兩件笨重的行李, 一邊是鋪蓋被褥,另一邊是裝著衣服雜物書籍的旅行袋,踉踉蹌蹌地上了公車。
車開出縣城個把鐘頭,在一條河邊停下了。河不寬,但沒有橋,河上停著一艘木頭渡船。旁邊人說,車得開上渡船,由艄公們撐船過河,車再上岸繼續行駛。那天車沒上船。司機下車看了看河水,又跟老艄公嘟囔了幾句,撂下一句話“水位太高,車不能上船,你們自己擺渡過河吧”,便調轉車頭而去。老艄公說:前一天上游下了暴雨,今天河水湍急,水位高漲,車上船會有危險。乘客們得自己乘船過河,再走完剩餘的行程。當地人似乎都習慣了這種臨時的突變,默不作聲地提著自己的東西上了船。我慌了:我怎麼辦?公車早已跑得無影無蹤,我總不能在這連招牌都沒有的荒涼河邊過夜。沒有選擇了,只好硬著頭皮上船。
到了對岸,我才真明白我的處境有多嚴峻。腳下一條幾米寬的砂石路,起起伏伏通往遠處的高山密林。路兩旁荒無人烟,幾間搖搖欲墜的破草房,不像有人住的樣子。陣陣秋風中,山裡已是黃昏,而我前面有十三公里的路要走。我扛起鋪蓋,走十幾步放下,再回過頭來扛旅行袋。如此反覆幾次,我已氣喘吁吁。我明白:天亮前不可能到目的地了。想起傳說中的鄉間劫匪和山林野獸,“完了,今晚要死在這荒山野嶺了!” 這一想,一身熱汗嚇得冰涼,頭髮都豎起來了。
同下船的人轉入小路,都走得看不見了。只有一個年輕人,蹲在前面路旁抽煙回望著我,身旁放著他的扁擔和裝滿雜物的籮筐。這時過來問,從城裡來?要去哪兒?我說了地名。“十三公里路呢,你這樣今晚走不到的。我幫你挑行李,你空手走路行吧?”我點頭。這時候,只要能回到有人群有燈光的地方,不行也得行了。他把我的行李壓上兩頭籮筐,試了試,回頭說了聲走吧,便起步了。
挑擔子得按著節奏快走,我跟在後面緊趕慢趕。但很快,我們之間的距離越來越大。小伙子停下說:“挑擔子走不慢。你跟著順大路走。路邊有公里牌,你看到十三號路牌就到了。”我想問這路上有沒有土匪野獸,可是不敢。他大概感覺到我的驚恐,看看我說,“不怕的,走走就到了。”
我眼看他越走越快,在後面咬緊牙卯足勁小跑也跟不上了。山路彎彎曲曲。起頭轉彎後我還能隱約看到他走在前面路的盡頭,可不久就完全看不到人影了。我幾乎確信我再也看不到我的鋪蓋行李了。他叫什麼住哪兒我一無所知。先前暮色蒼茫中,甚至沒能看清他的面容。怎麼辦?出門第一天就把行裝丟個精光。眼前出現了文化革命中如今變得一貧如洗的上海的家, 和還被大學關著政治審查的老媽。驚嚇中我再跌入深深的絕望,我怎麼面對好不容易為我湊起行裝、含淚送我上路的老爸?
等我走到十三號路牌時,天已經黑盡了。一條又短又窄的小街兩旁,有幾點油燈光亮。 唯一一座磚房門前,亮著電燈光,那一定是當地人民公社、也就是鄉政府的辦公處了。我像朝著救星般直奔燈光而去。到了門口,我一下子愣住了:門裡放著我的鋪蓋卷和旅行袋!再一看,才注意到那小伙子坐在暗處脫了上衣抹汗。見我來,他站起來面有喜色地說:“你到了。公社秘書說,知道你這幾天會到。說今晚讓你睡在公社,明天派人送你進村子。”
我望著他,一下午的委屈、驚嚇、對他猜疑的愧疚和滿心的感激,一下子湧上心頭。憋了幾個鐘頭的淚水,此時嘩嘩直流。他似乎沒有注意到, 說了聲,你快進去,秘書還等著。我還有十幾里路,要趕緊走。我失神地望著他消失在夜色中,忘了問他叫什麼。淚水矇住了眼睛,我還是沒有看清他的面容。
我告訴公社秘書,今天碰到大好人。秘書說,山裡人厚道,碰到這樣的事,都會幫的。遺憾的是,他也不認識那位年輕人。
那以後我在那地方住了幾年。每逢集市,我總注意看有沒有似曾相識的人,他卻再也沒有出現,就這麼永遠地消失了。
再後來經過了多少年,經歷了多少事。上大學、留學、結婚、生子… 但這四十多年前發生的事,依然歷歷在目。我有時想,是不是我當牧師侍奉上帝一輩子的祖父和姑姑在天上看護著我?還是天父聽到我老爸在上海日夜為我禱告的懇求、派了天使來救我?我幾次在夢裡回到那條山路。每次我都惱恨醒來,因為我總來不及找到那個小伙子,跟他說聲謝謝。謝謝他讓我看到了人性的純真,謝謝他在我人生最低谷的時候,有了希望,謝謝他當我人生起步時,給了我一個仁慈良善的榜樣。 為此,我終生感激他。可是這一切,我到哪兒跟誰去訴說呢?
真希望他真是上帝派來的天使,那祂一定聽到了我這珍藏了四十多年的心聲。
想听听你的长江之游。
读蓝湘“珍藏了四十多年的感恩”
为说感谢忆当年,
湘江水暖四十年!
好人不知今何在?
空谷幽幽唱恩典……
——钟宏
文章引人入胜,让读者不觉间身临其境,进而”感同身受“。
更于结尾处彰显”人性的美善“、讴歌”神的恩典“。
现将前诗修改如下:
为说感谢忆当年,
情暖湘江四十年!
好人不知今何在?
天涯海角唱恩典……
钟宏 2015.12.03